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在街上闲逛,希望碰到一些想要碰到的熟人却没有 碰到。今天我没想过碰到谁却碰到了好多人——熟人——曾经熟悉的人。可其中有 的已行同陌路,而有的只打声招呼、简单问候两句后就各走各的。 ——阿盲日记 星期六。 补习、补习、再补习。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在这所学校里度过的第几个星期六了。我记得刚来这所学 校的时候的那些星期六都过得很无聊,除了上网就是睡觉。寝室里只有我一个外地 生,每到星期六就只剩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寝室,我觉得很孤独。后来我认识了 阿牛,他知道我孤单就经常留在学校里陪我。阿牛走后的那些星期六,寝室里又只 剩我一个人。我又开始习惯孤独。再后来一直到现在的星期六一直没完没了地补课。 从那时开始阿左便很少回去,寝室里总算又多了个伴。我想今天晚上寝室里又该只 剩下我和阿左了,没想到阿左今天也回家了。 阿全走后我一直有些闷闷不乐,本来刚有点气色的成绩又逐渐退回原始状态。 黄瘦坚经常找我谈话,今天晚上他主动来C 寝室找我。 “就你一个人啊?” “哦,”我说:“阿左回去了。” “一个人住习惯吗?” “还行。” “最近学习怎么样?” “怎么说呢?马马乎乎吧!” “学习可来不得半点马虎啊!”我笑着不说话,黄瘦坚继续说:“你算算离高 考还有多少天?该给自己制造些紧迫感了!” “唉!过一天算一天吧!” 黄瘦坚静了会儿问我:“阿全还在跟你联系吗?” “他干嘛跟我联系?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前几天看见他,”——我心里有些关切嘴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他脸 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打的。” “是吗?”我冷笑了一下不说话。我想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因为我有我的生 活,阿全有阿全的生活,他注定要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唉!阿全就算完了!”黄瘦坚静了会儿说:“晚上别熬得太久了,也别想太 多了。早点睡。” “恩。” 黄瘦坚走后我看了会儿书,觉得头痛我就放下书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嘴里反复 数着“一、二、三、四、五”渐渐睡去。 元旦前夕进行了高考第一次诊断性考试。我考了五百三十二分,排名全班第十 一位。黄瘦坚说这个分数在今年可以上二本。 期末考试后放了四天假,然后继续补课,直到腊月二十三才放寒假。很多人抱 怨这不是人过的生活,也有很多人把这十几天寒假的学习安排得满满的。而我只想 利用这十几天好好休整一下。 我父亲又瘦了很多。他的半边舌头有些萎缩,加之咽喉上的肿瘤作梗,说话显 得有些模糊不清。他现在不只头痛,连肚子、胸口也痛。一发作的时候他就在床上 边翻滚边呻吟。然后母亲将止痛药磨成粉兑水给他服下。开始他只吃一片药,后来 逐渐递增,现在吃四片都还止不了痛。我知道父亲身体里的癌细胞正在急速扩散。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父亲呻吟,在我的记忆里,再大的痛苦他仿佛都能忍受。可 是这次回来看见他痛得在床上翻滚,我开始是震惊,然后感觉心疼,最后却只剩无 奈。 父亲把屋前的十几棵银杏树都卖了。那是祖父遗留下来的东西。几年前母亲就 说把它们砍了免得挡了屋子的光线,可是父亲说什么也不答应。现在到了不得不不 砍它们的时候,母亲说,现在家里全无收入,我要读书父亲又要看病,平时家里还 有些七零八碎的开支,只能把它们卖了。 树被砍了,树根留了下来。父亲将大一些的树根挖起来,然后将它们劈成一块 块的小柴火,再将它们整齐地堆放起来。母亲说父亲把柴劈完之后就再没干过什么 体力活,因为他太虚弱了。 这十几棵银杏树是陪着我一起长大的。我记得小时侯我和我姐经常在那里荡秋 千。