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 时间流淌得比我想象中的快,眨眼间来到了十一月。思想还没有做好准备,冬 天就来临了。 星期五傍晚,我拿起内裤走进洗手间。脱衣服时,我想起了郝静。 四天前,她挂个背包像脱了缰的野狗从楼上冲了下来,闪电般跳上一辆摩托车。 当我回过神来,她已绝尘而去了。当晚,我爬上六楼,只见房门紧锁着,里面 漆黑一片。我伸手敲门三下,没人回应。第二天中午郝静仍没有回来,我跑到楼下 五百米远的电话厅拨通她的手机,话筒连嘟两声,接着响起:“你好,你所拨打的 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晚上重拨时,仍是同样结果。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看她临走时焦急匆忙的神情,不出事的几率几乎为零,但 愿不是什么大事。我边想边擦干身子,穿上内裤,打开门走出去。一阵寒风袭来, 浑身顿时冒起了鸡皮。 “冷不?”杰问。 “冷空气南下,得冷好几天。”我说,“这就是冬天的味道。” 我哆哆嗦嗦的走到床前拿起衣服来穿。这时,房门突然开了,闪进一个身影, 紧接着是一声尖叫,身影跳了出去,嘣的一声,门被狠狠地关上。我穿上衣服,打 开门让郝静进来。 “怎么连基本的敲门礼貌也没有?” “谁知道你在搞那东西时也不关门的。”郝静脸蛋绯红,掩嘴笑道,“吃亏了? 要不,下次我给你看回?“ “有这样的好事?”杰放下手中的吉他说道。 “大家两不相欠嘛。你在门前守着,我悠然的坐在门后,身穿粉红色三点式, 口叼香烟,你进来时再抛你一个媚眼,包你魂飞魄散。” “你别听她胡说八道。”我说。 “你在这方面挺保守的嘛。”郝静说。 我不说什么。郝静突然收敛笑容,对我说:“今晚有空吗?” “不是要上自修吗?” “我知道,可我想出去玩玩,逃课,要你陪。” 我想了一会,说:“发生了什么事?” “你别问,只答YesorNo 就行。” 我点了点头,说:“想不到还有条件。” “后天就要考试了,不耽搁你的复习时间?不影响你的心态?” “怎么会?朋友要紧。” “谢谢你,真的!” “那倒不用。” “可以走了?” “等一下。”我叫杰帮忙请个病假,然后穿上软底运动鞋,梳直头发,拿上钱 包,披上黑色外套,向杰说声再见,出门去了。 “去哪。” “先去维纳斯跳迪斯科,再去上网。” 一踏入维纳斯门槛我就后悔了。这简直是人间炼狱!一路上灯光昏暗,气氛怪 异,声音嘈杂,空气浑浊闷热,好端端的人被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得面目全非,仿若 戴上了狰狞的面具。大厅里净是奇装异服的人,猜拳划令摇头晃脑。舞池中的人若 如疯了一般,随着强劲的音乐扭肢摆臀。高频率的闪光灯象闪电从身边擦过,高分 贝的音箱扯着大嗓门乱喊一通。香烟味、酒精味、臭汗味、香水味、饭菜味、呕出 的赃物所散发出的酸臭味混在一起,加以二氧化碳闷煮,熬出不可救药的闷热空气。 女郎的尖叫声和男人的哄笑声则像原子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充斥了整个空间。 郝静径直走到柜台坐了下来,冲着侍应说:“华仔,来杯白兰地,加冰的。” 她问我要什么,我说啤酒就行了。我发现,往此一坐,我俩的声音完全变了样。 “好久不见了,最近哪里混去了?”华仔打声招呼。他拿出两个酒杯,麻利的 往里灌酒。他头发蓬松,俨然是一个落魄的艺术家。 “别提了,净是伤心事。” “又换了男朋友?不赖喔。” “不是,”郝静斜了我一眼,“是我的好朋友。酒送到那张桌子。” 郝静拉着我在墙边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酒来后,她眼也不眨就喝了半杯。 