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每次我父亲或是母亲在我面前提到钱我都很厌恶,然而事后我总会得到一股无 形的动力鞭策我前进——我不服输,我不甘心就这么平平凡凡地过日子,就像我的 父母亲一样一辈子都没什么作为。 ——阿盲日记 期末考试眨眼就到了,试卷跟我想象中的差不多。阿明没来参加考试。阿左语 文考试作弊被监考老师没收了试卷,该科成绩记零分。我心里暗自欢喜:“活该! 上次就给你侥幸考了个第一,这次可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见到黄瘦坚时阿左哭了 出来。他以为黄瘦坚会骂他,但黄瘦坚没有,而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翻书也要 注意着点嘛,你看有些成绩比你差很多的人,翻了书老师也不知道。” “我什么也没有翻,”阿左边啜泣边说:“太冤了。” “但你就是翻了而且被监考老师看见了,” 黄瘦坚拍着阿左的肩膀说:“没事的,记住这次教训就行了。调整一下自己的 状态,接下来还有考试呢。” 我和阿牛在同一考室,考试之前我就再三嘱咐他记着给我写选择题的答案。可 是阿牛在第一排我在最后一排,前后各一个监考老师盯得很死,根本没有机会扔纸 条。 语文我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就是这次的作文题目有点老土,叫“假如……”。 我是这样写的:“我从来不说‘假如……’。出这个题目让我很厌烦,为什么人要 说‘假如……’呢?因为人心里空虚,因为人喜欢欺骗自己……”,整篇文章只用 了二十来分钟的时间,我一口气从头写到尾连段也没来得及细分。文章大意是就 “空想不可取”展开一阵滔滔不绝的批评,我自以为这是我有史以来写的最棒的一 篇作文,但写完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没读完题目要求就开始 乱写——这是一个补充题目作文题,给的三个补充题目我一个也没用上。我想这下 完了,想重写但还有五分钟考试时间就到了。“管它呢,完了就完了。又不是没完 过!”我心里这样想着交了试卷。 英语考试的听力部分做得一塌糊涂,笔试部分我做得相当自信。考试结束后我 对阿牛说:“运气好的话考得了一百三十分。” 其它科目里,数学不在行但高考必考,所以硬逼着自己去学,感觉马马乎乎, 一遇到高深点的题头就大了。政治和地理算是我的看家本领——我的记性很好,连 阿牛都经常夸我:“这班上背书没人敢跟你比!”但是我遇到灵活点的题就转不过 弯,阿牛说:“以后高考历史、政治、地理三门综合起来考,你学得这么死不吃亏 才怪!”历史这一们学科我从小学起就不感兴趣,我经常对我周围的人说:“都死 了那么多年的人了,还学习他们的事迹干什么?无聊透顶!”物理、化学、生物不 分高下,都一样烂。下半期这三门课我都没听过一节,全花来补文科了。考试的时 候我凭借自己五点二的视力瞟了前面几个人的试卷,算是凑完了。 听说下学期要分文理科,我决定留在本班读文科。考试结束那天我问阿牛选什 么,他说还不知道,得先看这次考得怎么样。“他脑子这么灵活,多半读理科。” ——这是阿左说的。 考试结束第二天我就收拾好行李回了和平村,我本来打算去给我姐道个别的但 又没去,因为手上拎太多行李不太方便。 这次不赶时间,所以我坐火车回去。这两天正是学生流的高峰期,我早上八点 到达火车站,排了将近四个小时的队才买到一张硬座票,下午七点发车。车站里热 得人心里发慌,汗水禁不往皮肤外面渗,我在火车站买了一块面包一瓶矿泉水,然 后买了本杂志坐在候车室里边吃东西边看。不知道看到什么时候我居然睡着了,直 到有人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要发车了”,我醒过来,满脸是汗。 火车上更是热得受不了。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汗臭味、狐臭味、女人的脂粉 味、还有些我也说不上名字的味道……真是众妙毕备。车厢里的电扇丝毫没有带走 燥热的空气,只将那些难闻的味道均匀地搅拌在了一起,更加难闻。我真是后悔没 有坐长途汽车回去。我提着行李在拥挤的人群里缓慢地前进,边叫“请让一下”边 寻找我的座位。