62 他们的谈话是顺畅而愉快的,主要是说起那些他们共同熟悉的人。随着自己地 位的提升,周平正在有意无意地疏远一些旧相识,他们了解他的过去,记得他扛着 一套旧棉被从山里刚进城时的土样子,知道他怎样为了三四十元的稿费给人家上烟, 赔笑的故事。他希望那些永远消失,希望历史从现在才开始,但那是办不到的,他 自己忘不了,别人也一定还记得,因此他有时想,如果我当了皇帝,我也会把那些 了解我的人都杀掉。可是今天,和肖丽谈起那些旧人却没有一丝的不快,因为肖丽 是没有任何倾向与好恶的,好像一本普通的记事本,雪白的纸上无意间记载了一些 人的名字和他们的过去与现在,周平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着本子,尽管这会让他想 起不愿多想的往事,但那只是他自己的感受,本子是不会让他有什么难看的。原来 还有这么一种谈话的对象,在她面前可以没有任何紧张、戒备与斟酌,你愿意说, 她就静静地听,你问她什么,她会认真地答,这种感觉挺好。 肖丽要去的地方在城市的西北部,离报社很远,可是由于他们聊得开心,好像 很快就到了。这一路他们正好穿过了城里最漂亮的街道,经过两个华丽的广场,一 个公园和两个灯火通明的大超市,后来街道变得不那么宽,不那么亮了,再后来就 进了一条小巷,路灯是铁皮灯罩,黄灯泡,而且很远才有一盏,整个小巷昏昏暗暗, 小巷两旁是一趟趟的平房,原来这些平房是规整的砖房,现在被它的居住者们在前 前后后自盖了许多小房,看上去里出外进,这里是这座城市现存的最大的一片棚户 区。 肖丽让周平把车停在小巷的某个地方,这里的左右还有更小的巷子,只能骑进 去三轮车,这还没到头,还有比这更窄的通道,一个人走正好,两个人就得擦肩了。 这地方偶尔也来几辆出租车,可被大奥迪送回来的人着实不多。车一停下就被 邻居们好奇的目光包围了。 “我说不要开进来嘛,你看,他们像发现新大陆了一样。”肖丽迟疑着。 “怕什么,又不是什么坏事。”周平很仗义的样子。 肖丽转头看他,他们的目光第一次踏踏实实地碰在一起,尽管她的眼睛不大, 但其中却流露出淡淡的依恋。周平看到了,看懂了,他觉得有一股气在向上涌,好 像自己的身体都变得高大魁梧了,那是一股英雄气。 肖丽的目光只在他眼中停留了瞬间就匆匆地逃开了。“谢谢你送我,我走了。” 她低着头,想打开车门,可能是不熟悉开门的方法,鼓捣半天也没打开。 周平探过身帮忙打开车门,他的手和胳膊在肖丽身前轻轻擦过,像是碰到了她 的身子,其实也没碰着多少,可是他们两个的心却同时因为这样的接触而动了一下, 只不过周平没有表现出什么,而肖丽却慌慌地下了车。 “回来了!”邻居们笑嘻嘻地搭讪着。肖丽只敷衍地啊了一声,头也没抬朝巷 子里走。周平随后从车里出来,肖丽已经走了十几米。 “肖丽!”周平朝她的背影叫。 肖丽站住了,她的心嘭嘭直跳,想到身后还有那么多邻居,她真不知道怎么回 过头去。她听到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哎--”是周平的声音。她赶紧转过身。 周平拿着她的包走过来。“这么着急回家,包都不要了?” 肖丽接过自己的包,这时已经定下神来,朝周平笑了一下。 “这么丢三落四的,哪天把自己也丢了。” 肖丽垂下头,那条长长的辫子因为一转身而搭在肩头,辫得整整齐齐的麦穗从 胸前垂下,一直到腰间,就像老电影中站在村头柴火垛下的大辫子姑娘,按照老套 路,她下一句的台词应该是“傻样”。肖丽很快抬起了头,目光只在周平的脸上一 闪就投向了别处: “真不好意思,耽误你办事了。” 周平没有说话,路灯微弱的光线从他身后投来,他的脸完全在阴影里,像是台 下的看客,肖丽些微的表情变化被他尽收眼底,虽然这个艺员不够靓丽,但她的表 现是真实的,带着一些纯真,让他想起那首唱烂了的流行歌曲:经过了许多山盟海 誓的表演,忽然想看看你曾经纯真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