郝静叫来花生,接着喝光剩下的半杯酒,又叫了一杯。郝静刨了二粒花生米抛 进嘴里,端起酒杯准备喝,突然又放下了。 “喂,木头,你就不会劝劝我吗?” “劝什么?” “真是块木头。这样喝很容易醉的,你就不会阻止我嘛。” “我以为你烦,想喝酒,劝也没用,而且我不大喜欢劝人。” “木头。”郝静骂了我一句,“烦了,跳舞去。” 郝静脱下红色绒毛大衣,往舞池中一跳,像吃了摇头丸般尽情狂跳。她舞姿狂 野,不能说不好看。我边喝啤酒边欣赏着,但不久眼睛就被闪光灯弄痛了,于是别 开眼睛,环视酒吧景观。 左边酒台上四个男人正向一对恋人灌酒,女的九十度低着头,看样子很害羞。 他们旁边坐着三男三女。两女兴致勃勃地猜拳行酒令,其男友分坐两旁,专职 帮输的一方喝啤酒。另一对恋人低头窃窃私语,亲密得欲要将头镶入彼此身体中。 华仔正与一男子大声说话,因距离近,隐约听得见他们在讨论姚明是否应该打得更 狠一些,打出东方人的霸气来。此时,一位涂脂抹粉的超短裙女郎走了过去,弓字 形撑在柜台上,说姚明应该长得更帅些。她修长的腿被灯光染成暗红色。 “你又流口水了?”华仔说。 “当然,他那么有钱。” “他长得帅又有什么用?你吻他还得抬梯子呢。”男子一说完,三人立即大笑 起来。 我听得厌烦起来,转头欣赏郝静的舞姿。我边看边思索华仔的话。他那句“不 赖”说的是我还是郝静呢,我自身没什么出众之处,想来是赞郝静厉害吧。郝静跳 了三圈,直到流一身汗才罢休。 “舒服点了?”我试着问。 “太过瘾了,很久没有这样疯过了。你真的不跳?”进来前说好我不跳的。 “不跳。” “为什么不跳?” “不会。” “我教你,很容易的,扭扭屁股就行。” “不想。” “哼,本小姐也懒得教你。”郝静别开了脸。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什么?” “你,心情不好?” “蛮会关心人的嘛。”郝静像审视一头见所未见的怪物一样看着我,“我大姨 妈来了,所以心情不好,能信?” “能。” “不是的啦,开个玩笑。”郝静打了我一拳,说,“我奶奶住院了。不说伤心 事了,华仔,结账。” 郝静掏钱付毕款,挽着我的手臂走出了大门。我深呼吸一次。外面虽冷,可空 气无比新鲜。 “严重吗,奶奶的病?”我问道。 “肝癌,晚期,医生说只是时间问题。”郝静深深吸口气,“我就不明白,为 什么老天如此残酷,连我最后一个亲人都夺走?那可是我最亲的奶奶啊!”郝静低 下头,伸手拭去泪水。 “莫伤心了,命运总是难以预测的,既然来了,惟有面对它。”我说,“从另 一方面来说,困难既然来了,何不把它作为磨练人生的机会,把自己磨练得更加坚 强?” “磨练?谁愿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磨练下去?谁愿意被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 得死去活来,以换取生活阅历?若果如此,我情愿不要阅历,不要坚强,做一个简 单脆弱的女孩,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每天在疼我爱我迁就我的男朋友怀里快活至死。” 我一想,发现郝静说的甚有道理。 “最近什么都乱了套,连月经也跟着乱套,弄得整个人神经兮兮的,快陷入疯 狂状态了。”郝静顿了一顿,“所以刚才我语气重了,请不要放在心上。” “没什么。” “这一发泄好不痛快,非常谢谢你能陪我,虽然表面看不出来。” “不用谢的。”我想起心中一个疑问,说,“对了,怎不叫你男朋友陪你,这 事应该是男朋友效劳的呀?” “不说还好,一说就气人。”郝静无不伤感地说,“他呀,可是个大忙人,说 没空,要学习,要考状元,要维持良好的心态去考试。” 此后谁都没有哼声,过人闪车地向前走。 “走,打游戏去,心又烦了。”郝静拦下一辆摩托车,说去天天网吧。 我们在网吧里玩对抗游戏。