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其实我很怀念十几年前我们一家四口只在茅草棚里的那些日子,真的好温暖。 有时我想,假如我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假如我天生就是个白痴,假如我是个永远都 没有离开过和平村的傻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阿盲日记 昨天晚上父亲咳嗽得很厉害,又一整晚没睡着。 今天我姐给我打了电话。母亲有她的电话号码。 “姐,” “你在哪里啊?” “我已经回家好几天了。我走的时候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停机了,到你那里 去找你你又不在。” “可能那天我休息。我换号了,妈知道啊。哦,你找我有啥事嘛?” “爸病得很严重,他不让我和妈告诉你,但我想还是给你打电话,你尽快抽时 间回来看看。” “什么病?”姐很紧张地问道:“多久啦?” “还不清楚,反正换好几个医生了都不见好。就是头痛,都好多天没睡好觉了。” …… 第二天我姐就从D 城赶了回来。她看起来依然那么憔悴,面色无光。 父亲去了C 城住院,母亲在那里照顾他。姐在那儿呆了两天检查结果还没有出 来,她就付了住院费和医药费回了D 城。 家里就剩我一个料理家务。虽然母亲走时跟我交代了如何管制家禽,我怕忘记 还用笔记了下来,但我从小就没怎么干家务,所以做起来笨手笨脚,加之那些畜生 都不听我的使唤,让我伤透了脑筋。 五天后母亲从C 城回来,刚走到家门口她就哭了起来。 “怎么样?”我问母亲:“检查出来是什么病没有?” “阿盲,”母亲坐在屋里边哭边说:“不管你爸得的是什么病,你都要好好把 书读完,将来无论如何都要脱掉农民这层壳。” “究竟什么病?你先别哭啊!” “医生说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病,还要住院进一步检查。” “既然不知道是什么病,你哭什么啊?” “你看你爸痛得那么厉害,人一天比一天瘦,像没病吗?我看你爸一定是得了 什么怪病……” 母亲在继续啜泣,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心里很害怕,害怕父亲会得 什么不治之症。 母亲这次回家是为了筹钱给父亲看病,可是家里毫无积蓄,为了供我读书,家 里已欠了亲戚不少的钱。母亲说不好开口再向别人借钱了,说着她就也哭了起来。 我说你哭什么啊?哭又不能解决问题。其实当我看见母亲满脸无助的样子的时候, 我的心里也同样的无助。但是我抑制住了内心的伤痛没让眼泪流下来。因为我不服, 不服上天对我的不公平。 我去A 城的那年存了四千多块钱,回家我时候我给了母亲两千,剩下的钱我给 自己留着用,这母亲并不知道。 现在那两千多块钱已经用了近一千块。想想这一年家里负担我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也不知道这些钱是怎么花出去的。现在我只觉得后悔,不是后悔用了这些钱,而 是后悔这一年过得昏昏噩噩,一事无成。 第二天,我从银行里取了一千块钱给母亲。她一脸惊讶地问我哪来的钱。 “你别管,反正不是偷的抢的。” “不是偷的抢的?那你哪来的钱啊?” “去A 城那年挣的。那会儿我只给了你两千。现在就剩这么多,没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母亲的脸,我感觉热泪在眼里翻涌。母亲拿着钱静了会儿说: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把书念好。那些年供你们姐弟俩读书那么苦,不都熬过来了吗? 你前往不能再起什么斜念。” “我知道。” 下午,母亲揣着我给她的一千块钱去了C 城,家里又只剩我严格人。第二天我 给我姐打了电话。她说她在D 城,过两天会去看父亲。我问父亲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是不是她知道了故意瞒着我们。她说确实还没检查出来。 五天后母亲从C 城回来,我看她瘦了一大圈,面容憔悴。母亲说还是不知道是 什么病。我猜他们定是都知道结果故意瞒着我,怕给我过多的压力。 我打算第二天亲自去C 城走一趟。但是,那天下午父亲一个人回来了。他瘦了 很多。 父亲一回家就开始发脾气:“妈的×!啥×医生?那么高的费用一点作用也不 起。检查不出来就算了,我也懒得出钱在哪里买罪受!” “你怎么跑回来啦?” “不回来干什么啊?” “你得病了,不住院干什么?” 父亲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像是要冒火。我说:“回来也好,收那么高的费 用,都这么多天了也没说个所以然,倒不如回来休养,过阵子再去检查。” 没几天我姐回来了,她要父亲去住院,但父亲执意不去,谁也拿他没办法。 从医院回来后父亲再没去过煤厂送煤,但他还是帮和平村的人干活,修房打零 工。