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朱仁到江东出差,打电话让我到下榻的宾馆“叙叙”。自从上次“秦邮湖笔会” 以后,一擦年把没见面了。上次他把《手腕》的资料给我,我稍加敷衍补缺,便成 了一个长篇,交付作家出版社出版,面世后反响还不错。 朱仁略见发福了,衣着装扮也考究了不少,看上去倒显得年轻了许多。住的是 标准间,五星级的。 “这次来江东有何公干?看上去不像是参加笔会吧?”就我的经验来看,笔会 之类的一般不会安排这样的高档酒店。 朱仁用拇指指指隔壁说:“陪老板来开会的。” 我知道隔壁是一个套间。“老板?谁?” “王罡,王省长。” “陪王省长?你不在作协了?” “唉——”朱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王罡磨正,当了省长,非要把 我扯出来。本来我在作协盘得蛮好,拿着工资,不用上班,稿费自落,这样的‘中 国特色’的好事到哪儿去找?可王省长三番五次地让我出山——给他当秘书。拗不 过他,只好从命喽。”说罢摇了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可我仍窥见得出他的内心 的得意,几千年来,“庙堂”情结融入文人的血液里,几乎没有真心甘伏“江湖” 的。 “祝贺你,终于鸿图大展了!” “……”朱仁摆摆手,摇摇头,想说什么又不说了,只是“嘿嘿”地笑了笑。 省长秘书,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这样的角色极富弹性和空间,碰 到那种会玩的主,简直就能旋个“二省长”出来。我半真半假地说笑道:“你可别 学李真狐假虎威哟。” “哪能呢?”毕竟是老同学了,朱仁并不恼,“李真嘛,整个一个流氓。说句 大实话,他那一套,教我我也学不来。” 这话我也信。朱仁说到底还是个文人,纵横捭阖,弄权逞威,他做起来也是有 限,至于一搂就是几千万,就他这副兔子胆,不但手不敢伸,恐怕就连想一想也会 尿一裤子的。 说了一气闲话后,朱仁起身从公文箱里拿出一摞书稿丢在茶几上,说:“在作 协盘了一年,就弄了这么点东西,刚要联系出版社出版,这不……现在出不成了。” “怎么出不成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做什么就得像什么,现在人在机关,又是个敏感地带,出书?不是蚤子撂在 头发里——自找麻烦嘛。官场最忌讳这样的个人行为,名利思想。这也难怪,权力 中心嘛,每个人就不仅代表他个人了。” “可是,这是你在作协的成果嘛,那个时候你还不是省长秘书呢。” “这怎么说得清呢?人家只知道省长秘书出书了,而且出的是小说,与正业主 流毫不相干。谁来细究你哪儿写的?黄泥巴掉进粪坑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我被他说得笑了起来,到底当过作家的,虽然一身行头、举手投足像个秘书了, 可语气腔调不是一下子扳得过来的。 “现在我是步步小心啊,不光是我这个角色敏感,而且还会牵涉到省长,我可 不想让省长在我这儿哪怕是丢掉一分。” 这个秘书当得够累人的。我不能肯定他的从政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至少文 坛少了一个颇有才气的作家。 朱仁将手稿推到我面前,说:“我想来想去,还是给你出吧。束之高阁,未免 可惜了,而且写的是当代的事情,时间一长就会过气。” “这……”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处境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也不无道理。 可这一本书跟上一本不一样,《手腕》尽管有所借藉,终究是我一字一字敲出来的, 这本都已经成稿了,让我把名字一挂,名利双至,我……我也说不清楚,总感到不 太妥当。 他误以为我在怀疑作品的质量,怕挂上名贬屈自己,便说:“你放心,这本作 品绝不会辱没了你。我是花了整整一年,才抠出这十几万字。一天五百字,多一字 都不写。每一个字都在手心里攥出了汗,然后才码上去的。不敢说字字皆血,也可 说字字浸着泪和汗哪。而且这大半生的积累都在里面了,说句话不怕见笑,写的时 候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恸,一会儿恨得咬碎牙根,把自己感动得不行!” 我笑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这是人之 常情嘛。” “我以前也写过字,从没有过这样的境界。不是我说大话,出版的时候,你得 在封面声明在先:笑死人不偿命,气死人算报应,哭瞎眼睛不看病。若不声明,没 准会闹出点事情来。” “太夸张了吧?跻身官场才几天,就学会了浮夸?” “一点也不夸张——我是那种放卫星的人吗?好不好你看一看,我保证你看过 以后昂首挺胸做伟人状——名字一挂就永垂不朽了!” 我被他逗笑了,这家伙说话还是那么嘣脆。“既然你说的比唱的好听,那我就 答应你吧。不过有一条,如果书出了,我最多冒名顶替,稿费我是分文不要,你全 部拿走。就这一个条件,行,咱就这么办;不行,咱就拉倒。” “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吧。现在轮到我说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这样多少让我平衡一点。”我知道他现在发达了,不在乎这么点钱, 可是任何事情都有个谱数,咱做事做人不能不靠谱。 “说句知己话,”朱仁倾倾身体,放低声音说,“我还真没把这点稿费当回事 儿,并不是我现在有多少钱——肚桌里杵过来的钱多呢,我敢接吗——而是现在不 用钱就能摆平许多事,比如打个招呼,妻子就到证券公司上班了,年薪就是六位数 ;再比如打个电话,孩子转到了市一中,这等于帮我省了一大笔钱。当然了,我是 会把握住自己的,除了这些基本需求,我是绝不会乱开口的。话又说回来,房子, 妻子,孩子,这些都安排好了,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相信朱仁是这么说的,也会这么做的;果真能做到这样,也不失为一个清官 了。妻子有份好职业,孩子上个名牌学校算什么?有的连三姨娘六舅母都安排了, 有的把儿女送到国外留学深造,有的连孙子、外孙的房子都落实了,人们早已见怪 不怪,甚至一年灰个几十万,人们也视为应当,可见时下人们对当官的是多么的包 容。媒体上报道反腐案件,凡是标的以百万计的,人们顿时就没了兴趣。 回家我就打开书稿看了起来,好在不长,一个通宵带拐个弯就基本看完了。 合上书稿,最明显的感受有三:一是,这样的书稿,挂上我这个无名之名,纯 粹是挂狗头卖羊肉;二是,朱仁交待的三点声明不但必要,而且必需;三是,朱仁 弃文从政,在我看来绝对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在封面打上此类声明,迄无先例,估计出版社也不干,于是我就在这里声明一 下: 笑死人不偿命 气死人算报应 哭瞎眼睛不看病 要打官司没人信 最后一句是我临时加上去的。为什么?因为我只是挂名而已,并非作者,而朱 仁是个化名,他的真名实姓,工作单位,详细住址,我不会告诉你的,没有被告你 怎么打官司? 废话少说,兹将朱仁的书稿抄录于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