先玩一个小时泡泡堂,再玩半个小时俄罗斯方块。 玩泡泡堂多是她赢,我侥幸赢了三局。玩俄罗斯方块,她还未赢过。 “喂,老是欺负我,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公平,你要输要输要输!”她嘟 起了嘴巴,“男人哪能总是赢女人的。” 我没办法,只好在关键时刻叠错一步,拍着大腿连喊“哎呀”。我先输一局, 接着赢回一局,再连输两局。 “梦天,你真是乖极了,这一个赏你的。”郝静喜笑颜开,偷偷在我脸颊上吻 了一下,“竟然脸红了,好玩好玩。” 十点时,我们重新站在冷飕飕的大街上。整个天地仿佛陷入了冰窟窿似的,冷 冰冰的毫无生气。砭人肌肤的海风肆无忌惮的在街上溜达。行人和车辆比刚才少了 一半。 “今天太高兴了,呼的一声,整个架子都卸了下来。班会费事件后,我唯觉与 世无争、自由自在的活在这世上才是最快乐的。既不用担心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 是否动摇,也不必顾及他人说什么,想做就做,放任自由。” “莫不是你以前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的?” “也不全是,可总得小心谨慎,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以致把事情弄得 一团糟,前功尽弃。现在什么都无所谓啦,去你的吧,名誉。”郝静说,“你说世 上有没有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要不你帮我找一个?然后两个人在那里双宿双飞, 过着神仙都羡慕的生活,怎样?” “不赖,”我想了一会,说,“可要抛下很多东西的。你有你的男朋友,我也 有我的女朋友,还有家庭、学业、朋友等等,而首先要解决的是经济问题!” “对呀,真伤脑筋。” 郝静左手挽过我右手,再插进我的衣兜里,叫一声好冷。 “找个地方避避?” “好,喝酒去,暖暖身子。” “你不是说不喝酒了吗?” “可我好冷呀,要不你抱着我取暖?” “那我情愿你喝酒。” “冷酷。”郝静说,“记住,这可是你说的,醉了你要负责背我。” 郝静转入西湖路,挑一间环境不错的馆子钻了进去,要了个包厢。这里既管酒 又管饭。郝静点了好几样价值不菲的菜,要了六瓶啤酒。我叫她不必如此浪费。 “别管我行不行?我心情不好时就会大手脚花钱,反正钱不是我的。” 生活真的不容易,好像我们这些爬格子的人,每天都疲惫若从汶川抢险归来! 可这是我所喜欢的,有什么办法? 喜欢的最大呀! 实质上,大家都不容易! 郝静转入西湖路,挑一间环境不错的馆子钻了进去,要了个包厢。这里既管酒 又管饭。郝静点了好几样价值不菲的菜,要了六瓶啤酒。我叫她不必如此浪费。 “别管我行不行?我心情不好时就会大手脚花钱,反正钱不是我的。” 进入馆子后,郝静多少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累了?” “熬了几个通宵,够累的了。医院那个地方,又脏又臭又静,时不时还传来呼 天抢地的痛哭声,相当恐怖,怎么也睡不着。半夜醒来时,只见淡淡月华照在静止 不动的物什上,冷冷清清的,恍惚间物什似乎动了起来,吓得我忙用被子盖在头上。 不久又传来病人梦呓中吞口水的声音。那声音真是真切,仿佛被扩大了,从十 八层地狱传来,空洞洞毫无生气,吓死我了。我在那地方呆上一天,整个人就神经 兮兮了。“ “不错,免费到地狱旅游了。” “对,那就是人间地狱。” 菜来了,郝静没吃上几口,只是闷着喝酒。 “多好的奶奶呀!”郝静望着空洞的天花板,“你不知道奶奶有多疼我,简直 是捧在手里怕溶,含在嘴里怕化。在这世上,只有她允许我躲在她怀里撒娇,只有 她认为我做的都是对的,只有她时时刻刻关心着我。