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发现已经有人坐了。 “对不起,请你让一下,这是我的座位。” 坐我位子上的是一个染了一头黄毛的男孩子,皮肤很白净,看起来比我小一些。 他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让我坐。我放好行李坐下来,拿着先前买的杂志扑哧扑哧不 停地扇风。火车启动时我突然看见阿文在车厢里,当时车厢里秩序很紊乱,等我挤 上前去他已经没了踪影。我想我是最近考试太紧张了的缘故,所以产生了错觉。 火车启动之后,车厢内的秩序渐渐好起来。窗外风很大,车厢内没先前那么热。 我将头伸出窗外极目远眺,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正燃起火红的晚霞。夕阳映 衬之下是广阔的平原,一望无垠的全是绿油油的稻田。我闭上眼睛摒住呼吸,陶醉 在了眼前的这一片美景之中。 我对面坐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身材臃肿,烫了一头金黄的卷发,戴着金 耳环、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看起来像是做生意的。我在想她这身行头没在火 车站被撕耳朵割手的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的装画得非常刺激人的神经:脸上施 了很厚的一层粉底,白得像伏尔马林泡过的死尸,加上这女人脸上孤傲的表情,使 她看起来更加死气沉沉;眉毛是纹过的,又宽又黑,与脸上的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眼睛图了厚重的黑色眼影,让人直接怀疑她是不是刚参加了拳击比赛;她的嘴本来 不大却要故意用口红把它修饰得很大,而且红的透亮,活象是吐了血没擦干净—— 整副装容可用一句话概括:黑暗中的光明或是光明中的黑暗。但是她的装画得再浓 也掩饰不住岁月留在他脸上松弛老化的痕迹,加上她时不时落落寡欢的神情,使她 看起来更加老。 白面女人旁边坐的是一对母子,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那小孩看起来只有四、 五岁的样子,很讨人爱,周围的人都拿东西给他吃,他妈妈也毫无戒备地让孩子收 下并说“谢谢”。 坐我旁边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的青年男子,身材有点魁梧,戴了副眼镜, 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很有书卷气。青年男子的旁边坐的是先前占了我座位的黄毛男 孩,他让我坐之后去了趟厕所,过来之后就一直坐在那里。我以为他是白面女人的 儿子但不是。他一坐下就和白面女人不停地攀谈,听他们的口音都是本地人。他们 谈的都是美容美发方面的东西,我听得很不顺耳。黄毛男孩说他在某某职业学校学 习美容美发刚毕业,这次是去E 城希望能谋个好的发展。白面女人说他在Y 城做生 意,这次回D 城老家进货顺便探亲,她说她只在D 城呆了三天,她说D 城一点也不 好,在外面久了回来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白面女人问我是那里人,我说C 城。 “喔,C 城啊?我也去过,那里是不是有个叫××的地方?” “我也不清楚,我家只是属C 城管辖。C 城我很少去,不是很清楚。” “哦,那你是来D 城读书的吧?” “恩。” “看样子也像。在哪个学校念书啊?” “十一中。” “哦……”并不了解的样子。 “十一中?”青年男子接过话说:“挺出名的一所高中嘛!” “你知道十一中吗?”我问 “知道。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教过书。”青年男子说他以前也教过高中。我和他 聊了些关于学习上的事。他给了我一些建议和鼓励。然后火车到了K 城站,他说他 就在这里下车。我祝他一路顺风。他叫我一路小心然后拎着行李下了车。 青年男子走后我突然感觉肚子饿得发慌,我下车买了只鸡腿和一桶方便面。吃 完方便面后我才看见白面女人跟我一起倒的那杯开水里混淆着很多水垢,远望去仿 佛是许多浮游生物。难怪白面女人半天都舍不得喝,我这时才有点恶心。