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西游》结束了 她现在感到痛心的是,在夜里,王淼对她的爱其实丝毫不代表什么,他要的 是这个像水一样透明的女子。徐海燕时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已经不可能再 冒充紫霞仙子,请至尊宝让时光倒流了,她的《大话西游》结束了。 王淼一大早就把徐海燕吵醒了,赤身裸体爬起来去卫生间冲了淋浴,又回到 床边,在海燕额头上亲了一下,海燕朦胧中问:“你去哪里?” “回宁波上班呀。”王淼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额头。 那只飞倦了的海燕蜷在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又抓住了王淼的手,欲言又止。 其实徐海燕是想问金锁的事,她的夙愿已经实现了,她要办正事了。但脱口而出 的竟是: “什么时候回来?” 海燕站在快乐的浪尖上,她现在余音绕梁、余震未散,怎么忍心打破这种局 面。 王淼没有回答,在镜子前仔细地扣好衬衣扎好领带,又把腰带紧了紧,擦干 净皮鞋,穿戴齐整地走了。 走之前,王淼跟她说,男人应以事业为重,他现在是业务部负责人了,今天 去杭州出差,两天后再来余姚看她。 门关上了,徐海燕的心房却打开了:多么好的男人,把自己的事业看得这么 重要。这时,她想起了她的丈夫丁文革,在厂里干了快20年了吧,怎么还是个科 员。凭徐治国的关系,丁文革现在恐怕连厂办主任也当上了,但丁文革就是不上 进,连提拔他两次都不行,他的经典笑话至今让销售处当作培训新员工的活教材。 那年靠徐治国和他厂长的交情,丁文革被安排到销售处干销售。江处长对徐 局长的女婿不敢怠慢,将手上一个现成的客户交给他去做。在酒席上,江处长在 卑躬屈膝,殷勤地为客户斟酒,好话说得满嘴流油。丁文革也异常兴奋,他一见 客户,马上热情无比,先说了句:“哎!马科长,我认识你。”江处长大喜,连 说:“好,好,好,熟人好办事,来,和马科长干一杯?”马科长也举起了杯, 等待丁文革的恭维。丁文革开口了:“我想起来了,你忘了,上个星期,你在南 山买蛤蜊,没给钱就拿着走了,打起来了……”马科长的脸“呱嗒”拉下来,把 酒杯“咚”地往桌子上一墩,头也不回,拂袖而去。江处长一杯啤酒“哗”地泼 过来:“丁文革,你他娘的会说话,这个客户我盯了3 个月,眼看就签合同了, 60万啊!” 丁文革灰溜溜回了质检科,从此再不敢闯荡江湖。近10年间,丁文革除了随 厂里去邯郸钢铁厂取经出过一次差,再没离开过青岛一步。 而一下了班,他钻进市场却八面玲珑,跟小贩讨价还价毫不眨眼,从来不会 出差错。更绝的是,一旦进了徐家的大门,马上钻进厨房操持“满汉全席”,乐 得全家人狂啃大咬。每到这时,最开心的是他岳母张桂云,笑得心花怒放,这个 家带给她的眼泪太多了,只有小女婿带给她莫大的安慰,她以海燕为骄傲。 可徐海燕一点儿也没感到家里的幸福时光是她带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当 年一同分到学校教书的女同学现在一个个变成了“王处长的夫人”、“张经理的 太太”,更多的是正处于热恋中的女孩子,拥有更加光明的选择空间。而她徐海 燕,现在还是徐局长的千金,她爸58岁了,让她揪心的是这个桂冠戴不了两年了。 因为这件事直接影响到职称问题,一级教师还是二级教师问题,能否教高中问题 ……在微妙的社会关系中,她一个不到27岁的小女子单凭能力扭转不了乾坤,权 力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唉!丁文革呀,丁文革,你什么时候才能像王淼这 样有出息。 徐海燕流下眼泪,那不是对不起她丈夫的眼泪,这样窝囊的男人,她心里早 已觉得就应有这样的待遇了。那是一种嫉妒,一种无奈,她现在嫉妒阿彩,这个 可能成为王淼妻子的女人,凭什么让她一个海蛰皮一样单薄的女子,拥有一个如 此优秀的丈夫? 