母亲再三叮嘱他病了就休息别再去了,可他总是板着脸倔强地说:“我还没死 呢!”我不说话,有时我甚至在想:累死你活该!世上怎么有你怎么倔的人?尽管 我知道这种想法多么地大逆不道。 腊月二十八。 今天和平村下了一场大雪,我记得和平村好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我想 起了很久以前和平村下大雪的情景。那时我还很小,只知道和一群孩子在雪地里打 闹。想想多美好啊。 雪只下一天就停了。大年三十,天空放晴。我去镇上赶集,到处人山人海,街 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我赶集只是希望碰到一些想要碰到的熟人,譬如阿文。可惜我一个想要碰到的 熟人都没有碰到,包括阿文。我想阿文如今可能在某个城市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过 着他所应该过的生活。他可能也在思念他的家乡,正如我两年前在A 城思念和平村 一样——阿文的家和我的家隔着一个镇,只有十多里的路程——也可能他如今正在 他的那个镇上赶集,想碰到一些想要碰到的熟人却没有碰到。其实我去阿文的家只 需要半小时的时间,但我一直没有去,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我的过去。 高二下学期来了,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四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从七中辍了学。来这所学校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要考一所 好大学。今天,我警告自己千万不能重蹈覆辙。 阿全搬到了我们寝室。我拖着行李进寝室的时候,他正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 “喂!干什么呢?” “诶?”阿全回头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什么时候到的啊?” “刚到。”我看见阿全左眼红肿脸上还有伤疤,就问:“你眼睛怎么啦?” “打架弄的。” “打架?”我有些惊讶地问:“和谁啊?” “阿明。”阿全边说边躺在床上。我坐他旁边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阿全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冷笑道:“他这野人 打人还用问‘为什么’吗?我知道他早看我不顺眼了!那天他趁着打牌输了钱火气 大就冲我发脾气。当时我顶了几句,然后他就推我,接着我们就打了起来。最后我 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老子也不是好欺负的!他也被我打得鼻青脸肿!事后他还叫 我等着。他要找人打我,我长这么大怕过谁啊?” “他为什么看你不顺眼?因为阿娅?” “可能是吧!”阿全吸了口烟不说话。 “你和阿娅……怎么样?” “还在进展之中。”阿全说着就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你还笑得出来?”我指着他脸上的伤口说:“红颜祸水啊!” “哎哟,别碰!”阿全忙拉开我的手,然后感叹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算了吧!英雄?”我冷笑了一下说:“S 寝室没一个是好人!” “对,S 寝室住的都是他妈的王八蛋!”阿全狡猾地笑道:“我这学期搬到这 个寝室了,我又不是S 寝室的人,随你怎么说都行!” “什么?你搬寝室,经过我们的同意没有?” “黄瘦坚同意就一切OK! ”阿全说着抽完最后一口烟,然后将手中的烟头扔向 了窗外。 因为打架阿全被给予严重警告处分,而阿明则因屡教不改被开除了。我很惊讶 地问阿全:“黄瘦坚不是挺重视他的吗?怎么说开除就开除了啊?” “怎么不能开除?校长发的话,关黄瘦坚屁事啊。再说了,黄瘦坚那哪叫重视 他,只不过的怕他在班上闹事给他个一官半职约束着他。告诉你吧,黄瘦坚这种人 我见得多了,先捧你上天堂,后推你下地狱,阴得很!” 我来的时候阿明已经离开了。我听说他走了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自在。后来想 想其实也无所谓了,反正我和阿明这家伙又没什么交情,再说,一个学校开除一个 学生就跟一个屠宰场杀一头猪没什么分别。 我听说阿明被开除的时候,S 寝室的人全跑去找黄瘦坚理论,嚷了半天把校长 也惊动了,校长怒道:“谁再胡闹连谁一起开除!”S 寝室的人仿佛是被吓到了, 没有人再吭声。 阿明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晚上S 寝室的人在学校外面聚餐。