后来我喜欢坐在院子里望着它们发呆,或是依在它们身上透过它们的叶子看天 空。我还记得它们春天时萌发的新绿和秋风中散落黄叶漫天飞舞的样子,很美。我 已经很久没觉察到它们的这种美丽了,因为已经习惯了。现在它们突然不在了,我 坐在院子里望着屋外没有丝毫阻挡的天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抽空了一段 记忆一样难受——实际上是让我回想起了一些仿佛被遗忘了的东西——为什么人总 要到失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什么是美好呢? 这次回家母亲又问起了我的学习,我说还行。她说:“你一定要专心,将来离 开这个鬼地方!别象我跟你爸。唉!你看你爸都病这么久了,哪个亲戚帮助过我们? 想当初他们困难的时候,我们都三十五十地那么慷慨,尽管我们日子也不好过。阿 盲,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都得靠自己——谁靠的住啊?你以后有出息也别忘了人家是 怎么对我们的。”我不说话。这种时候我怕和我母亲说话,因为她的这些话会给我 无穷的压力。可是母亲继续说:“这家境不顺人就是霉得很!阿盲你不知道,上次 你给我的一千块钱,我在去医院的时候弄丢了。这事只有你姐一个人知道。她叫我 别说——你爸知道了生气,别人知道了还不拍着巴掌笑话我们?不管有多苦咱们自 己熬下去,别让外人看咱们笑话!你姐知道我丢了钱马上就从银行里取了一千给我。 阿盲你记着,以后生活好了一定要对你姐好,她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 “我知道。”听到这些我的心里一片茫然。我知道母亲所指的是物质上的补偿, 但我更清楚,我欠这个家里的不是用金钱就能偿还的。可是在这个家最需要钱的时 候我不仅无能为力,却还在做这个家最大的经济累赘。有时我真的很想就这么放弃, 但我清楚放弃自己是对他们最大的打击。所以我只能继续在矛盾中挣扎,不知何时 是个尽头。 “你爸这病也不知拖得了多久,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三五年也说不准。有钱谁 不想去化疗呢?你姐为这个家现在也弄得很艰难……总之,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读 下去,什么也别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我想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也只有自己能断绝自己的后路。天无绝人之路。 父亲病以后脾气变得比以前更古怪。他经常为了一些小事和别人吵架。渐渐地 和平村里的人都不愿和他交往。人家说,谁和一个要死的人一般见识?他还经常在 大庭广众下用那些粗俗的语言骂母亲。他还时不时对我发脾气。有时我急了恨不能 说:“活该你得这病!报应!”但我知道这种话绝不能说……我还是无法阻止自己 去恨他。 我发现我母亲开始还击我父亲那些低俗的语言,而且说的都是很歹毒的话。我 今天听她对父亲说:“你这种人怎么不去死啊?”然后父亲说:“我知道你早就巴 不得我去死了!我明天就搬去柴房一个人住!”然后父亲消失半天不见人影。接着 母亲满脸惶恐地叫我去找他,她怕父亲出什么岔子。我找不到父亲。但傍晚的时候 他回来了,母亲问什么他都一声不吭。 我很担心我的父亲,尽管我觉得他的话很不堪入耳,但我知道母亲的话更过分。 晚饭后我对母亲说:“妈,你对爸就多忍让着点。实在不行说几句就行了,什么‘ 死’那么歹毒的话怎么能说呢?他是个病人,怎么承受得了那么重的话?” 我没料到我这么一说会让母亲哽咽起来:“你不知道你爸现在脾气变得有多古 怪?成天到晚无缘无故跟我发脾气。你不在家你哪里知道?才没几天他从锅里舀了 瓢滚烫的水泼得我一身都是……要不是看你们两姐弟这么大了,我不晓得哪天就走 了……他这样子,谁怜惜他啊……” 这么多年了,母亲从未象这样在我面前抱怨过父亲的不是。以前我总希望她爆 发出来,然后我和她一起反击父亲一顿。可现在她爆发出来了我却无言以对。 这以后的几天母亲没有再在我面前和父亲吵过架,她对父亲回复以前的样子。 