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我不知道我的将来在哪里,我也提不起兴趣想这种问题。 我开始在外面找一些零工来做,打算存些钱给阿米买个象样点的礼物。至于买 什么,还没想好,也没有让阿米知道,因为我想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酒吧做酒保。摔了若干酒杯之后,终于因为摔了一瓶 路易十三而被老板热泪盈眶地赶出门。 第二份工作是去餐厅做招待,一双近视300 度的眼睛要看住四张桌子的上菜和 结账。由于我从不带近视眼镜,以及对食客们的道德品质的估计过于乐观,所以几 乎每个星期都要被跑一张单,结果干了一个月一分钱工资也没有拿到,最后终于被 我逮着一个跑单的家伙,竟因为一时激动忘形对其施以拳脚教育而再次丢了工作。 最可气的工作经历是某个周末站在徐家汇的大街上散发商品传单,脚下是被烈 日晒得像日式烧烤铁板的水泥砖,完全不透气的粗劣化纤广告衫裹着我像烤红薯般 热气腾腾松软膨胀的身体,还得强撑着汗水朦胧的谄媚笑脸。谁知道这样苦苦站立 了两个多小时,居然没有能够散出去一张传单。从我递出的手边避之不及的行人们, 或漠然无视,或目光凶狠——从他们的眼睛里我能够确切地看出来他们对于我不是 一个丰乳肥臀的年轻姑娘这件事有多么发自内心的愤怒。 就在我都开始为自己的性别而感到愤怒的时候,一个伟大的人物出现了,这个 用猥琐相貌掩饰着天使心灵的中年男人几乎是用“抢”的方式从我手中取走了第一 张传单!一刹那之间,我感动至极,甚至脑子里都闪过愿意为他变性的念头。但是 我听到他问:“能多给我几张吗?”于是我又递了几张给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此 人一溜小跑进了不远处的公厕,目瞪口呆的我惟有祈祷上帝保佑所有不注意排泄卫 生的家伙都得痔疮。 如上所述的诸般折腾之后,我总算在暑假来临之际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 在全市最好的一家歌厅做包厢服务员。这家歌厅当时之所以是全市最好,是因为它 有最棒的音响器材和最正点的小姐,当然还有最贵的消费。而我的工作职责,就是 守在包厢外面听候客人吩咐,帮他们关门遮丑,然后享受高级音响器材烘托下的各 色歌喉和小姐的喘息呻吟。所以大家可以想象这份工作是多么的轻松和惬意。 一天晚上,我因为睡午觉前忘了定闹钟而迟到了,正一边埋头盘算着如何避人 耳目一边匆匆穿过走廊走向员工更衣室的时候,突然被另一个服务生从身后拉住。 我没好脸色地问他想干什么,他急忙解释说他服务的包厢里有客人酒后闹事吵着要 投诉,但经理又不在,所以看到还穿着便装的我就情急生智地想到让我冒充经理露 面。 “经理为什么不在?”我问。 他表情暧昧地用手指了指离我正前方十米远的更衣室:“和一个女服务员在里 面呢,进去有几十分钟了,不知道在白相(上海话:玩)什么。” 看来更衣室的门显然是进不去了。我考虑了半秒钟,答应帮他这个忙。 我跟随他在过道里转了两个弯,走到一个敞开的包厢门前,我刚探头进去,一 个家伙就气势汹汹地蹦到我面前:“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你们怎么做 生意的?” 此人一抬头和我打个照面,刹那之间我们两个都愣住了。“你是——”他看着 我发怔,我一言不发地急忙拨开他的肩膀,向包厢里望去,果然看到了我期望看到 的那个人——“严浩!”我大喊一声,激动不已。 112 包厢内迷离的灯光下,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而身材却显然高大结实了许多的严 浩衬衣纽扣松开,搂着一个小姐,软绵绵地陷在斜对门口的沙发里,听见我的声音, 有些茫然地扭头望过来。 “沈哥……”被我推到一边的赵志鹏讪讪地叫我,我不搭理他,继续看着严浩。 无声地对峙了约有十几秒后,我看到严浩的嘴角开始慢慢地撇向一边,笑意渐渐扩 散到半边脸颊,突然,他推开靠在他身上的小姐,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冲过来一把 将我紧紧抱住,搂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刹那间的窒息里,我仿佛回到了我们初次见 面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竟感到眼眶有些燥热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松开双臂,后退一步,上下打量我:“你怎么还是那个傻样, 头发那么长,象个姑娘似的。”