我还未曾报答过她,老天又要 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的心快要碎了。” 郝静摆在桌面上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我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郝静扑到桌面 上,双肩剧烈的抖动起来。过了半晌,郝静抬起头来,擦干眼泪:“我是不会哭的, 我答应过奶奶,她说我一哭就不漂亮了。” “别伤心了,不过是死罢了。” “奇怪,奶奶也是这样对我说。她说:‘静儿,别哭了,只不过是死罢了,没 什么大不了的。死神一来临,就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两脚一伸,如此简单而已。 生固然有趣,死亦未尝不可。生中包含着死,死是生的延续,两者声声相息, 看透而得永生!好,别哭了,再哭就变大熊猫了。我倒情愿早点儿死,也不要在此 受化疗的煎熬。化疗真的很痛。‘奶奶笑得很开心:’你说,我在下面能不能见到 老鬼? (老鬼是我爷爷,三十三岁时死于越南战争。)可,静儿,我这么一把年纪, 他还年纪轻轻,你说他还会要我吗?‘奶奶就这样说了一大堆。“ “你家人或亲戚呢,怎不帮忙照看一下?” “他们只会装模作样的在旁边看着,哪会帮手干擦身换衣服这些脏活?我爸妈 呢,双双自杀死了。”郝静猛然灌下半瓶啤酒,“想不想听他们浪漫的爱情故事?” “想。” “我爸妈是世界上最和睦、最甜蜜的夫妻!”郝静茫然的盯着酒瓶,“他们结 婚以来,恩爱无比,相敬如宾,从没吵过架,闹过别扭,犹如神仙伴侣,羡煞旁人! 他们是闪电式结婚的。爸爸只用一支玫瑰就把妈妈搞定。这在八十年代来说可 是一件浪漫的事。他们都是大学生,智商极高,能够看透市场,准确把握商机,所 以经商路一帆风顺。他们只用三年时间就开了一间分店,再用五年时间把分店增加 到六个,银行存款也达七位数。照理说来,他们辛苦了半辈子,也该是享受的时候 了,可命运总是难以预测的,一不留神霉运就降临。“ “什么事?” “零一年春节,那些厌世的白粉仔,在市区拿着染有艾滋病病毒的针头到处乱 扎人。听说过?而我爸就是其中一个受害者。当时他没有发觉,后把病毒传给了妈 妈,直至五月份他们才发现病情。我都不知道是怎样熬过了暑假,寸肠欲断地暑假 呀!”郝静陷入悲恸的回忆中,半晌才抬起头,“他们决定放弃治疗,把连锁店转 手,又把卖得的二百万存入银行,叫奶奶每个月给我俩提取二千元。接着,他们自 驾车去完成两人共同的心愿:走遍中国。” “他们都是旅游狂,也是摄影爱好者,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寄好多照片回来。从 他们遗留的旅行日记可知,他们去了放鸡岛、海南五指山、四川峨眉山,穿过长江 三峡,看过九寨沟的瀑布,领略了桂林山水的静美清,在布达拉宫许下了两个愿望。 他们还爬上天山,在天池中来一个莺鸯戏水。浪漫吧。“ “很浪漫,很好听的故事。” “他们还去了内蒙古,骑着蒙古马在辽阔的草原上驰骋万里,追求自己心中的 理想。他们最后一站是华山。在古城西安料理完所有事务后,携手登上华山,看毕 最美丽的日出,在华山大断崖上纵身一跳。他们是世上最幸福的夫妻——默默支持 对方,守护共同的星空。” “完美的结局。”我说。 郝静往后一靠,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桌上的残杯冷炙。她抬起头,勉强一笑: “感人吧。” 我叹息一声:“你又何必撒谎?” 郝静猛然挺直腰板,面无血色,牙齿紧咬双唇,愣愣地看我三十秒:“你、你 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明摆着?” 两滴泪水涌出她的眼睛,顺着脸颊滑下去,掉在胸前大衣上。