和平村又有人结婚了,就是我母亲常拿来和我做比较,老说我不如他的那个阿 军——他比我大三岁。 阿军结婚那天是腊月二十二,和平村阳光普照,全村的人都去道贺。母亲那几 天老在唠叨:“人家阿军结婚你一定要去帮忙,别又象个木头一样愣在那里,那以 后你有啥事谁帮你啊?”我很不耐烦地说知道了。 父亲说他要去吃阿军的结婚酒,母亲一脸不快地说:“你不方便就别去了—— 你又吃不下什么东西,去了还得要人照管你——你就呆在家里别去了。” “他要去就等他去,”祖母说:“也难得这么热闹——他一个人在家干什么?” 早饭过后我伸手搀父亲去阿军家,他倔强地甩开我的手说他自己能走。 阿军家热闹非凡。主人忙着招呼客人,厨师忙着切菜做饭,客人们屋内屋外摆 了七八桌麻将,小孩围着屋子嬉戏打闹。所有人都喜笑颜开,而我和祖母只有陪着 父亲坐在阿军家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动不动,活象三具木乃伊。我心里突 然很悲凉,觉得自己根本不该来这么热闹的地方。 午饭的时候我们我们三个人和村里年迈的人坐一桌。面对大鱼大肉这些年过半 百的人都无福消受。父亲只喝了口汤就呛着了,然后他什么也没吃。午饭过后父亲 说他要回家躺会儿我就和他一起回了家。 这天中午我两个叔父喝了很多酒。午饭过后他们回家看望父亲,三兄弟抱头痛 哭了一场。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看见三个男人第一次流眼泪,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腊月二十四。 今天冷空气南袭,气温骤降,母亲嘱咐父亲就在床上不要起来。 今天二叔家杀猪,请全家人都在他家吃午饭。午饭后母亲说怕天下雪要去田里 多弄两背青草回来喂猪。母亲走后,祖母、二叔和三叔一起跟我说了母亲的种种不 是。他们说父亲生病后母亲还常去别家打牌,很多时候父亲在床上痛得打滚都没人 知道。他们说母亲根本就不把父亲当回事,觉得有他没他无所谓,甚至觉得他是她 生活的累赘……可怕的是,有时我竟然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觉得父亲生病以后母亲 就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让我陌生而又害怕……更可怕的是,母亲竟然一直在门 外偷听我们的谈话。祖母正在对我说——你爸死了,要是你妈改嫁怎么办——母亲 就冲了进来冲我嚷道:“你听他们宠吧!老娘以后还想靠你?现在就这样子了……” 母亲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你们今天请我来吃饭……这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你 们哥还没死——我看要是他真的死了,我就真成这个家多余的人了!”母亲满面泪 痕看着我说:“你这么大了还不长点脑筋?你就在这里听他们的宠吧!”母亲说着 就要往外走,我忙将她拉住说:“妈,你别走……” “我们也没有说你啥啊?”祖母说。 “没说啥?我都听到了!这么多年了我都忍了,想不到你们今天还要联合起来 宠阿盲……”母亲说着用力欲挣开我的手,我死死拉着她不放。 “这么多年了,我也忍无可忍了!”祖母像是被激怒了,将一大堆和母亲之间 的成年老账翻出来和母亲理论,接着我的两个婶婶也掺和了进来……他们吵得不可 开交。我的堂姐在劝三婶少说两句,两个堂妹坐在一旁一声不吭。 “别吵了!”我大声吼道:“你们上一辈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听!” 他们安静下来,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邻居在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声音 太大,我猜邻居早在外面看热闹了。我想我家今天发生的事很快又要成为和平村的 头号新闻了——二婶正要去开门,我阻拦道:“不要开门!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关 他们屁事!” 二婶止住了脚步,门外敲门声停了下来。静了会后母亲继续哭诉道:“阿盲, 你不在家你知道啥啊?