又想到自己,如果不是处在父母婚变的特殊时期,那她现在就是王淼的妻子。 他带给她地位,带给她荣誉、带给她肉体的快感,她可以是“王经理的太太”了, 还可以随着王淼事业的发展,一路坐到“王总夫人”的位子上。她完全可以把辞 职报告往校长手里一塞,当什么班主任,她想看逼她当班主任的女校长失望的样 子。她要过出有车、食有鱼、相夫教子的生活,那是怎样的共产主义日子? 海燕越想越伤心,嗅着枕上刚刚离去的这个男人的气味,趴在枕头上哭够了, 又沉沉睡去,打从见到王淼起,精神和肉体都累,她太乏了。 王淼两天没有音讯。 徐海燕突然有了种犯罪感,因为王淼不在身边,她冷静了很多,她又想起此 行的重任来了,现在不知奶奶的死活,万一……她赶紧打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 话,她妈一接起来她又赶紧扣上,还是打给她爸比较合适。一来徐治国忙,不会 通太久电话;二来她爸对她的事不太关心也搞不明白。这些年来他们父女间因为 忙见面机会很少。果然,徐治国只简单告诉海燕她奶奶一切正常,连问她什么时 候回来都没问,海燕松了口气。 打电话给王淼,手机关机,想出去看看,又怕王淼打来电话,她只能在房内 开着电视机苦挨。她用历史上最伟大的情妇波伏娃的名言激励自己——“等待中 的女人才是恋爱中的女人。”这种崭新的感觉并不好受。徐海燕像是等待皇帝宠 幸的妃子,一会儿梳梳头,一会儿补补妆。有人小声敲门,欢欢喜喜跑过去开门 却是服务员来打扫房间。 徐海燕实在待不住了,趁着服务员整理床铺,她出了宾馆,在街上瞎转。县 城其实很小,徐海燕半天时间就又转回通济桥了。阳光下的古桥和古楼显出破败 和腐朽,失去了夜幕下的神秘和浪漫。因为漫无目的,她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午 后转到一排小吃店前,一溜小门头无非开洋馄饨、牛肉粉丝一类小吃,而且门面 脏得不敢进去坐。 这时,她隐隐听见周璇在唱:“卖汤圆、卖汤圆,这里的汤圆圆又圆……” 顺着声音找过去,前面一个精致的小吃店好像比较干净些。走近了一看,叫作老 李记宁波汤圆,门头排匾上方一边一个音箱,周璇就在那两个小盒子里面唱。音 箱下面是一幅对联:“甜甜蜜蜜到心,团团圆圆回家。”更让她惊奇的是,阳光 下一道紫光“唰”地一闪,远远的,一个白色的小影子在向她微笑着招手。海燕 定睛细看——天哪,是阿彩。 阳光下的阿彩像个透明的小仙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风情万种,向徐海 燕挥舞手里的白真丝手绢。 “海燕妹妹,是王淼让你来找我的吗?”阿彩热情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又是王淼,听阿彩的口气,俨然已是王淼的妻子了。海燕的脸拉下来,但随 即就换了笑容。她想,5 年了,想了解王淼不妨从阿彩开始,这个跟王淼关系不 凡的女人又排斥又吸引地诱惑着她。 “阿淼出差了,到杭州去了,3 天才能回来。”阿彩一边给海燕张罗午饭, 一边坐下来。这是间很普通的店堂,40多平米的样子,因为过了中午吃饭时间, 没有客人,白桌白椅显得干净清爽。 “这个店是你的?”海燕开始吃小姑娘阿惠端过来的蛋花圆子,她问。 “是我们李家的。老李记汤圆店是连锁经营的,在宁波两个店,二百那里一 个,火车站一个,在其它地方也有。这里这个店是我负责经营的。” 阿彩一边说一边在摆弄眼前的针线笸箩。 “王淼经常出差?”海燕盯住阿彩脖子上的金锁又发了阵呆。 “经常呀,他宁波、余姚、杭州、绍兴哪里都跑,到了哪里也不告诉我,他 公司的下属厂都在乡下。”阿彩边说边翻出线穿上针眼。 阿惠又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黑芝麻汤圆,清汤上漂着桂花。海燕无心再吃, 盯着阿彩出神。阿彩却像没看见她,拿起一只深灰色的男丝袜,又和手里的线比 了比颜色,把手套进袜筒,开始缝大脚趾上的一个洞。阿彩的手指细得像一把筷 子,动作却飞快,一会儿补完了,又拿起另一只。