接着,眼泪接二 连三的往下掉,像喷泉一样。她往桌上一趴,碰掉了酒瓶。她双肩剧烈颤抖,啜泣 之声不时传来。她如此哭了二三分钟,似乎没有停止之意。我正想伸手拍拍她肩膀, 安慰她一下,不料她抬起头,拳头雨点般落在我的胸膛上。她嚷道:“你为什么要 捅穿我?为什么不让我自欺欺人的活下去?靠着这谎话,我好歹才撑到今天,现在 叫你拆穿了,你叫我怎么活?” 郝静每拳都打在同一个地方,打多了也吃不消,可又不好一把推开她,只好强 挺着。郝静打了一会,见我不还手,就扑到我的肩膀上难以遏止的放声痛哭。她的 哭声相当大,竟传到了外面。一女侍应敲敲门,打开,像乌龟般探出半个头,问有 什么可以效劳。我歉意一笑,说没什么事,打发她出去。 郝静越哭越厉害,好像上足了马力而控制开关又失灵的机器,不耗尽能量决不 停止。她的哭声好像渗透了全世界的悲伤,连听者也黯然伤神。我劝了几次都不见 效果,就不在做无用功了。我伸手搂住她肩膀,希望能给她些许慰藉,哪怕是些许。 过了很久,郝静的哭声渐渐缓了下来,转为低声抽噎。 我扶起她,说:“哭出来后是否觉得好点了?看你看你,眼睛都哭成大熊猫样 了,不漂亮啦。” “都怪你。” 我掏出纸巾替她拭去满脸的泪水。 “也不知道我这谎话骗倒了多少人,对你却毫无用处。” “他们不了解你嘛。”我说,“为什么要骗自己?” “不能不骗的。我说过了,人生在世,时不时得撒个慌呀。”郝静指指我的外 套,说:“对不起,把你这弄湿了。” 外套上面沾满了泪水,幸好外套是不渗水的。郝静拿起纸巾帮我擦干。 “你爸妈怎么了。”我问。 “离婚了,就在考完中考那个暑假。”郝静说,“那个暑假是我人生中最寂寞 时段,真的非常非常寂寞。做什么事都没有心机,整天浑浑噩噩的,就如活人僵尸。 我真的不敢面对这个事实,倘若不找些东西来安慰自己,会迷失人生方向的, 甚至痛苦至死。于是我编了这个谎话。可每次述说完,我内心就平添一分寂寥,怎 么甩也甩不掉,人也越发自暴自弃。可我不能抛弃它,靠着它我才能找到活下去的 勇气。“ “怎么会离婚的?” “谁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郝静顿了顿,“他们说感情不合。可我真不明白, 既然感情不合,为什么当初还要结婚,而且共同生活长达十六年之久?为什么结婚 前不先想清楚?现在狠狠的拆散一家人很好玩吗?完全不可理喻!想想他们公布之 前,一家人是何等的融洽,家是何等的温馨,生活是何等的惬意!现在好了,一幢 硕大的楼一个人都没有,冷清清的,家不像家,人不像人。哼,还说关心我们,等 我们懂事后才提出离婚。我呸,要是关心我们就应该在我们懂事之前离婚。他们那 么聪明怎么想不到人越懂事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越伤心?早离更好,什么也不 懂,什么也不用想,了无牵挂。” “人总是会顾此失彼的。”我本想说人一有钱就会变坏,可一想这结论太绝对。 “他们大概是怕你失去良好的教育,成为野孩子。” “难道我现在不是野孩子了?”郝静往后一靠,揉揉眼睛说,“天,说真的, 我越来越讨厌这种生活了。” “厌世?” “不是,是那种自欺欺人……不是,该怎么说呢。就是那种怨天怨己怨人…… 不是,是轻浮……嗳,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这一类。这种生活我已经活腻了,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疯掉,不骗你的。倘若一开始我就像你那样踏踏实实的生活, 那该多好呀!“ “懂得反醒了喔,不错,长大了,成熟了。” “成熟?经历了这么多,我确实变得成熟了——心理上的成熟。可这是一件相 当坏的事!我讨厌成熟。人一旦成熟就不好玩了。你说,成熟的人想问题都从两面 入手,谨谨慎慎,往日的趣事全变成了低级笑话,许多好玩的行为都披上了幼稚的 外衣。