那天晚上他们回学校 一个个都烂醉如泥,晚上还吵得旁边几个男生寝室无法安睡。 阿全请我出去吃饭,他说就我们两个,没其他人。我不想去但我还是去了,因 为我不想再为吃饭的事跟他闹别扭。我只喝了两杯啤酒就有了些醉意,不知是不是 因为我不想喝酒的缘故。阿全喝得面红耳赤,还不停地跟我讲他跟阿娅作爱的细节, 这让我更加没胃口。最后是我扶着阿全回X 寝室。 今天晚饭后我打算连酒一起戒了。我不知道在这所学校里戒掉一样东西是否就 意味着要失去另一样东西,就仿佛当初戒烟过后就和阿牛逐渐疏远一样。其实我心 里清楚,一直以来我都把阿全看作是阿文。现在我彻底明白,阿全一点也不像阿文。 我不知道知道这个答案之后我和阿全是不是还能继续做朋友,但有时想想,其实我 也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阿盲了,还是一切顺其自然吧。 自从文理分科我就没再和阿牛见过面了,我觉得我已经仿佛已经忘记了这个人。 我听说阿牛到理科班后成绩下降很快,他现在还有了女朋友。 这学期学校要评奖。倍受关注的省三好只落了一个侯选名额在我们班。通过民 主选举,阿左的票数最高,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上学期期末考试考了我们班第一的缘 故。可是阿左没有最后通过,因为上学年第二学期期末考试他因为作弊被给予过记 过处分。最终候选人定为票数和分数都排名第二的阿青。 黄瘦坚当着全班同学宣布阿左不能当选并说明原因的时候,阿左气得眼泪都快 掉下来了。我没料到阿左会这么在意这个奖。 班上的人对此事议论纷纷。很多人都说黄瘦坚是为了突出他儿子阿青故意那么 做的。事后黄瘦坚单独找阿左说:“我知道你生气。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你怎么 想,我还是要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听。名誉不是最重要的,你不能满足于现状,哪 怕考全年级第一也不能代表什么。你的最终目标是高考、是大学。至于考什么样的 大学,相信你比我清楚。”阿左听了黄瘦坚的话如有神助。学习比以前更加刻苦, 恨不能一天有四十八小时。从阿左身上我也预感到:这已经是高中生活的下半段了, 是紧接在我一事无成的高中上半段生活后的下半段生活。我是该仔细想想的时候了。 我想不为自己也该为了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姐。 颁奖的那天天气晴和,和风阵阵。校园里柳絮漫天飞舞,我不由得想起了A 城, 想起了七中,想起那里也有漫天飞舞的柳絮…… 阿青被评为校三好。而省三好是理科班的第一名。听说这人什么都好。除了省 三好他还夺得“一等奖学金”。 我坐在台下看着上台领奖的那一张张灿烂无比的笑容,心中泛不起一点波澜。 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仿佛是前世的事。如果人真的有前世今 生,我情愿没有来世。 X 寝室这学期沉默了不少。可能是受阿左的影响,寝室的人这学期掀起了一阵 学习风,除了阿全外,寝室里其他人晚上都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 阿全住我下铺。休息的时候他总喜欢上我的铺和我胡搅蛮缠,这让寝室里的人 厌恶至极。我邻铺那家伙对我们俩更是恨之入骨,从不正眼瞧我和阿全。他那表情 让我不由得想对他说阿牛经常说的一句话——我杀你全家啦? 寝室里的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没有一个人将心中的不满直接发泄在我和阿 全身上。我邻铺那家伙忍无可忍了就在床上使劲翻滚造出一阵咯吱的声响以泄怨气。 每次出寝室阿全都如释重负。他经常很气愤地对我说:“我真的受不了这几个家伙 了!妈的!就象我借了他妈的米换了他妈的糠一样!” “他们这几个人就这种德行,有什么话都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我说:“他 们不说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看他们忍得到什么时候!” 没多久,我和阿全被黄瘦坚请进了办公室。我看黄瘦坚的脸色很难看。阿全悄 声问我怎么回事,我悄声说不知道。但我心里清楚十有八九都是X 寝室那几个家伙 告了我们的状。 “你们两个晚上睡不着是吧?” 我和阿全都低头不说话。 “你们不休息就罢了,可别影响别人休息啊?你们神经有问题啊?”黄瘦坚的 声音很大:“高二都快结束了,你们他妈的还昏昏噩噩。再这样下去,看你们怎么 收场!” 我还是低下头不说话。我偷偷望了阿全一眼,他一脸的不服,像是要说什么。 我马上打了一下他的手轻轻摇头以示不要反抗。然后他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 黄瘦坚继续在那里大发雷霆,脸上的筋都快爆出来了。