她发现海燕没动汤匙,突然抬 起了头,脸上飞红,笑着说: “海燕妹妹,你吃啊,吃,我这样不雅,当着你的面补袜子。” 海燕咬了一小口汤圆,又香又甜又软,味道独特,但心里翻醋,很快就变了 味。阿彩笑呵呵地说: “阿淼的脚穿袜子蛮厉害的,穿一次就能顶破前面的脚趾,43号的脚,那么 大。” 缝完了,就把两只袜子一边一只套在她小小的手掌上,调皮地向海燕勾了勾, 嘻嘻一笑说:“呶,你看,每次我还要告诉他两只错开穿,别再顶我缝的位置, 可他就是不听,他脚趾头上带锯。” “上学时他代表区足球队参加市里的比赛,他踢前卫,就是贝克汉姆那个位 置,专门传递致命的球,还爱在禁区外远射。”海燕吹着热气喝了一口汤,果真 香甜到心底。 “是吗?那你知道很多阿淼的事吧,你和我说说。我和阿淼说过多少次,我 想去青岛看看,见见他的家人,看看他上学的地方,可他总是太忙,没时间带我 去……唉!也不可能带我去……”阿彩满腹心事地收了笑脸。这一来就没有她笑 起来好看了,竟有些楚楚可怜。海燕放下汤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 “你爱王淼吗?” 阿彩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嘴角浮上一丝甜笑,像刚剥了皮的西湖嫩菱角,清 香透明。 “当然爱。我早就把阿淼当一家人看待了,他身上穿的、用的,全是我给他 收拾的,你看他的内衣全都是宜而爽和三枪牌的,领带是皮尔卡丹的,衬衣最次 也是七匹狼的,都在银泰商厦那样的高档地方买的。他现在做业务,就得像个样 子,何况人又长得那么高大,那么帅。”阿彩甜甜蜜蜜地告诉海燕,手里又在用 线连王淼开了边的裤角。 海燕再也吃不下去,心里堵得难受。阿彩没注意她脸色的变化,只顾自言自 语:“阿淼真的好棒,去年我给他12万块钱炒股,他说今年至少能赚1 倍,比我 开店强多了,阿淼真的很能干,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难找。”海燕强忍着眼泪, 打断她: “那么王淼爱你吗?” 阿彩停下来手里的动作,想了想,伸手把脖子上的宝石金锁摘下来,递给海 燕。海燕浑身一抖,金锁就在眼前了,她可以一把抓过来,跑出店门,那不就什 么都解决了?她盯着送过来的金锁,酝酿着一触即发的时辰,全身顿时僵硬起来。 千钧一发之即,阿彩又缩回了手,抚摸着金锁,含情脉脉地说: “这件传家宝肯定很有来历的,你能告诉我吗?你说,阿淼把他家的传家宝 都给我了,他爱我不爱?” 海燕对突来的变化不知如何应对,为掩示她的阴谋,只好假惺惺地说: “是,是。” “那是自然。”阿彩双手捧着金锁,捂到胸口那个位置说: “认识了阿淼,我才知道作为一个女人有多幸福,北方的男人蛮憨厚的。懂 得如何珍惜女人,如何爱护女人,不会欺骗女人,我好知足啊。他虽然没有什么 钱,但我也是想过平平淡淡日子的人,你敬我爱就够了,我没有太大的期望。” 阿彩越说越兴奋,露出处在热恋中的女孩子想和别人分享快乐的热切。她继续说 : “你想听我们怎么认识的吗?好浪漫啊!两年前,就是这个吃杨梅的季节, 在网上的江南聊天室,我认识了一个叫‘太阳神’的小伙子,也就是阿淼,于是 我们约好了,在梁祝公园……” 海燕木然地坐在那里,心里正遭遇强震。所以,阿彩的话是断断续续从桌子 对面像粉尘一样飘过来的,因为对此毫无兴趣,她打断阿彩说: “我想找到王淼,你知道如何找他吗?” “我也不知道,他白天经常关着手机,可能业务太忙吧。如果正在和客户谈 判,那我们不是影响他的业务了吗?所以,只有晚上才能联系上。男人嘛,应以 事业为重,王淼经常这么说。” 海燕泄了气,眼前的这个仙女已当定了王淼的妻子了。她现在感到痛心的是, 在夜里,王淼对她的爱其实丝毫不代表什么,他要的是这个像水一样透明的女孩 子。徐海燕时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已经不可能再冒充紫霞仙子,请至尊宝 让时光倒流了,她的《大话西游》结束了。 