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领带系得跟鞋带似的。” “你怎么会在这打工?”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们俩几乎同时问出各自的问题,再次僵持了两秒钟,他先笑了:“不管你为 什么在这里打工,先去找个管事的请假吧,我在这等你,到我那里再细聊。” “嗯!”我答应一声,转身丢下门外那个目瞪口呆的服务员,飞奔到员工更衣 室门前,一通乱砸,门终于打开一条缝,经理露出半边脸恶狠狠地瞪着我,张嘴刚 想说什么,我抢先告诉他:“我不干了。” “说不干就不干?你不想拿工资了?” “送给你买保险套吧!”说完我扭头就走,远远看见严浩已经穿好衣服在过道 转弯口处等着我,“好了!”我告诉他。 严浩扭头吩咐身后的赵志鹏:“你留下来帮我继续招呼客户,照老规矩办,我 先拿些钱给你,付小姐的台费和追加的酒水费,如果不够的话你就垫着,回头再找 我结,酒店的客房费明天早晨我过去付。”赵志鹏点头。严浩取出钱包,数了一叠 钞票给他,然后朝我一摆手,“走吧。” 出了大门,他一拐弯,走进停车场,打开一辆桑塔纳的门,示意看得发呆的我 进去。 “好家伙,挺能混的,车都有了?”我不无羡慕地感慨。 “就是混呗。”他略带嘲弄地一笑,踩下油门。 113 “房子很不错嘛。”我四处转了一圈后回到客厅,在扔在木地板上的沙发垫子 上坐下。严浩从厨房里提着一瓶Absolute Vodka出来,又返身回去洗了两个玻璃杯。 倒酒,加冰块和柠檬汁,一人一杯,碰了一下,各饮一口。 我先简单介绍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大学的无聊生活,和阿米的恋爱,严浩 一直微笑着倾听,直到我说完小白的事情的时候才插了一句:“这人挺有意思。” 我苦笑:“确实挺有意思,只可惜这样的人都会自杀了。” “就是因为自杀了,所以才有点意思。别的方面谈不上有意思。” “为什么?”我很不解。 严浩笑而不答,酒杯在手中转来转去。于是我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还是多年 前那个让我无法了解的严浩,在这一点上,他完全没有改变。 “严浩,你还是那个老样子。” “什么样子?” “还是那么深沉。我一直都觉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连我都摸不透你。” “深沉?”他又笑了,慢慢把头向后仰去,看着天花板,“不是深沉,而是觉 得很多事情根本没必要弄清楚。人这种动物,没有什么值得去摸透的。” “什么意思?”我不禁问。 “意思就是——你摸得透你自己吗?你知道你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你能确信 你所看到的和听到的有什么是一定真实的吗?” 我摇头:“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严浩一摆手,冰块在酒杯里“哗啦”作响。“我也摸 不透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摸透自己,更谈不上摸透别人。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变化,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不一样,而这种 变化的诱因中属于人自己的成分少之又少,相对于外在的影响而言不值一提。所以, 与其说我们不能够了解自己和彼此,不如说我们不能够了解世界。你要明白,人其 实只是非常非常渺小的东西。 “对于人这种渺小却又常常难以自知的动物而言,最危险的一种情感就是‘好 奇’。好奇心无异于洪水猛兽,你追寻它所去经历的过程一定不会带给你最初所能 预料的结果。不管你预料的结果有多好或者多坏,事实上,最可能出现的结果都会 是你所没有想到的第三种可能。 “小雨,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小时候就已经对世界、对别人没有什么好 奇心了。当然,那是一些特殊原因导致的,那时的我并不清楚现在所说的这些。