你爸病后这家里里外外多少事,谁帮过咱们啊?人家说‘生 的亲不如认得亲’,一点也没错!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爸不只一次要自杀我都 将他拦住了,我说:‘你还有儿有女,你自杀了叫两个孩子脸往哪里放?’在一天 就多看一天,你走了我就真成孤人了……‘,可是你呢?每次回来连问候的一句话 也没有。我们还指望你?我看我们养你这么多年都白费了!” “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花言巧语我天生就不会!”说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心里的痛有谁知道啊?那天阿军结婚,看着那么多人喜笑颜开,你不知道我都 强忍着泪水……有谁会同情你啊?走遍C 城还拣不到一毛钱呢!” …… 那以后好几天我都没跟母亲说过话。 今天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今年没有大年三十,腊月二十九就过年。 今天家家户户都贴了春联,我家一直以来都没有这习惯,所以看起来有些冷清。 今天早上母亲说:“阿盲,我今天给你点钱去买件衣服,大过年的你也没件象样的 衣服。” “我不要!”我说:“我还小啊?这过不过年的有什么区别啊?” 今天很多人很早就去赶集,这些人都是去办年货的,怕迟了挤得慌。我也去赶 了集,时间比那些人晚很多。 我记得我第一次走出和平村是和母亲到镇上赶集。那一次我被一个疯子抢了包 子,当时我愣着站在那儿看着他狂啃那个包子,一动不动……今天我留意到那个我 被抢包子的地方已经由当年的茶铺变成了如今的车站。而那个疯子——听镇上的人 说,后来的某一年冬天他冻死在了垃圾堆旁。 我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在街上闲逛,希望碰到一些想要碰到的熟人却没有 碰到。今天我没想过碰到谁却碰到了好多人——熟人——曾经熟悉的人。可其中有 的已行同陌路,而有的只打声招呼、简单问候两句后就各走各的。 有一个人很远就在高呼我的名字,我以为不是叫我就没回头,可是那个声音越 来越近,我回头让我大吃了一惊——阿龙。 “你不是在A 城吗?” “早回来了!” “好啊?回来了也不来找我?” “不是……”边解释边从包里掏香烟:“我知道你读书去了,不想打扰你。” 说着他递给我一支烟。 “我不抽!”我忙推辞。 “哦,我知道,我知道,”忙收回给自己点燃说:“你读书不抽烟。” 我笑了笑问:“陈叔他们怎么样?” “还行吧!这两年生意不好做。” “哦,”我迟疑了会儿问:“阿武呢?” “他啊?你离开A 城后陈叔在服装城弄了间铺子让他自己经营,不到两个月亏 了陈叔上万元!” 这时我才注意到阿龙身后有个孩子,看起来也就两岁左右。他抱着阿龙的小腿, 头时不时探出头来偷看我。 “那是谁的孩子啊?” “哦,我儿子。”阿龙把烟放在嘴上弯腰将孩子抱在怀里:“叫叔叔!” 小孩低声叫了声叔叔。 “乖!”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对阿龙说:“长得真像你啊!” “笑话!不像我难道还像你啊?” “我倒希望他像我呢!结婚都不通知我一声,还在这儿跟我说风凉话?” “不是……”阿龙又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了吗?知道你在读书不想来打扰你。” “算了吧!我哪怄得了那么多啊?”我一本正经地说:“怎么突然就结婚了呢?” 阿龙说那年从A 城回来之后他将攒了几年的钱输得一干二净,他受不了他母亲 唠叨就又去了A 城。后来他父亲病故,他回来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就再也没去过了。 他说他也不想去了,因为厌了,想自己开。然后他在C 城开了间服装店,他母亲给 他出的钱。接着他就结了婚。他说:“也该结婚了,再不结就真的成老男人了!” “真羡慕你,儿子都有了!” “什么啊?我还不是走投无路才这样?你以为有个孩子好啊?要不是我妈抱孙 心切逼着我要,我才不生呢!”阿龙说:“你不一样,你有大好的前程去奋斗。现 在这社会有钱还怕取不到老婆吗?