如此一来,天真漫烂的情调就荡然无存了——这对十七八岁的少女来说是何 等的可悲。我实在不想这样,所以每天都嬉皮笑脸,把自己训练成天真活泼、不懂 世故的动物。”说完,郝静闭着眼睛不说话。 “累了?要不回去睡一觉?” “不想,现在只想和你好好喝上一杯。” 郝静说想上洗手间,出去了。不一会,进来两位女侍应,说郝静吩咐她们把菜 端出去热一热。她们端菜进来时多添了几瓶啤酒。郝静回来后,把鸭头当作妈妈, 把鸡翅膀当作爸爸,把腊肠当作生活琐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无论吃相还是喝 相都不敢恭维,俨然一只饿死鬼。 “当明天爬起床时,一切烦恼都无影无踪,重新做回漂亮可爱的郝静。”郝静 忘情地喊道,“可惜没有卡拉OK,否则高歌一曲,更添雅兴。” 我庆幸这里没有卡拉OK,否则醉醺醺的她不把音响吼坏才怪。 “梦天,你、你对我真好!可你就、就为什么不对我说你爱我呢?”郝静迷离 着双眼盯着我左边的空调机。 “你醉了。” “我、我没醉。” 她终于醉了,如拆了骨头的猩猩一样散在椅子上,一边梦呓般叫着“奶奶”、 “我没醉”。我叫来侍应结账。我接过帐单一看,大吃一惊:我全身的钱还不够一 半。我只得从郝静的钱包拿出一百五十元,加上自己的一百元,递给侍应,然后把 找回的零钱尽数塞进郝静的钱包。 我半拖半扶把郝静搀出酒店。现在已过午夜零时,硕长的街道人迹罕见,偶尔 会有几人在红扑扑的灯光下如游魂般溜过。街道两旁只有几间店铺透出光来,孤零 零的。街上满是行人遗弃的垃圾和枯枝败叶,一阵风吹过,就齐齐向前骨碌骨碌的 滚几下,风停后又平躺在地。街上没有搭客的摩托车,我想中心台上或许会有。我 扶着郝静朝人民路走去。 郝静挣脱我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看她蹒跚的脚步,今晚是不能回去睡 觉的了,假如把她抛到右边的西湖中,让冰冷的湖水将其弄醒,或许还有回去的希 望。 郝静歌性大发,扯着喉咙上句不接下句地唱了起来。“做只猫,做只狗,不做 情人。”“爱你一万年,爱你要经得起考验。”“你好毒你好毒,你越说越离谱, 我越听越糊涂。”突然,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咧嘴一笑,指着西湖边的石凳上搂 抱在一起的男女说:“快看,他们在偷情!”那对男女立即分开,女的低眉垂眼, 男的怒目而视。我忙说对不起,拉着郝静跑了,一直跑至中心台。 “怕、怕什么,他敢追过来,我就让他尝、尝打狗棒的厉害。”郝静拾起一支 枯枝。 我无暇向她解释社会的复杂性,即使解释了也没用,她醉醺醺的根本听不进去。 因为小跑一阵,所以出汗了。郝静先喊热,后蜷缩着身子叫冷。我想糟了,出 了汗又让寒风吹着,很容易病倒的。她可不能生病。 我脱下外套给她披上,拭去她额头上的汗珠,扶她到一个无风的墙角,吩咐她 别乱动,然后走出几步看看有没有摩托车经过。半晌,背后传来几声吱吱声响,接 着郝静尖叫起来,跑过来从后面猛的抱住我,战战兢兢地叫着:“老鼠,老鼠……” 我抓住她冰冷的手,稍微向后推开,转过身子。她那原本绯红的脸似乎被次氯 酸漂白过,一片苍白。现在的她,就像受惊的小女孩,紧握我双手不放。我放眼扫 去,不见老鼠,地上只横着一根树枝。 “别怕,老鼠跑得无影无踪了,被你吓跑了。” 她一听到老鼠二字,立刻抱住我:“求你,别提老鼠了,毛绒绒的,多可怕!” 此时,我才感觉到怀中所抱的身体是何等的柔软。簌簌发抖的身躯,撩人心怀 的发香,颈边呼出的热气,坚挺柔软的乳房,紧紧环抱的双臂,一切一切都让人想 入非非。我推开了她。过了三分钟,郝静才恢复平静。原来一只鞋子般大的老鼠外 出觅食,爬到郝静跟前。郝静迷迷糊糊的,根本认不出那是老鼠,拿着树枝横戳竖 刺连戳三下,没戳中。老鼠真够大胆,竟不走,吱吱直叫,围着棍尖打转。