海燕被阿彩客客气气送出门,背上是阿彩脖子上的东西射来的紫光,像二郎 神的第三只眼,直穿她的后心。 回到宾馆,徐海燕躺到床上,心乱如麻。王淼的身影再次化作烟尘飘散开来, 徐海燕发现她已经根本无法将他变成固体抓在手中,这时王淼的电话却实实在在 追来了: “海燕,河姆渡遗址,你知道吗?明天10点你在河姆渡遗址门前等我,从汽 车北站坐小公共汽车去。” 徐海燕忙问:“王淼,你在哪里呀?我不知道怎么去啊。” 话筒里的王淼迟疑了一下说:“我在宁波厂里。”就扣上了电话。一股酸酸 的液体涌上海燕的眼窝,她断定王淼在说谎,他人就在余姚,他在阿彩店里,阿 彩正在洗他刚换下来的衣服。 海燕已决定打退堂鼓,明天一定要拿回金锁,马上返回青岛,留在这里已经 没有任何意义了。 河姆渡遗址,是位于宁波和余姚之间的一个旅游景点,是中国东南沿海最早 的新石器时代遗址,距今7000年前。 徐海燕不知王淼为什么非要带她回到原始人时代。乘车的时候,徐海燕好不 容易才区分出祝家渡、李家渡、河姆渡的不同,那里的人欺生,故意说难懂的 “鸟语”。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王淼,这个即将成为别人丈夫的男人。听他用挺不好听的 青岛普通话,讲解原始先民用大型偶蹄类动物肩胛骨制作的骨耜,看7000年前栽 培的稻谷,看他们居住的窝棚,甚至看一个5 岁夭折的孩子的骸骨。 在一大把展出的骨针面前,王淼用手遮住了海燕的双眼,在她耳朵边轻轻地 说:“你看见了吗?一个叫艾苏的女人正在用一枚骨针在麻片上穿针引线,她丈 夫在树林里用骨箭头打野猪,这是多么美的画面。”可徐海燕分明看见了一个叫 阿彩的女孩在给捂着她眼的男人补袜子。 见徐海燕不说话,王淼拖着她钻进现代人复原的“干栏式”大稻草棚里,里 面黑乎乎一片,只有木门处露出一线光亮,这是原始先民的家。黑暗里海燕感到 腰上环过来一只手,只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趴在她耳朵上小声说:“艾苏,你丈夫 古娃回来了,让我们在这个给青年男女专门繁衍后代的房间里制造小古娃吧。” 海燕习惯性地朝下跺了一脚,讨饶的不是丁文革,而是王淼挺不高兴的声音 :“真是没有情趣,你当年不是挺浪漫的吗?连这些景致都不会享受。” 徐海燕的确不会享受,因为心事重重,所以对这些景点无法展开很丰富的联 想,映进眼里的只不过是些破瓦碎陶。一串用石珠和骨珠串成的项饰提醒了她, 徐海燕终于开口了: “王淼,其实我来……” “不要说,不要破坏这儿的灵气好吗?人生难得有从现实中逃离的时刻,你 为什么不珍惜呢?”王淼用两个手指轻轻挡住了她的嘴,然后就推着她的后背钻 出草棚,穿过大大的芭蕉叶子,快步走着来到一块巨大的石状图腾前,那是河姆 渡遗址的标志,叫“双鸟朝阳”,有二层楼那么高。 徐海燕这才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因为站在这尊巨大的图腾面前,她真的失去 了自我,石刻的确不同凡响,而且天籁之音从背后传来,王淼朗朗的声音响遍山 坡: “这个太阳是光和热结合的火球,太阳两旁的两只大鸟,能够飞得那么高, 不怕热,不怕火烧,一心为了太阳的事业,已化为太阳的一部分,成为太阳的飞 行用具。多么伟大的太阳神,他是古希腊的阿波罗,他是古印度的阿狄多,他是 古巴比伦的沙马土,他是7000年后站在他眼前的王淼。多么无私奉献的神鸟啊, 左边那只叫娥皇,右边那只叫女瑛,甘愿为了她们的太阳奉献自己的一生。” 徐海燕站在几丛斑竹下面,仰面仔细端详伟大的图腾。这块巨大的石刻被两 块巨石掣住,像什么?像什么?徐海燕心中轰的一声,她看见了贞节牌坊的形状, 那个大火球一下子燃烧起来,化作她奶奶的金锁,照亮了天空。 她看呆了。 王淼扯下一片斑竹叶,用两只拇指夹住模仿了几声悦耳的鸟叫,惊散水塘里 的一群野鸭。然后,他将斑竹叶放在手里摸索着说:“太古时候,虞舜帝死了, 他的两个妻子娥皇和女瑛伤心痛哭,眼泪滴到竹子上,连竹子都起了斑点,这就 是斑竹的由来,多么伟大的女性……” 什么?娥皇?