我努力去想一些别的事 情来抵御他这股汹涌的气势。不知过了多久,黄瘦坚将语气缓和下来说:“阿盲, 我以前觉得你还不错,看来我是看走眼了。好了就这样,回去好好想想,不要有下 次了。” 出办公室时阿全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仿佛那地面就是黄瘦坚的脸:“妈 的!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晚上又不光我们在闹,用得着那么小题大做吗?” “谁叫我们做了出头鸟呢?也不知黄瘦坚这几天受了哪门的怨气,竟拿我们当 出气筒?” “他说我们神经,”阿全很气愤地说:“我看他是心理变态!” “一定是寝室里的人跟他打了小报告,太阴险了!” 这天晚上我很久都没有睡着,黄瘦坚的话在我耳边反复回荡。寝室里静得可怕。 我扒在床上将头探向底铺,准备和叫阿全说话却又住了口。窗外高悬着一轮满月, 在繁星点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妩媚。我看见朦胧的月光里阿全熟睡的脸温柔的像个 小孩。然后我想起了阿文,想起了阿影,还有很多…… 从我和阿全被黄瘦坚训了之后,X 寝室的人的脸色显然比以前好了许多。我邻 铺那家伙看我和阿全时的样子尤为清高,我和阿全都担心他回光返照。 X 寝室清净了不少。我开始适应寝室里的氛围,渐渐能安下心来学习,尽量不 去想其他事情。但阿全是个奈不住寂寞的人,他跟我说X 寝室这种生活比坐牢还要 难受。我说难受也得受,其实黄瘦坚也说得对,都高二下学期了,现在还不努力, 那我们到这所高中来为了什么呢?阿全叹气说:“有时我也想努力,可就是不知道 该往哪儿使劲。我看我已经没有力气可使了,人活着可真累啊!” 我看见阿全满眼的忧伤。我们都不说话。 不久之后阿全搬出了X 寝室。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 会搬回S 寝室。有时我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阿全。他一面在我跟前说S 寝室的人如 何如何地不是,而另一面又经常跟他们打得水深火热。至少在跟阿明打架之前他是 这样的。而他现在又搬回S 寝室……我知道我没有权利限制我的朋友跟谁好,但每 当我看见阿全和S 寝室的人凑在一起没心没肺地混日子时,我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 味。我想他是无法理解我的感受的,不然他就不会一声不吭去了S 寝室。 我这学期的学费全是在我姐那儿拿的。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向她要钱。她什么也 没说就从银行里取出来给了我。然后她去上班,我回学校。我们只简单交谈了几句。 我到D 城后不久我父亲也来了D 城。他的病是在这里一个医院检查出来的—— 鼻炎癌。 我是家里除了父亲外最后知道这个结果的人。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结果的 时候哭得很厉害,而我心里很平静,只是听见母亲哭泣心里有些发酸。 我感激我的父亲,但我又无法阻止自己去恨他。我恨我的父亲,恨他对我母亲 的蛮横和那些粗俗下流的语言。每当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时,我心里就犹如刀割 一般疼痛。 我很多时候跟别人说自己不想回家,其实我是不敢回家。我怕见到我父亲和母 亲吵架。很多时候听他们吵架我觉得自己真的快疯了。我经常无缘无故地跑到没人 的地方放声大叫。 其实我很怀念十几年前我们一家四口只在茅草棚里的那些日子,真的好温暖。 有时我想,假如我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假如我天生就是个白痴,假如我是个永远都 没有离开过和平村的傻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所有的人都瞒着父亲这个结果,但我知道父亲知道他的病情。我不只一次听他 慨叹:“这家里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岁。”每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母亲就白眼看着他 说:“你们怕人家听不见啊?”我知道母亲是怕我的两个叔父一家听见了心里又起 疙瘩。 的确如我父亲所说,我们这个家里死去的男人都没活过五十岁。我祖父以及以 前那些辈份的男人都在我来到这个世上之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且都死于顽症。 除此之外我对于他们一无所知。 父亲在D 城住了三天院就回了和平村,我只去看过他一次。 医生说了,只有化疗还有一线希望。我姐坚持要父亲去化疗,母亲却很无奈地 说:“哪里去拿钱啊?