郝静觉 得好玩,伸出手去捉,触到毛绒绒的鼠毛才猛然清醒,尖叫起来了。 “啊,我竟然摸到了老鼠!脏死了,快拿刀把它剁下来。”郝静连连拍打右手, “都怪你,把我撇在那里。我最害怕老鼠的了,毛绒绒、脏兮兮的,啊……我不想 活。”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喝醉酒。现在不是挺好的吗?酒也解了。”看来,世上在 也没有比这更妙的解酒方法了。 “你还敢笑?看招。” 郝静一脚踢过来,正中关节,力道不笑。我假装疼痛难忍,怪叫一声,单膝跪 地。 “怎么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郝静关切地问,“我用力太大了。疼吗?” “被蚂蚁咬了一口,很爽!”我边跑边说。 “啊,你敢耍我?Giveyouacolorsseesee! ”郝静一路追将过来。 我们拦下一辆摩托车,司机是位三十左右的中年人。我把郝静送回她家,叫 司机稍等一会,然后对郝静说她已酒醒,我的任务已完成,该回去了。 “不行,你怎么能回去呢?今晚你是我的,我还没玩够呢。”郝静囔道,掏出 三元钱塞给司机,“司机,你走吧。他是我男朋友,今晚不回去了。” 司机留下一个令人费解的笑容,开车走了。 “好啦,现在你毫无退路了。”郝静说,“你不高兴吗?” 我脸上的不悦神色连浓浓夜色也遮掩不住。 “对不起啦,你不要生气嘛。我知道勉强你做这做那是不对的,可我也没办法。 别看我整天嘻嘻哈哈的,实则我内心非常苦闷,苦闷得要命!我完全接受不了 奶奶即将离去的事实。自从他们离婚后,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了。我惟有也只 有把你拉出来,把一切情感心思什么的全转移到你身上。惟有这样,我才能减轻痛 苦,才有勇气面对这个世界。可、可正当我重回生活轨道时,你又要离我而去…… “郝静坐在台阶上,头趴在膝盖上轻声哭泣起来。郝静如此哭了五分钟。 “好啦好啦,别哭了。” “我知道你有女朋友,可我现在很累,很需要一个人在身边。现在只能求你, 在我身旁看着我,唱首催眠曲哄我入睡,让我睡个舒舒服服的觉,别无所求。可你 却不肯……呜呜。” “别哭了。” “你走吧,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 我暗叹一声,说:“你家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郝静抬起头,不哭了。 “我别无退路了。” “真的?”郝静喜笑颜开,但脸上泪痕满面,这一笑反而有点不伦不类。 “看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实在不敢领教。” “还有更厉害的呢。”郝静跳了起来,“谢谢你能陪我,真的。” 房屋给人的感觉仍是冷清清的。郝静叫我在客厅呆着,自己洗刷去了。我闲得 无聊,插上电褒开水泡茶喝。郝静走出来,手里拿着牙刷手巾,叫我先去搞掂。洗 刷期间,郝静房间叮叮当当的响,不知她在干什么。我出来时,房门紧闭着。我敲 了二下门。 “我正脱衣服,门没锁的,一二三,冲进来。” 我苦笑一声,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下。 “给你机会你不好好把握,与我无关喔。” 郝静走了出来。她换上一件粉红色的睡衣。郝静在房间里给我铺了一张床,我 想睡另一个房间,可她就不许,说这哪算是陪我。我躺下后,她坐在床上,双脚踩 在床垫上。 “天,我有一件吊式丝质睡衣,现在穿给你看?然后抱着我,说一大堆甜言蜜 语,往下呢,就做一对露水情人。” “你现在想的就是这些?免了。” “半透明的,很性感喔!” “是吗?” “当然,能抱着我睡吗?” 