女瑛? 徐海燕的想象力总算跟上了王淼的节奏,现在她终于明白了王淼的心思。哼!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她冷笑一声突然回过头来,学王淼的样子说: “在太阳神左边那只大鸟叫海燕,右边那只叫阿彩,对吗?我的太阳。” 王淼一点没有心虚的表现,反而让海燕坐到图腾下的石阶上,缓缓搂住她的 肩膀,望着满池塘的水葫芦说: “双鸟朝阳不好吗?这才叫和谐,其实古代的三妻四妾制度是最合理的方式, 如果几个女人同时崇拜一个男人,甘愿为男人生儿育女,为他的事业添翼,这个 男人同时爱护她们,使她们过上幸福富裕的生活,你说这不是双鸟朝阳吗?这就 是自然规律,再比如,你看见那群鸭子啦,只有一只公鸭子,却有一群母鸭子… …”王淼的口气像开玩笑,又像一本正经,海燕很吃惊地重新审视身边这个男人, 这一刻世界真的回到7000年前,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叫王淼的男人的前生。 海燕猛地从台阶上站起来,变了脸色,很严肃地对王淼说: “王淼,算了吧,说正经的,我不是来做你的娥皇、女瑛的,其实我来讨一 样东西,对不起了。我的金锁我得要回来了,这是我家的传家宝,你给我吧,我 奶奶想要它陪葬,我不想让她老人家死不瞑目。” 王淼也变了脸色,一言不发,徐海燕的要求让他始料不及,他非常冷淡地说 : “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个一点不懂生活的女人,我其实根本就不了解你, 至于金锁……” “已经挂在阿彩脖子上,让你为难了是吧?”徐海燕反齿相讥。 “我的要求不但将让你失去娥皇,还得让你失去女瑛,不是吗?你也太自私 了,你只爱你自己,你什么时候为对方想过,阿彩那么爱你,你居然……居然还 和我上床,你简直不是人。” 王淼从地上拣起块小石头,“嗖”地投向水里,溅起水花,“哗哗”地惊散 一群鸭子,然后他瞪着水面,“嘿嘿”笑了两声,声音浮浮地说: “你是人?你是有丈夫有儿子的人,你居然也和我上床?” “你……,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徐海燕气得脚下一踢,一块石头“噗”地 被踢进了水面,刚平静的水面又惊起涟漪,久久不散。 徐海燕快步跑下台阶,下面摆渡的艄公正撑着铁皮船过来,徐海燕扔给他两 个一元硬币,说:“开船,载我过去。” 船越开越远,徐海燕冷眼看着岸上的“太阳神”站在那块巨石图腾下面,变 得越来越藐小,还有个越来越远的声音喊:“嗳!海燕,你回来!不走回头路, 你回不去,回来,回来——” 徐海燕坐在船上,伸手从墨绿色的水里捞起一把水葫芦,这些水生植物脆弱 无比,一掐就断,却繁殖得飞快,几乎盖住了水面,徐海燕一赌气又扔回水里。 哼!我就不信,不走回头路我就回不去。 徐海燕人生地不熟,下了摆渡,踏过一大片夹杂着碎陶片的油菜地,她像在 穿越一个巨大的时空隧道,啃嗜她脚底的碎陶一片片将她所有的历史都割碎了, 她已经无法拼接起一幅完整的画面。徐海燕沦陷在油菜地里,被江南温热的雾霭 所包围,周围天籁般的寂静,分不清它是处在史前还是现代,那一刻她真的感到 回不去了。 徐海燕费尽力气,总算找到了高速公路下的甬道,穿过去就进了一个村庄, 她打听一个在河里洗衣服的老阿娘,老太太告诉她:“这是河姆渡村,村外有公 路。”徐海燕勉强听懂了,七拐八拐穿过一幢幢房顶上晒满霉干菜的院落,走了 半个多小时,终于见到了一条窄窄的乡间公路,一辆小公共汽车飞驰而来,上面 醒目地标着“宁波——余姚”。 徐海燕像救命一样地拼命挥手,她总算回到7000年后的今天了,她总算逃离 了史前的梦魇。 徐海燕下了汽车就直奔阿彩的老李记汤圆店,她自己的事只有自己解决了, 她已下定决心,拿回金锁,马上返回青岛,回到21世纪的现实中。而且,她还要 告诉那个可怜的小仙女,她爱的那个男人简直不是人,禽兽不如。 徐海燕闯进店里的时候,店里已零星来了吃晚饭的客人,阿惠告诉她,阿彩 不在。 