对,就算你想方设法筹钱给你爸化疗,可是你想过没有?弟 弟要读书,你还有个家,上有老下有小,你还得生活啊!” 父亲得癌症的消息很快在和平村传开了。村里的人都给母亲说让我姐夫出钱给 父亲化疗,因为他们只知道我姐夫是个城里人,是个卖家用电器的老板。而我们一 家人都知道,他为了开店也欠了不少债。 父亲离开D 城那天,姐夫塞给他两千块钱说:“爸,这钱你先拿着,其他的事 我会想办法的。”那时我看见父亲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谈到父亲的病我姐夫说:“爸苦了一辈子, 现在却得了这病……有钱谁不想化 疗呢?现在我们只能尽我们的能力让他尽量开心一点。” “还能怎么样呢?”我说:“听天由命吧。” 半期考试我考了全班第十四名,名次比上一次考试上升了十几位。黄瘦坚很欣 慰地对我说:“继续努力!” 其实这次考试我只是运气好而已。想想这学期虽然收了些心思花在学习上,却 总不能完全投入,所以我老是觉得这个进步不是属于我的。但这个排名的确给了我 新的希望和动力。 五一大假我回了一趟和平村。其实我心里不想回去。但父亲得了这病,回去看 看是自己的义务。 我有一个多月没见父亲,他看起来瘦了一大圈。而且我第一次从他眼里感觉到 了一丝苍老的气息。我上午到家,父亲出门看病下午才回来。母亲说父亲说他前两 天吃了这个医生的药感觉有些效果。父亲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微笑,我从他的眼神 里感觉到了一股很强的求生欲望。 然而两天后父亲又开始咳嗽、头痛,整夜不能安睡。我看见他抱着头扒在床上, 屏住呼吸一声不吭。我和母亲只是呆呆地坐在一旁,束手无策。 五月五日。父亲从镇上回来,一脸不高兴。吃晚饭的时候他叹息道:“这人活 着还有啥意思?一得病众人都躲着你——我得的又不是什么传染病!”我和母亲都 不说话。 五月六日。我起程回学校,还是父亲送我到车站。一路上父亲给我讲了很多话。 他叫我到学校要认真学习,叫我没事要多到我姐那边去转转。我都应着。这是我记 忆里父亲跟我讲话最多的一次。父亲说他这病活不了多久了,那时我的心突然很酸, 眼泪在眼里翻涌。分别的时候父亲叮嘱我一路小心,我叮嘱他要记得去看医生,尽 管我知道他得的病谁也治不了。 车启动的时候我很想将头探出窗外回头望望,不管父亲还是不是站在那里守望。 但我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因为我怕看见他苍老的样子,感觉就象一下子过了好几十 年。可是事后我后悔了,因为这次分别不知还能不能见着父亲的面。 期末考试我考得不是很理想。考完试后我觉得心里挺难受。 临近考试的时候阿全问我放暑假有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他说D 城有家迪吧 在招聘服务员,问我想不想去试试。我说不去——从A 城回来我对打工就有了一种 惧怕感,但最后我还是和阿全一起去了那家迪吧。我想学生始终还是要走向社会, 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念书的。可是这事很快被我姐和姐夫知道了,他们极力反对我去 打工,他们说现在的迪吧乱得很,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还说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 学习,学好了以后什么样的好工作都有,不要为了眼前的一点点小利益误了大事。 最后他们说再艰难也会支持我继续念书。这话让我觉得满心都是愧疚。 我工资也没拿就离开了那家迪吧。然后我背着沉重的书包回了和平村。 暑假只有二十多天的假期,八月上旬就要补课。 我父亲的病情又加重了。他的腮部和喉咙已经长出了明显的肿瘤,每顿饭都咽 得很辛苦。很多时候我看见他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他还是强忍着。然后他就 端着碗到屋外去吃饭。我不说话。母亲只是静静地叹息。母亲说她在镇上买了最好 的止痛药,叫父亲实在痛就吃药止痛。可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吃,他说:“今天吃一 片,明天吃两片……渐渐以后吃十片也没用!” 除此之外,父亲的左半脸还受了风,嘴巴有些向外歪。母亲听医生说这是面瘫, 几次叫父亲去医治他都说:“不去!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别浪费钱了!” 父亲晚上还是头痛,咳嗽不断。邻居都被吵得无法安睡,我住他的隔壁也经常 无法入睡。有时我感觉他的肺都快咳出来了。然后我感觉自己的肺也在痛。 父亲患病以后还一直想出去找个活干。每当他提起此事时母亲就说:“你都那 样子了,谁要你啊?”可是不久之后他不顾母亲的劝告,去了镇上的果园挖树。