但 是,后来我在监狱里因为无聊而读了很多书,尤其是哲学书。因为那些书,我开始 思考一些很深的问题,而思考出来的结果就是——我永远不会再浪费时间思考它们。 因为我终于明白,其实关于世界关于人生,根本就不会有正确答案。人们花了上千 年时间公布出一个又一个思考的结果,全都是狗屁。或者说,以狗屁为原料制作包 装出来的商品。而正因为正确答案本来就不存在,所以这个世界上才会有那么多的 哲学家能够煞有介事的努力工作并成功地糊弄完一生。 “所以,哲学唯一的实际价值只是为社会多提供了一些就业机会。所谓思考人 生,不是自己犯傻就是商业行为。我对这个职业毫无兴趣,所以我更彻底地放弃了 对别人、对自己的好奇心,我从不思考将来,我只关心当下和回忆过去。我的过去 告诉我,我们俩是好朋友,和能否互相摸透没有关系。”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冲我举了一下杯子,喝了一口酒。 认识严浩这么久,他第一次对我说那么多话。这些话我并不能够完全理解,而 在似懂非懂间,我感受到了巨大的迷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沉默了半天, 才想到探问他这些年的状况。 “这些年?坐牢呗。”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去年下半年,我妈到处送钱办了 个保外就医,就提前出来了。现在开了一个广告公司在玩,混口饭吃,混点钱花。” “你究竟因为什么进去的?” “故意伤害。一个小弟被火车站那边的人打了,我带一帮兄弟过去谈判,谈不 拢就动手,我把那边的老大给扎趴下了,只好躲风头。谁知道那帮公安找到了我那 小弟,整得他抗不住了,把我藏身的地方给招出来了,我就进去了。” “哪个小弟?”我随口问道。 “你以前见过,刚才和我一起的,叫‘赵志鹏’,还记得吗?” “他这么不讲义气,你为什么还和他在一起?” “每个人做每件事情常常都有他自己难以说出口或者难以被外人理解的原因。 你想想,他毕竟挺了那么久才招供,供出我对他而言也绝对没有好处,所以多半是 公安戳到了外人不知道的狠处。 “我出狱时,身上只有十几块钱,我拿这些钱买了瓶二锅头和一些卤菜,直接 去他家找他,他打开门,看见我,没害怕也没想逃跑,自己转身去厨房拿了把菜刀 出来给我,说他对不起我,随便我怎么搞他都行。我把菜刀还给他,告诉他,坐下 来陪我喝杯酒,以前的事情就算过去了。所以他现在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少个没用 的仇家,多个有用的亲信,有什么不好?” 严浩的一番话让我十分感慨。和他相比,我觉得自己还象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幼 稚。 后来,我们俩聊了整整一夜,各自说了一些学校和监狱里的趣事,又回忆往事, 他仍然闭口不谈自己的家庭情况,张昕的名字也彼此缄言。天放亮的时候,他开车 领我出去找地方一起吃了早饭,然后送我回家。路上他告诉我:“你那服务员的烂 工作别再干了。” “我已经辞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脸上浮现笑意:“待会给你我的手机号码,明天打电话给 我,我来接你。” “接我干什么?” “来给我打工。” 114 严浩的公司在徐家汇的一幢普通乙级写字楼里,只有一个门牌号。说是广告公 司,其实他做的只是掮客生意,承包了一些路牌、灯箱,代理几家媒体和电影院的 广告投放,这头接单,那头外包,所以一个全职的设计师都没有,只有七八个土匪 般的业务员,每天翻着电话本到处打电话,逮上一个就死缠烂磨,不达目的绝不罢 休,那种狠劲我在旁边看着都心寒。 严浩给我安排的工作是当他的助理,而原来干这事的赵志鹏被重新指派为业务 经理,统管那些业务员。 我有些忐忑地问严浩助理都干些什么,他对我微微一笑:“陪我出去喝酒吃饭。”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谁知道后来发现果真如此。他做生意的方式也简单得让 我咋舌,几句话就可以归纳出全部步骤。首先,业务员想办法把客户约出来见面, 然后我就跟着严浩去请他们吃喝玩乐。严浩话不多,但一开口就直指关键,毫不遮 掩,我在旁边听着有时都会脸皮发烫,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正看着一个淑女站在面 前,而严浩走过去三两下就把她毫不留情地剥光,露出她屁股上的湿疹和黑乎乎的 阴部。