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死魂灵 死魂靈 西西给我带回一个人来。他五十多岁的年纪,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白衬领上 还打了蝴蝶结。我问西西,是不是唱美声的歌唱演员,帕瓦罗蒂那样的?西西说, 他是个教授,虽说不是医学教授,却仰观天文,俯察地理,通阴阳,晓八卦。从 她虔诚的脸上可以看出,她被他折服了。我说:你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西西说 :你知道把他请来多难呀,张三托李四,李四托王五,托的都是知名人士,人家 忙着呢,还带了好几位研究生。 我发现教授从进病房来就摆弄他的照相机,教授是不是很喜欢摄影?我问道。 不是,我用它来拍摄鬼魂的照片,几乎所有的老房子里,总有他们的身影, 教授淡然地说。 那么也就是说,我这里也有鬼魂?我的心突突跳着问道。 有,有很多,影像最清晰的往往都是最近才仙逝的死者,从我的镜头里显示 出来的是,你搬进来之前,这屋里住的是一个30来岁的女记者,而记者之前,则 是一个出租汽车司机……我要是不拦,他可能还会继续说下去。 西西也脸色煞白地说:别讲了,再讲这个我就不敢在这里住下去了,教授, 你还是讲一讲他的病吧。 教授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讲他的病,是我讲了也没用,因为他不信,教授轻 描淡写地说。 他信,他信,他一定信,西西赶紧说。 不,他绝对不是个轻信的人,从五岁起,陌生人给的东西他就不吃了,除非 对方先吃,大师从我五岁一直说到十五岁,仿佛是亲眼看着我长大的似的,所说 的一切也都八九不离十,连我父亲当过兵,我母亲做过童工,都知道。后来,他 说:到十五岁,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发生了什么事啊,我怎么不知道?西西惊奇地问道。 十五岁那年,我父亲把我带到他工作的一个小地方,他说,你在这里总惹祸, 还是跟我走吧。那是刚刚发生了抢军帽事件不久。我父亲工作的地方准确地说是 个码头,他在码头上的仓库当警卫,牵着个警犬。我问父亲:那么我要是上学怎 么办呀?父亲说:上个屁学,你们除了学工,就是学农,就是不做学问!是啊, 我父亲从没上过一天的学,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时候,便扛枪打仗了。这么一想, 我也就释然了。每个周末,随父亲坐火车回家,到星期一的早上再从家里到码头 来。我曾对父亲说,假如给我工资的话,我就跟父亲仓库里的学徒工一模一样了。 父亲说:你想得美!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喜欢上了读书,也许就是从 发现父亲他们单位里的图书馆那天起吧。我读书读到了痴迷的程度,因为我发现 书里的世界比现实要有趣多了…… 我曾经的理想是把父亲单位图书馆里的所有书都通读一遍,可惜,一件意外 的事发生了,使这个理想成为了泡影。那天,跟平常一样,打开窗,照样能闻到 海上浓郁的海葵气味。唯一异常的状况是,到晚上,天出奇的热起来,蚊子也出 奇的多起来,好不容易等到后半夜才有了一点清爽的风,人们刚入睡,突然间就 是山摇地动,闪电雷鸣,地震了!我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地震的程 度仿佛就是地球荡起了秋千,从梦乡中惊醒的人们站都站不住,只能抓住屋子里 的暖气或水管才勉强不会跌倒。我知道父亲惊慌地冲着我喊着什么,可是我不知 道他究竟喊的是什么,地声的分贝比海啸还要大,淹没了一切的一切。父亲伸过 手来想拉我,可是在完全失去重心的情况下,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这时候,我意 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爬出窗户,一纵身就跳了出去,就在我也准备尾随其后的时 候,楼塌了,上面的预制板噼里啪啦地扣下来——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 知道你父亲死了的那一刹那,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教授目光炯炯有神地盯 着我,问道。 首先想到的是,我父亲死了,以后再也没人给我撑腰了,只有老实点,别招 灾惹祸了,我坦白地说。 父亲死了,你哭了吗?教授接着问道。 我摇了摇头。 连我自己都奇怪,当时我怎么会没有哭呢?我难道不爱我的父亲吗?不,我 爱他,尽管他惩罚我的时候也很严厉,他是那种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汉子。那么就 是我太麻木了,麻木得都不懂得怎样来表达忧伤和悲痛了?似乎也不是……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久了,就会在内心 深处凝成一个结,这个结不解开,你的病就好不了,教授说。这时候,我才注意 到,他的眼睛总是在变,一会是凝重的,一会是空洞的,但更多的时候是敏锐的。 西西激动地把脸凑到教授的跟前,问道:您说,他怎么才能解开那个结呀? 做好事,积德行善,在帮助他人排忧解难的同时,自己也一定能从中得到莫 大快乐,虽说这是老生常谈,却又确是灵丹妙药,教授一边说着,一边咔嚓咔嚓 地给病房的各个角落拍照。 您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躺在病床上,怎么好去积德行善哪?西西指了指我, 问教授。 你们是做什么的?教授问。 做书生意的,西西说。 那就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寻求与上帝的默契吧,教授笑着说。我才发现原 来他也会笑,而且笑得很是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