白面女人 从行李包里拿出一根生黄瓜和一个果酱面包慢慢地嚼着,坐在她旁边的女人的孩子 看着他的面包不时地吞口水,但是白面女人一直装做没看见,直到把面包吃得一干 二净。 我斜对面坐了一对年轻男女,从上车坐下就开始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让我感 到很恶心。我后面一排坐的是两男一女,听口音是外省人。一个男的很瘦但很有精 神,另一个男的没精神但膘肥体壮,看样子两个男的大概都三十多岁。那女人大概 二十多岁,举动不太随便但看人的眼神很随便,我猜是个卖肉的。我买了吃的上车 的时候看见胖男人和那女人铺了被子在坐凳底下睡觉,胖男人压在那女人的身上做 上下运动,我看他们衣服也没脱就开始干这等事,真是禽兽不如——哦不,在这种 场合下,脱了衣服才禽兽不如,他们比禽兽好一点或者说和禽兽差不多。瘦男人在 上面泡面,几分钟后胖男人和女人从下面钻出来,女人去上厕所,胖男人有点气喘 嘘嘘地看着瘦男人疲惫地笑,瘦男人看着胖男人很无所谓地笑。几分钟后女人从厕 所回来,他们三个吃了泡面,然后女人又和瘦男人钻到凳子下面做上下运动,大概 十多分钟后,他们两个又从凳子底下钻出来,瘦男人大汗淋漓看着女人笑,女人不 好意思地倒在她怀里撒娇。 然后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十二点火车到了C 城站,我收拾好行李下了车,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坐火车回 家了,太恶心了! C 城离和平村还有五十多里路,我下了车在火车站随便找了家地下旅馆准备住 一宿明天坐汽车回家。那家旅馆住得毫无安全感,一是有小姐,二是有吸毒的,加 上蚊子多得要命,整个晚上我都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我就离开了那 家旅馆。 出旅馆我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先给我姐打了电话,我姐接到电话就语气显得很着 急:“你不是昨天七点就上车了吗?怎么现在才打电话过来?” “昨天下车都半夜了,我想你睡了就没打电话给你。”我本来想跟她讲我昨晚 住了歪店,看她这么着急就忍了。 “哦,你现在在哪里啊?” “还在C 城,我昨晚在C 城找了个旅馆住了一宿。现在刚从旅馆出来,准备赶 车回家。” “好,就这样吧,到了家记得给我打个电话,路上小心点啊。” “知道,拜拜。” 这次回家正赶上一门丧事——我二表叔死了。我是很小的时候去过他家了,那 还是他结婚的时候,以后的十几年里我们两家再也没有往来过。我回家的时候父亲 告诉我:“你二表叔死了。” “哪个二表叔啊?”我问。的确,在我的记忆里怎么也搜索不到这个人的样子。 “就是你三姑婆的二儿子,今天早上你大表叔来通知的。” “哦……好象都好多年没去过他家了吧?现在叫我去肯定连路都找不到了。那 我们去不去啊?” “还是去嘛,”母亲说:“虽然这些年没什么往来,但好歹是你奶奶的亲侄子。 虽然你奶奶现在没跟我们生活,但人家通知了,能不去吗?” “去就去嘛,”我对母亲说:“我好累啊,我要睡一觉。走的时候叫我啊。” 我十点到家,躺上床一觉睡到下午四点,起床整理了一下然后就和父母亲一起 去参加葬礼。听说二表叔是自杀死的,死法非常残忍——先吃毒鼠强然后再用绳子 勒住脖子吊死在门上,等家人发现他时已经断气了。我还听说听说二表叔自杀都是 被二表婶逼的。二表叔常年在外打工,挣的钱一分不剩交给二表婶。可二表婶一点 也不怜惜二表叔,总嫌他没出息。逢年过节二表婶只准一家人走她娘家的亲戚,不 准走二表叔这一头的亲戚。他们结婚十年,二表叔一直在压抑中生活。那天他实在 忍受不了二表婶的尖酸刻薄就和她吵了架,结果他趁家人不在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做出了那等傻事。听说这事的人都觉得二表叔死得太不值了,辛苦这么多年,自己 没享受过,到头来让那个悍妇白捡了便宜。可惜人都死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二表叔家离我家有三十多里的路程,交通不方便,只能坐机动三轮车去。那路 三弯九倒拐不说,而且烂得要命,下车时我感觉骨头都快被摇散了。