她只好强压住怒火,沉住气坐在收银台入口的一个凳子上,烦燥地望着店门, 等那个白色的精灵来了断一切。 进店的客人越来越多,阿惠和水生忙不过来,徐海燕坐的位置使客人误认为 她是老板,海燕居然也就不自觉地帮着收钱。真奇怪,昨天还和阿彩有着说不清 的仇恨与排斥,今天居然像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她觉得她一定要将王淼的真面目 揭露给阿彩,不然,那个浑身透明的女孩子会遗憾终生。 天色露出将黑的样子,阿彩还没回来,海燕坐不住了,她想去店门口等,她 的心早已按捺不住了。 刚要站起来,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情绪很亢奋地闯进来, 徐海燕看她腆起的腹部,少说也有7 个月的身孕。她满脸长着妊娠斑,头发枯黄, 像披着头乱蓬蓬的毛线。 “阿彩!阿彩!谁是阿彩?”她大声吆喝,四处张望。 见没有人应答,她径直就朝徐海燕冲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往外拖,因为比 徐海燕矮一大截,身子又笨重,非常吃力。但她力道很大,10头牛拉不回来。 海燕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她拖出了店门,站在门外,那孕妇强压住 要一头撞过来的欲望,指着徐海燕厉声说: “你告诉我,王淼在哪里?在哪里啊!” “刚才还在河姆渡。”海燕不明就里,不敢惹眼前的大肚婆。 “好啊,他居然还有闲心去河姆渡。”她立刻哭出声来。 “我从宁波追到杭州,从杭州追到余姚,他却又去了河姆渡。”那女人用衣 袖抹着脸,哭得非常绝望,人变得更加难看,长袖孕妇裙的下摆一颤一颤的。然 后,她突然上前抓住徐海燕的衣袖,简直要跪下来,哀哀地说: “阿彩,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我都快生了,你就当可怜我,别让我孩子没 有爸爸吧。”孕妇说的是纯正宁波话,徐海燕勉强听得懂一半,停顿了一会才反 应过来,那么,眼前这个孕妇……?她扶着孕妇的胳膊,声音发颤地问: “你是……” “我是王淼的妻子郁凤啊!”女人大哭。 “什么?” 徐海燕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要和孕妇一起倒下。那孕妇的身体反而支 撑住了她,她拉着她的胳膊,抬起头,绝望地哀求她: “阿彩,求你放了王淼吧,那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啊!以前的事我不 计较了,只求你现在放了他吧。两年了,我发现你们两年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只想有了孩子能让他回到家里,可是现在……现在来不及了,你和他这样, 让孩子以后怎么办啊?” 郁凤气喘吁吁,几乎昏倒在地,海燕心动过速,眼前那幅“甜蜜”“团圆” 的对联在左右摇摆,她只好扶着孕妇回到店里坐下,郁凤接着哭诉: “我知道他不在家时都在你这里。他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呀,我在家像老妈子 一样侍候他,怀了孕他也从来没给我做过一顿饭,出差从不跟我说,回家一趟都 稀罕,又不往家拿钱,还找我要钱。特别是……特别是一跟他上床,我就一定会 得阴道炎,整个怀孕期间我都在发炎。宁波的发廊那么多,我看他和那些小姐都 挺熟的,肯定是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但我宁可相信他是为了陪客户才到这些地方 去的。可他对你是动真的,我能看出来。我的命苦啊,阿彩,你想一想,你和他 过下去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的,我求你了,你把他还给我吧,我的孩子不能没出 生就失去父亲啊。” 