好的还在后头等着你呢!” “但愿吧!” …… 阿龙的老婆是我初中隔壁班的同学,但她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她。这世界真的 是太小了。在街上寒暄了一阵之后我们各自分道扬镳。 今天我在初中校门口的一家鞋店碰到了阿珍。她是我初一时的同桌,也是阿文 初中时的女朋友。她看见我时大叫起来:“阿盲!你跑哪里去了?这几年同学们都 在找你!”周围的顾客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她。 “小声点,”我笑着说:“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见到你太高兴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吧?” “对!对!对!” 阿珍付了钱,我们出鞋店。 “怎么会回家买鞋?这镇上买东西跟做贼似的,老是有人监视你!” “就是!就是!而且买的东西又贵又难看!就说我这双鞋吧,明明是个杂牌子, 那老板非要说是进口的。” “这里就是没法跟大城市相比。” “可是这里有大城市取代不了的东西,毕竟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 “是啊。”我沉默会儿问阿珍现在的情况,她说她在H 城××大学外语系念书。 我说:“行啊,好大学好专业,有前途!” “什么啊?”阿珍说:“要是你当初不‘那个’,现在肯定比我更好。” “我现在不见得比你差啊?”——我们相视一笑——“后悔是没有用的,人总 要面对现实。那有那么多‘要是’啊?以后路还长着呢!” 我和阿珍都讲了这几年各自的经历。最后我们才谈到阿文。阿珍问我见过他没 有。 “哦,没有。”我顿了会说:“他才真的是从这世上蒸发了!同学们都不知道 他的下落。” “哦。”阿珍突然发神不说话。 “怎么?还忘不了啊?” “什么啊?”阿珍故作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说:“早忘了!” “欺骗我就行了,别欺骗自己啊?”我一本正经地对阿珍说:“哪有说忘就忘 的啊?有些东西是无法忘记的。” 阿珍看着我露出一个淡定的笑容:“我只后悔,但从不回头。” 我也淡然一笑,但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这时阿珍转换了话题说以前班 上某某同学已经结婚,孩子都会走路了。我说:“没什么奇怪的,在这样的地方, 成年女子一旦不读书,除了结婚生孩子还能做什么?人各有各的命,无论怎么样都 是自己选的。也许他们比我们幸福得多了。” 阿珍问我现在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高三了,想考大学的谁还有心思谈这 些事啊?可是阿珍却突然在我面前提起了阿影,我说早吹了。 今天我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阿兰。她说她如今在B 城××大学读商贸管理专业。 我突然想起阿影也在这个城市念大学。我说你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后可 以过你梦寐以求的白领生活了。她很淡然地笑着说:“有的东西没有得到会觉得有 多好,可得到了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阿兰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不是老样 子,快高考了,比以前紧张些。简单说了几句后她说她前不久见过阿影。原来阿影 和阿兰在同一所大学。她说阿影跟她说要是见到我就叫我给她打电话。然后阿兰把 阿影的电话写给我说:“她放假在那边打工没回来。”我接过纸条看了看又还给阿 兰。 “还是你留着吧,我留着没用。” “什么意思啊?” “以前的事过了就算了,我只想有个新的开始。你告诉她没见过我,也不知道 我的下落就行了。” 阿兰沉默了会儿说:“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我其实不想过问。如果你真的不想见 她了,我就跟她说你已经有了新生活,叫她别来找你了。” “随便。”