一进门三姑婆 就挽着我母亲的手低头哭了起来:“你二表哥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母亲扶她 坐下,在旁安慰她。接着大表叔出来招呼我们进屋坐。父亲叫我去给二表叔上香, 他坐在外面和几个表叔谈天,不时发出欢声笑语。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那些表兄表弟, 除了逢年过节串门其他时候我们都没有见面,而且见了面也只是简单的问候几句没 什么多余的话可说。有时想想,亲情真的太容易被淡没了,就像我二表叔的女儿, 她和我差不多大但是我对她完全陌生。我看见她跪在她父亲的灵前伤心的哭泣,什 么也不说。我想我应该上前安慰她几句的,但是我能说什么呢?我只知道我眼前跪 着的这个女孩是我二表叔的女儿,她不认识我,其他的我一无所知,就这么简单。 我也只有跪在二表叔的灵前上香、焚烧纸钱…… 从二表叔家回来,接连几天我心里都很沉重。 我的生活又开始无聊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看电视就没什么其他的事了。 母亲每天都要在我耳朵边上唠叨好几遍:“回来这么多天了什么事也不做,只知道 吃饭睡觉,我看你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妈,你别成天唠叨好不好?头都闹晕了。” “把你养这么大,说你几句都不行了?” 我不说话,我知道我越说母亲越来劲。虽然我捂住耳朵但她的话还是钻进了我 的耳朵里。 “你看村口那阿军,跟你差不多大,多勤快啊?哪像你……”。我最恨母亲拿 别人跟我相提并论,因为人与人本来就是无法相比的。但母亲硬要这样比我就只好 说:“当然拉,人家十七八岁就谈婚论嫁,二十来岁就生了孩子,我怎么比得了啊?” 每次我都这样打击母亲,然后她就没语言了。 我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了将近一个月的假期,然后我才想起做假期作业,因为 农务开始繁忙起来,母亲叫我干活我就说我做作业没空。 父亲还是整日在外送煤,他说我下学期的学费还没有着落,家里又得开支,不 拼命干哪来的钱用?每次我父亲或是母亲在我面前提到钱我都很厌恶,然而事后我 总会得到一股无形的动力鞭策我前进——我不服输,我不甘心就这么平平凡凡地过 日子,就像我的父母亲一样一辈子都没什么作为。 今年我才意识到我的父母亲老了,面对那么多的庄稼他们显得那么地力不从心, 再不像以前那样做了自己的还要去帮别人做。以往的很多年里我都很少干农活,父 母亲能自己做下来就没让我多做。但是今年母亲老是把我赶下田帮着收割,我们顶 着烈日一忙就是一整天,这让我感觉腰酸背痛。我这才体会到这么多年来我父母亲 有多么地累。有时我也和他们闹别扭不去收割,父亲只说:“不去就算了,大不了 该三天完成的花上五天就是了。”我知道他说的是气话,气我吃不了苦。我母亲就 很直接:“不去也得去!那田又不光是我和你爸的,你也有份!不干活吃什么?谁 叫你要生成农民呢?”有时我真的很气我的母亲,说话总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但事后想想确实如她所说,也没什么好不服气的,也如她所说:“这社会就是这么 现实。” 母亲的急性子还是一点也没改,比如我和父亲说:“这田今天收割不完就留到 明天,那么着急干什么?” “早完成总比迟完成好,万一明天开始接连下几天的雨怎么办?” “下了雨又再说,反正淋的也不只我们一家。再说了这天气哪可能接连下几天 的雨啊?”我总是反驳我母亲:“那么早做完干什么?人要懂得劳逸结合!” 母亲说不过我们就开始发脾气:“不收算了!你们以为收割完就没事情干了? 事还多着呢!”然后她就把收割完后要做的农务一口气归纳出来。我和父亲都不说 话,因为争不过她。第二天母亲天还没亮就吼我起床下田收割,我说我不去,我实 在不去她也拿我没办法。虽然父亲嘴上对母亲不好,但实际行动上却总是顺着母亲, 所以他也跟着母亲下田。 ——结果如母亲所料,次日就开始下大雨,而且接连几天天都不晴,我们收割 回来的谷子只有堆在家里等发芽。看着收割回来的谷子拿不出去晒,父亲气得对母 亲破口大骂。我恨我父亲那样骂我的母亲,每当我听见那些脏话时我就会问自己: “他是我的父亲吗?他还是人吗?”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想,因为这等于是在侮辱 我自己。