孕妇因为激动,隔着桌子吃力地伸过胳膊,抓住了海燕的肩膀,恳切地哀求。 海燕使劲摆脱她,慌慌张张地喊: “我不是阿彩,你放手……” “啊?” 孕妇像遭了电击一样僵在那里,跌坐到椅子上,趴在桌上失声痛哭,店里吃 饭的客人不时地回头看过来。海燕的脑子里从阿彩慢慢转移到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现在她已经彻底搞明白她们之间的关系了。海燕站起来,走到孕妇身边的椅子上 坐下,扶住她一抖一抖的肩膀,拍了拍说: “你要保重身体,现在快生了,时刻都有危险,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 孕妇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北方女人,现在她已从口音上判断她不是阿 彩。此时,在她眼里,不论是海燕还是什么人,只要不是阿彩,都是她倾诉的对 象。她换了不够标准的普通话说: “王淼他没有良心啊,他刚到宁波的时候,是我们乐氏企业救了他啊,不是 到我家的公司上班,他会露宿街头的。5 年了,从认识到结婚,我和他5 年了, 我为他奉献了5 年啊,只因为我爱他呀。我给他洗衣服,给他做饭,给他生孩子, 处处让他顺心,从不打听他的私事,我这是姑息养奸啊。我没想到我爱的男人竟 然这么花心,我早就发现了,我早和他过够了。本以为怀了孩子他会回心转意, 可是他更不回家了,从我怀了孕,就难见他的影子。阿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和他 好上的,反正我打听清楚了,找到这里,我现在真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孕妇再次放声大哭。 徐海燕不说话了,郁凤的哭声刺激了她,仇恨从心底慢慢升腾而起。这个被 她藏在心底5 年的男人,这个被她刚刚从潘多拉魔盒里放出来的男人,竟是这么 个无耻下流的奸佞小人,徐海燕的心已到了爆炸的临界点。她现在迫不及待地要 见到王淼,只想尽快了断和他的一切恩怨,所以,她比郁凤更急切地一遍一遍向 门口张望。 外面已经全黑下来,路灯不明不暗地亮着,徐海燕坐在亮处,透过玻璃大门, 看到一个干瘦的老人推着一车黑里透红的“邪恶之花”在叫卖。看到杨梅,现在 她已经不再联想到“青梅竹马”的爱情和“青梅煮酒论英雄”的豪情,她嘴里没 有了酸梅汤的味道,她看见的是“梅杨大疮”,看见的是滴着黄水的花柳梅毒, 她甚至看见王淼的脸躲在杨梅里似开玩笑又似一本正经地笑,笑得她毛骨悚然。 “嘀嘀……”一声摩托车的喇叭响。 店里的人都散尽的时候,店堂只亮着工作间一盏小灯,阿惠和水生不安地看 着徐海燕和那个孕妇。王淼的摩托车停在了店门前,他的后背上贴着阿彩。 二人嘻嘻哈哈搂抱着刚踏进大门,黑暗里突然窜出一个人影,“啪!啪!啪!” 三记响亮的耳光脆生生打在王淼脸上。阿彩惊愕之下开了灯,店里登时雪亮刺眼, 她看见眼前一高一矮两个黑影子变成了疯狂的母狮。 “海燕妹妹……你?”阿彩吓得要哭出来了。 “我不是他表妹!”海燕恶狠狠地说。 “什么?”阿彩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些人,眼里冒着恐惧。 徐海燕一步跨到王淼面前,因为狂怒,头发一缕一缕地垂在眼前,乍一看变 成了她妈张桂云。王淼尚没还手,就听海燕悲愤地高喊: “王淼,你欠揍!第一巴掌——你骗你老婆,我想象不到,你妻子挺着大肚 子,你还在我床上,你怎么对待她的?第二巴掌——你骗阿彩,这么纯洁的女孩 子一心要成为你的妻子,可你把她骗得一无所有啊!第三巴掌——你骗我,你不 是未婚的吗?是你让我对不起你的妻子!你让我对不起我丈夫啊……” 海燕的眼泪喷礴而出,她一步又闯到阿彩面前,阿彩吓得倒退了几步,海燕 伸出手,冲阿彩说: “阿彩,把金锁拿下来给我,你不是要听它的来历吗?我告诉你,告诉你它 和这个男人的故事。” 阿彩被突来的横祸打懵了,她迟疑地看了看王淼,又看了看所有人,见每个 人都僵在那里,她六神无主地从脖子上摘下金锁,犹犹豫豫递过来。