说这两个字时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没想到阿珍会在我面前提起阿影,更没想到她还记得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想 她了。我觉得爱情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我记得四年前离开七中回家后,我将我以前所有我照片都烧了,包括阿文的。 我告诉自己要忘记过去。可是我还是藏了一张我和阿影的合影。今天从镇上回来后 我就将那张照片拿出来烧了。 大年初一。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院子里的樱桃比往年早一个多月就开了花,后院里的 杨柳也提前萌芽。母亲说这是不祥之兆,一大早就起来在树前焚烧纸钱,还在那里 作揖磕头不停地嘀咕。 今天我去给我干爹拜年,吃了一顿很不自在的午饭。我本来哪儿也不想去,可 我母亲说:“其他地方你不去就算了,可你干爹那里你总该去吧?”然后他装了一 大包年货递给我,嘴里嘀咕道:“也不知你读的是什么书,居然六亲不认了?” 我搁下东西怒道:“你别动不动就拿我读书说事儿,你以为我想读啊?” 我很久没跟家里人吵过架了,我也不知道今天哪来了这么大的火气。我看见我 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叹了口气说:“算了,大年初一我懒得跟你理论!” 走的时候我干爹硬塞给我一个红包。我说什么也不要,可他最后还是塞给了我 母亲。回家路上母亲对我说:“傻瓜,你干爹给你钱你就收下嘛!” “好,我傻。”我冷笑道:“我才不想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母亲不说话,父亲也一语不发。看见他们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委屈,我突然觉得 满心愧疚。 初二。 今天我姐和我姐夫带着阿呆回家拜年,办了一大堆年货。其中很多都是给父亲 买的补品。他们大概还不知道,父亲现在已经咽不下米饭,每日三餐都吃捣烂的荷 包蛋,而且是加了很多猪油才能勉强下咽。 今天我两个姑妈一家也回来了——昨天我姐电话通知的。我姐说她今年春节要 上班,没时间去给两个姑妈拜年,干脆一起回家聚一聚,也省事。我两个姑妈嘴上 没意见,可背地里却说我姐“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就忘了他们,连年也不去拜了。 这话传到我母亲耳朵里让她很不痛快,我姐一回家她就拿这事在她面前唠叨:“… …你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连舅舅、姑妈都不认了!”我姐静静地听着,什么也 不说。事后父亲对母亲说:“她已经嫁出去了,她有自己的家,有她自己的生活, 为这个家她也付出了很多。她能对我们好已经足够了,其他的你还想那么多干嘛?” 母亲无言以对。 这次回家姐夫又给了父亲一千块钱。我记得上次他在D 城给父亲钱的时候父亲 差点落泪,而这次我看见父亲又热泪盈眶。 我的外甥今年四岁,家里人都叫他阿呆。 母亲说阿呆脾气像我,还说希望他以后也像我一样能读书。我不希望这样,我 情愿说他不像我,情愿说他比我小时侯调皮,情愿说他的眉宇越来越像我姐夫。可 是每当我看见他眼神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愁,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自己。我 想也许阿呆还不懂什么是忧愁,但其实忧愁已经扎根在了他的眼睛里。有时我真的 希望他永远不要长大,尽管他经常把“等我长大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可是 他终究会长大,终究要面对一个正常人要面对的一切。我只能希望他不要成为下一 个阿盲。 父亲和母亲都想把外孙留下来,我们理解他们的心情。可是阿呆怎么也不肯留 下来。最后父亲说:“他不愿意留在这儿强留下来了也难收拾,等他大点再来就会 习惯的。”父亲说等阿呆再大一点……可谁都知道他这病活不了多久了。 