母 亲跟我谈及此事时我有些气愤地问她:“你怎么不阻止他呢?” “你爸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去谁劝得了啊?”母亲看起来并不是很重 视的样子。 “你真以为人都是机器!”我横眉怒目看着母亲。 母亲不说话,一脸的委屈,这让我后悔自己的言语过了头。 然而我也不说话。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母亲也不想父亲去干活,但是自从父 亲患病以来这个家就开始入不敷出。正如父亲所说的:“不干活做啥?那钱是天上 不下、地上不长的!”我姐也时不时地拿钱回家,但又正如母亲所说:“总不可能 什么都靠你姐,她还有家呢。” 我想过再度辍学,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自己打消了。我不敢想象再度辍学后 会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这对我的家人的打击将是多么的巨大——我是他们仅存的 希望。 我是我们这个家族这一辈里唯一一名男性。我不明白男人和女人除了生理结构 外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我记得从我很小开始这个家里的人就把我当异类对待: 当我和堂姐堂妹发生冲突时,祖母维护的总是我,逢年过节走亲戚我的压岁钱总比 他们的多。然后是我的两个婶婶对我恨之入骨,既而对我母亲乃至全家都恨之入骨。 当我稍微懂事的时候,我听得最多的是:“你是这个家的独苗,一定要争气啊!” 从那时开始压力便无形地开始在我身上累积,直到有一天它暴发出来让我不堪重负, 我终于一落千丈。这时,这家里有人真正为我伤心难过,而有的人却幸灾乐祸,还 有的人则一语不发。 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把我安排到这样一个家庭里。我曾想要是我母亲把我生 作一个女人那该多好,至少在想哭的时候可以尽情地挥洒泪水,无助的时候可以找 个肩膀依靠,无路可走的时候可以找个爱我的人嫁给他,然后为他生个孩子,相夫 教子过着平凡的生活。可是我姐结婚后的日子让我渐渐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女人— —比男人更伟大的女人。在我心中,我姐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所以作为这样一个 女人的亲弟弟,我毫无理由推卸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我警告自己:我不能再像 以前那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地过日子,我要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向前冲,为了爱我的 人。 七月二十六日,逢农历六月十四。今天是我父亲四十八岁的生日。今天我们一 大家人全部回来了,连春节也没这么齐过。 我父亲自从生病后就戒了酒,可是今天他说他要喝酒。母亲想上前阻止,我拉 她到以边说:“爸要喝就随他,也难得一家人这么高兴。”可是饭后父亲却一个人 蹲在屋外偷偷抹眼泪。母亲上前和他说了两句话也哭了起来。然后我姐和姐夫走过 去安慰父亲,接着我两个姑妈和两个叔父也凑了过去……父亲从人全中走出来的时 候堆满了一脸笑容,那笑容让人心酸。我一直不敢上前,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天我们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照全家福,这是我祖母多年的心愿。今天我们一家 五口也在一起照了张全家福,这也是母亲很多年的心愿。今天只有我父亲照了单人 照,他生病后不久母亲就开始说这事,她说父亲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象样点的照片。 虽然谁都没有说,但谁都知道这一次照的是父亲的遗像。 父亲生日过后我顺便和我姐一起去D 城。我想反正离补课也没有几天了。 这二十多天的假期我在家里什么家务活都没干,而是看书、作题、记单词。我 也没像前几个假期那样成天看电视、睡觉,也没和我母亲吵架。可我母亲还是那么 唠叨,说我回家什么也事也不帮她做,只是每次唠叨的时候她都将事做完了。 离开和平村的时候谷子已经开花了。我望着绿油油的稻田直发呆。我在想今年 秋收母亲该怎么办。 父亲和母亲送我们出门时,母亲不停地叮嘱一些重复了很多遍的事情。我们都 应着。父亲责怪母亲话多,说我们都那么大了什么事难道还没有分寸吗?分别的时 候姐和姐夫叮嘱父亲要记得吃药,有什么事记得给他们打电话。父亲也都应着。我 只说了声:“我走了。”然后转身欲走。我看见父亲脸上泛起了几丝忧伤。父亲只 应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