海燕闪电般 一把抢过来,看也没看,就藏进了贴身衣服的口袋里。然后,她紧捂着口袋,一 字一字地告诉阿彩: “阿彩,这是我逝去的爱情啊。5 年前,我就是靠它把我和王淼的爱情埋葬 了。我没想到啊,王淼把它当成了骗你的工具,我收回来了。” 海燕话音没落,就听到了王淼的咆哮声:“徐海燕,你疯了,你胡说八道!” 声音震得玻璃大门嗡嗡响。“王淼,你才胡说八道。你骗得我们好惨……”徐海 燕重新向王淼逼过去。柔弱的阿彩突然一挺胸挡在王淼前面,冲徐海燕尖声叫道 : “他没有骗我,我知道他有妻子,他是爱我的,他妻子不爱他,他要离婚的。” “什么?”徐海燕再一次瞪大了眼站在那里。 “不要脸,明知道人家有妻子,还要这么做,阿彩,你对不起我。”郁凤挤 过来说。 因为这一次可以确认站在她眼前的就是阿彩,郁凤盛怒之下指着阿彩大骂: “你深更半夜老给王淼打电话什么意思?你给王淼手机发那些短消息逼王淼 离婚什么意思?现在的女孩子真不要脸!” 和郁凤面对面的阿彩突然变了脸色,红得像要把透明的皮肤涨破,她震惊得 无法站住,惊呼一声:“什么?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家的电话,我也从来没给 王淼手机发过短消息……” “那么……那么……不是你,是谁?是谁?……”郁凤吃惊而绝望地转向王 淼。 她激动得站立不稳,踉跄几下就扑到阿彩身上晕过去了。 屋里大乱,阿惠、水生、阿彩忙着收拾孕妇,王淼转身想走,海燕一步挡在 了门前,王淼恼怒之下,大喝: “徐海燕,你失去理智了!你到底想怎么闹?” 徐海燕冷笑一声,道他:“我倒得问问你,你到底想把我们怎么样?王淼, 你骗人真是骗到家了。哼!现在你满足了吗?现在你的三妻四妾不是齐了吗?你 的征服欲望实现了,你该高兴啊,我们的‘太阳神’,你还怕我怎么着?” “哼,大不了一个人呗,一个人更自由,无牵无挂,我怕谁?”王淼又露出 他那似玩笑又似正经的口气,再一次想夺门而逃。 “你……王淼啊……”阿彩几乎一眨眼就过来了,她突然仰天大笑,笑得阴 森怪戾,让所有的吵闹声都停下了: “哈哈哈……王淼啊,你真让我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我的痴心、我的贞操, 还有我的钱、我的梦想啊,你伪装得真高明啊,你让我恶心,你给我滚,你给我 滚……” 这些古怪的声音,从那个白衣服的小身躯里发出来,整个身体都震动起来。 然后,她眨眼间就冲进里屋,抱着一堆药瓶和药盒出来,一瓶子妇炎康“嗖”地 扔向了王淼。王淼一闪,落到玻璃大门上,“哗啦!”瓶子碎了一地,玻璃大门 裂了道大缝,紧接着几盒妇科病栓塞又向他扬过去,在灯光下漫天飞扬。 店里惨不忍睹,哭的哭,叫的叫。王淼眨眼间就跑得没影了,摩托车的发动 机声越来越远,空留下阿彩叫魂一样的声音穿透夜空,像哭又像笑: “这就是我爱的人啊!我爱的人啊……” 徐海燕夺路而逃,那里的残局现在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回到宾馆,徐海燕干的第一件事是订了返程的车票。现在她惟一感到窝心的 是对不起丈夫丁文革,她已不再为自己找种种借口,她是名副其实的红杏出墙, 而且这枝不安分的红杏一口气伸到了千里之外。她该怎样表达对她丈夫的愧疚, 怎样向所有人解释金锁再度神秘出现这件事。她还没想好,从现在开始,想回到 家里需要一天两夜,就像她神秘出走一样,一定要神秘回去才能自圆其说。她要 在路上仔细想想如何补偿她的丈夫和儿子。但不管怎么说,她已归心似箭,她奶 奶的愿望也即将实现了,她现在惟一已经决定的是,等清晨下了火车,一头钻进 丈夫的被窝,用她的温存用她的肉体来弥补自己的罪恶,然后给他和儿子做一顿 可口的早餐。 她已经彻底从5 年前或者说7000年前走出来了,这段让她恶心的旧梦已经被 她毫不犹豫扔进垃圾桶里了。 垃圾桶里发着杨梅腐烂的味道,徐海燕怀揣金锁一夜不眠。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