初三。 今天阳光很好。我几个姨妈和我母亲约好了今天一起回娘家。我很不想去,一 是太远了,有七十多里路。二是现在走亲戚都流行打牌,而我只能无所事事。可我 刚开口说“我不想去”我母亲就说:“不想去也要去,连这点规矩都不要了?现在 就不认亲了,我看你以后成了家连我跟你爸都不认了!” “好!好!好!我去!”我有时真的不得不佩服我母亲这么善于借题发挥。 谁知等我换好了衣服我爸那边又出岔子了——他说要骑摩托车去,母亲说人多 不安全,加上路远风又大,你都这样子了还骑什么摩托车啊?咱们一家坐车去!“ 父亲说:“你有钱你去坐车,我骑摩托车。” “不去算了!”母亲怒道:“真不知你这人脑子哪根筋有问题!该抠的抠不该 抠的也在抠。你抠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穷啊?” 结果父亲和母亲都说不去了,叫我一个人去。 “每次走亲戚你们都要吵架,”我有些气恼地说:“不去算了,反正我也不想 去!”说完我“啪”地一声关上房门换下衣服躺在床上看书。 我听见父亲和母亲继续在吵架。父亲言语模糊不清,但那些脏话我仍然听得很 清楚。然后我听见母亲在哭泣。 初四。 昨天晚上我父亲咳得很厉害,整个晚上我都没睡着。今天一大早他就蹲在屋檐 下,用双手捂着头一语不发。我知道他疼得厉害。母亲说:“你疼就吃药啊?要不 再去镇上找医生开好点的止痛药,你身上又不是没钱。” “我不去呢?”父亲怒道:“妈的×!你平时把老子身上的钱都榨干了,我哪 还有钱买药?” “我把你钱榨干了?”母亲也怒道:“我平时没给你钱吗?你自己手痒要去打 牌,输了怨谁啊?你活该!”母亲说着又哭了起来:“你自己想想,自从你生病以 来我哪样没迁就你?你呢?毫不怜惜人!就象我是你的奴隶任由你摆布,打不还手、 骂不还口!这家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阿盲开学要交学费,这春节招待客人又 是一笔开支,上一季田里的化肥钱还欠着,养猪的饲料钱也没给清,你呢?明明头 痛还成天早出晚归打牌,输了钱还要回家拿我当出气筒,你这种人活在世上真的是 多余!” “我晓得你早就安心了……”父亲突然抱着头说不出话来。 “别吵了!”我推开门大声嚷道:“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没吵够吗?你们给我一 点安宁好不好?”我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你们以为我读书就不苦吗?你们以 为我就活的自由自在吗?有多少委屈多少难处我跟你们说过?还有我姐,你们看她 一天天消瘦憔悴下去,难道她就不苦吗?我们尽量不把这些不快带到家里,为的是 什么?还不是都想到你们?可是你们呢?成天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得死去活来, 这家还像个家吗……我知道我读书拖累了这个家,有时我也觉得自己没用,都现在 这种情况了还在伸手向家里要钱。既然这样我也不读了……我马上收拾东西出去打 工……”说着我就回房收拾东西。 “你要把你爸气死啊?”我听见母亲发了疯似的哭喊着。我冲出房门看见父亲 昏倒在地上,母亲用尽全力却怎么也把他扶不起来。我失了魂一样跑过去将父亲扶 起来抱在怀里掐着他的人中朝母亲喊道:“妈!快去叫叔他们过来!快!” 二叔、三叔过来的时候父亲已经醒了。他两眼含着泪水看着我不说话。二叔说 送他去医院。父亲拉着他的手直摇头说:“别……别送我去医院……我的病……我 自己清楚……别浪费钱了……” 从这天开始父亲便卧床不起,我离开家的时候他再三叮嘱我要认真读书。 离开和平村的时候母亲送我送了很远。长这么大这还是母亲第一次送我出门。 我说妈你回去吧等会儿远了也难走回去,可她把行李给了我之后还是在村口站着望 了我很久。 临别的时候我对母亲说:“爸现在都这样子了,你什么事要比以前更有耐心。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就别跟他计较那么多了。”母亲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泪花。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