的确,我母亲有时也会因为犯一些“偷鸡不成,倒失一把米”的错误被我 父亲骂得狗血喷头,但她每次都不还口,有时我听得忍无可忍了就说我父亲:“既 然你知道错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她去做?”有时我心里真想我母亲跟我父亲大吵一 架,最好是一架吵得我父亲从此再不敢再骂他。我知道我母亲有这种能力,她跟村 里的妇女吵架我见过,那些语言的赤裸程度和打击力度绝不亚于我父亲。但我也知 道她为什么不骂,因为那等于是在侮辱自己,侮辱我们一家。 今年我们家不再是全村最先收割完的,因为收割的第三天我父亲挑谷子回家的 时候昏倒在了半路上。当时并没有人知道,过了很久父亲挑着空箩筐回田里,母亲 问他怎么这么久才来,他如实地说:“刚才昏倒在了半路上,”父亲看起来很无所 谓的样子:“幸亏不是在河边,不然栽进河里就完了。”我感到很吃惊,心里隐隐 作痛却不知说什么。母亲停下手上的活,看起来有些焦虑地说:“怎么样嘛?是不 是太累了,累的话就回去休息。”父亲说不累然后继续挑谷子,但是试挑了两次都 没有挑起来,于是他从箩筐刨了点谷子出来,鼓了很大的力气才挑起来。我想上前 帮他但是他却有些严厉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去帮你妈割谷子就行了。”我看 父亲的样子很不高兴,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那时我真的好惭愧,惭愧自己还挑不 起父亲肩上的胆子,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那天下午收工后母亲叫父亲去输液但 他说不去,他说他自己的事自己清楚,不用我们操心。 在我十岁那年,我家修了新房,十二岁我家有了台彩色电视机。这算是我记忆 中我家的两次“飞跃”。和平村的人说我父母很能干,很多家庭供一个孩子读书已 经是入不敷出,而他们供两个孩子竟然还有节余添置家用。今年我家最大的变化就 是添了辆摩托车。摩托车是我父亲多年的心愿,今年他终于实现了心愿,其中大部 分钱是我姐出的。那辆摩托车父亲平时很舍不得骑,只在走亲戚的时候才派得上用 场,其余出门的时候父亲依旧是骑他那辆已经旧得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来来回回。 那天父亲骑摩托车载着母亲去帮姨妈家收割谷子,晚上回来的时候落进了离我 们家不远的一条两米多宽、三米多深的河沟里。那条河沟平时都没什么水,有时下 去连脚背都淹不了,可那几天的大雨使水位上升了将近一米,父亲和母亲落进沟里 并没受重伤。那天我在家里等他们等到九点过,然后父亲推着摩托车回家,我看见 他赤着双脚,全身湿透,满脸都是鲜血,当时我被吓呆了,很久才说:“爸……你 怎么啦?” “我骑车不小心落进沟里了。”父亲很镇定地说。 话刚说完母亲进了屋,她也赤着双脚,手上拎着一只皮鞋,全身湿透,但看起 来并没有受伤。母亲一进屋就开始唠叨:“我老远就叫刹车刹车,就是不听……我 看这车一定邪门,才买回来几个月就已经有好几次差点出事,不行,一定要请‘神 仙’来驱一下邪……”看着我说:“也不知道你爸伤得怎么样”看着父亲:“你看 你满脸都是血,赶快把衣服换了叫阿盲一起跟你去医院看看。”说着把手中的鞋扔 在地上和父亲一起进屋换衣服:“本来就只有这双像样点的鞋,都给我冲走了,也 不知还能不能捞回来。” “捞回来?”父亲说:“那么大的水,哪里去捞啊?” “爸,你快换好衣服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去什么医院啊?”父亲很无所谓地说:“只是点皮外伤,算不了什么。” “你怎么总是这么气人啊?”母亲火了:“你自己照照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都不说话。 这时我二叔他们一家过来了,“怎么啦?”二叔问我。 “我爸他们从姨妈家回来的时候落进沟里了……”说着我的眼睛就模糊了,当 时我真的很害怕,因为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 “不准哭,还像个男子汉吗?