照我一贯所持的逻辑,这个女人此时应该恼羞成怒才对,但眼见的事实却恰 恰相反,客户对严浩的这一套十分受用,顺理成章地迅速进入坦诚相见的状态,夸 张一些的更是当即要和严浩称兄道弟。 坐台小姐通常在吃饭时就会出场。客户如果满意就继续走台,如果不满意就在 饭毕遣散,然后到歌舞厅的包厢里再换一拨,一直换到配对成功为止,唱了几个小 时的歌之后感情也培养得差不多了,就带出台一起找地方吃夜宵。此时严浩就会不 动声色地打电话定好酒店房间,夜宵结束后便把狗男女直接送去,拿着房门钥匙走 人。第二天早晨再开车去接,身上带着准备好的合同样本,进门就开始谈条件谈回 扣,谈拢了就签,谈不拢就重复上述步骤。 当你不再思考生活的时候,生活的真相就会自己暴露出来,而你最终所亲眼看 到的常常比你最初所设想到的任何可能性都更简单也更荒谬。这是严浩对于生活的 观点。在告诉我这个观点的时候,他引用了圣经里的一句话——太阳底下无新事。 115 严浩每个月开给我两千块工资,并且他自己换了个新手机,把原来用的那个给 了我。两个手机都是爱立信788 ,中国电信比强盗还黑,那时这个型号的手机加张 139 的卡总共要5000多元,我这样一个穷学生根本买不起也玩不起,所以我想推托, 但严浩却宣称这是出于工作需要,是公司给我配的,电话费也可以报销。 我接下手机,当即打电话给阿米,把手机号码告诉她,顺便问她有没有空出来 一起吃顿饭,和严浩见个面。她回答说这段时间折腾备考忙得要死,等有空再打电 话给我,并让我带她向严浩道歉。我只好作罢,但心情很有些沮丧。 我挂掉电话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站在严浩身后的赵志鹏脸色有些阴沉。我仔细 一打量,才发现严浩只给他配了个呼机。 沮丧是暂时的。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转移了。 因为有很多娱乐餐饮业的客户都会选择将部分费用折合成消费券的结算方式, 所以严浩谈生意的地点也随手中的消费券变换而不断转移,很多消费券都有作废期 限,所以没有生意可谈的时候我们就只好自己努力奢侈,夸张的时候经常在一家酒 吧花一个晚上把酒单上所有的调酒全部点一遍。 我跟随严浩出入在各种档次的餐厅、酒店、俱乐部、会所、酒吧、保龄球馆、 桑拿中心,见到了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事,我在大学里自以为已经丧 失的好奇心又被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上海夜生活激发出来了。因此,大四开学之 后,我干脆不在宿舍住了,把大部分行李搬回家里,除了不得不挣的学分和不能不 见的阿米,一门心思地跟着严浩混。更可笑的是,我竟煞有介事地将此理解为一个 未来的作家在体验生活和积累素材。 严浩告诫过我不要纵容自己的好奇心,但是我不是他,我做不到,也不认为有 什么必要做到。 严浩没有女朋友,只有不定期更换的性伙伴,有时也干脆直接练小姐。他处理 性生活就像他谈生意一样简单直接,对象有了就办,办完了就散,从不拖泥带水也 从不牵扯到感情。 后来我才发现,严浩对于女人的态度,是重逢后他身上最让我不可理解的地方, 甚至可以说,让我感到惶恐。有一次他在酒廊的包间里操一个小姐的时候,仅仅因 为那个小姐在关键时刻出于讨好而大喊了一声“我爱你”,他竟勃然大怒,一脚把 小姐踹出隔间,然后当着我和赵志鹏的面对她拳打脚踢,我认识他至今还从未见过 他如此狂暴,看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赵志鹏冲上去把他拦腰抱住,我回过神来乘 机把小姐拖出门去,真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婊子会不会被他活活打死。 我们一起把他按倒在沙发上,解开他的领带,拍打他的脸,又让服务生送一杯 热茶过来给他醒酒。 “你究竟怎么了?让一个小姐气成这样,至于吗?” “操她妈的贱货,居然乱喊‘我爱你’,她配说这句话吗!操她妈的……”严 浩眼睛血红,喃喃自语地骂着,从我手中接过茶杯,猛灌一大口,狠狠地砸向房间 的角落,茶叶和汁水溅得到处都是。 我怀疑,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忘记张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