——哥,快找双鞋穿上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幸好前两天下雨沟里涨了水,”母亲说:“不然,阿盲就成孤儿了……” “多余的话不说了,现在看病要紧,”二叔问:“嫂子,你有没有哪里伤着?” “好象没有,我只记得落下去的时候仿佛被车压到了哪儿……” 父亲穿好鞋,擦了擦脸上的血,我看见他的额头和嘴被摔了很深的伤口,鼻孔 还在淌血。二叔叫父亲坐下来休息,等血止住之后我们三人一起去医院。和平村离 镇上的医院有六、七里路,二叔说骑车载父亲去看病,但父亲不去,他说就在就近 的诊所敷点药就行了。父亲的样子很坚决,他一向都这么倔强,我和二叔都没办法, 只好和他一起走路去和平村的诊所。这时天空还飘着小雨,我进屋带上伞但父亲只 随手拿了顶草帽就出了门,走到诊所的时候我看见他换上的衣服又被雨淋湿了。 医生先给父亲清洗了伤口,然后用针线缝起来。我不敢多看几眼,因为那针仿 佛就是刺在自己身上一般疼痛。但自始至终父亲都咬紧牙一声不吭。 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父亲走前面,二叔走后面打电筒,我在中间,一路上 我们三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我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一个夏天的深夜父亲背着我去诊 所看病的情景。那天,我发高烧烧得不醒人世。去诊所的时候我靠在父亲的背上, 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在他急冲冲的脚步声里随着他上下摆动。回来的时候我的高烧 退了一些,我靠在父亲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满天的繁星和皎洁月光下和 平村朦胧的影子。我听见鸣蝉的声音,还有四下里蛙声一片…… 第二天父亲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母亲也是那天早上才发现她的右脚肿了,不能 动弹。父亲看了看说骨头没问题,只是伤了经脉,叫我上街给母亲买他所说的药水。 接连十几天家里的家务活都由我干,洗衣、做饭、喂猪……,想想以前我在家里连 地都懒得扫的,有什么办法?这就是生活。父亲只休息了一天又接着出门送煤,怎 么劝也没用,他说:“我还没死呢!你叫我闲着干嘛?那钱天上会下,地上会长吗?” 后来父亲细说那次的车祸,他说他和母亲连车落下沟的时候,母亲完全失去了 自控,倒在水里不知道站起来。当时他从水里站起来,一手拉着车,一手把母亲拉 出水面,然后在旁边一户村民的帮助下把车推上岸……有时,我很佩服我的父亲, 无论遇到多大的事他都面不改色,冷静对待。其实我是爱我的父亲的,但是我又控 制不住自己去恨他,有时我真的很矛盾。 转眼又要开学了,九月一日正式行课。我原本打算二十五号出发的,可是母亲 的脚伤还没有痊愈,我就在家里呆到八月三十号才出发。临走的时候母亲把我叫到 房间里,然后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千块钱塞进我的手里:“这是你这学期的学费, 我和你爸就这么大能耐。我跟你姐打过电话了,不够的话你就去找她,她会给你的。” “哦。”我收好钱却顾虑重重,因为我不想去找我姐要钱。但我没有跟他们说, 我说了又有什么用,除了我姐还有谁能帮助我呢?再说我知道这是他们操里忙外挣 来的血汗钱,我还能说什么? “叫你姐有时间就把阿呆带回来看看。” “好,我记着呢。” “你姐和和你姐夫有什么事你一定要打电话回家告诉我们,不能让你姐受委屈。” “知道。” 我收拾好行李,父亲用摩托车载我上街。一路上我和父亲一句话也没说,我不 知道说什么。我们到车站时,去C 城的车还没有到站。我下车,父亲帮我把车上的 行李取下来,然后他陪着我在车站等车,我们依然一句话也不说。大约等了半个小 时,车终于到站了。我拎着行李正要上车,突然想起父亲还没走。我回头看着他, 他也正深锁着眉头看着我,他坚强的眼神里有几丝焦虑。 “路上小心点。”父亲只说了这句话,然后踩燃了油门。 “哦,”我回过神:“你也小心点。”然后我回头上了车,等我再回头时已看 不见父亲的踪影,只有我记忆里那座十几年没变的小镇静静地坐落在那里……我想 起了和平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