郝静不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扑到我身上。 “喂,说点好听的。” “想不到。” “乱说也可以,就像你哄女朋友那样。” 她热丝丝的呼吸喷到我脸上,身体像八爪鱼般缠着我,使人不能不亢奋。我想 说几句话,可最终没有说出口。 “或许,爱到浓时,语言反而成了障碍。呃,天,我在你心中究竟占着怎样的 地位?老实话。” “知心朋友,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不失为一位好朋友。”我想起寒清也问过类 似问题,于是说:“你们女人都很在乎他人对自己的感觉吗?” “当然,女人天生是视听动物,喜欢听甜言蜜语。从另一方面来说,女人天生 脆弱,她们都在寻找安全依靠,而爱的承诺则是最稳重的靠山,明白?” “明白的。” 我至此才醒悟,我和寒清之间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最近,我发现她越发沉默 了——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沉默。两人幽会时,多是我一人长篇大论,她或 “嗯”或“啊”地应着。当一个话题说完而又搜寻不到下一个话题时,一阵武林至 尊屠龙刀也劈不破的沉默霎时将我俩团团围住。而寒清似乎觉得没什么不妥,端着 饮料若有所思的自顾自饮。 就算寒清说话,她的话语也是断断续续的,像扭断的面条,一根根的漂浮在空 中,圆滑得让人抓不住。即使抓住塞进耳中,言语也像包了一层外膜,琢磨不透个 中含义。有时她说着说着就戛然而止,仿佛被点了哑穴,张着空漠的嘴对着空漠的 空气。每遇到这种情况,我都悲哀得难以自禁,真想一把抱住她,给她慰藉,替她 清除一切使她迷茫、困惑的脏东西。 致使我们之间出现隔膜,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我从未曾给过她什么承诺,哪怕 是一点丁!看来我对寒清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又在想她了?是不是她也问过你类似的问题?你不用辩解,我已知答案了。 有时我真是气恼,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时就不能收敛心情,让它赤裸裸的表露 出来? 和我在一起时竟想别的女孩,真叫人伤心!你别作它想,我并不是生你的气, 我只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只恨自己没能力……“ 郝静睁大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清澈的眼睛犹如一潭忧郁的湖水。我们 很自然的缠吻在一起。我把郝静翻过来,压在底下,右手抚摩她的后背,左手隔着 睡衣轻轻揉捏她的乳房。她没有戴文胸。郝静移开嘴,微微喘息着,说:“啊…… 蛮熟练的嘛……喂,说声喜欢我?“ 我放开她,坐了起来,半晌才说:“对不起,我是有女朋友的,而你也有相好 的。” “有男朋友又怎样?”说完就低下头,似在想什么,“我自然比不上你女朋友 ……” 郝静爬上自己的床,把枕头塞到头下,侧着身睡了过去。我以为她已睡着时, 她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原来爱一个人是如此简单,又可以如此执著。”这是她最 后一句话,不一会,平稳、均匀的鼻息声响起。 周围完全静了下来,时空仿佛重回动物诞生前的沉寂时代。那悠长的呼吸声不 影响静的效果,反而增添一份似曾相识的气息。什么时候享受过这种静谧的?哦, 对了,是依偎在奶奶怀里听她讲死去爷爷生前趣事后的沉寂,一种搀杂着爱、思念 和悲哀的静谧!此情此景竟和当时出奇的相似,真是不可思议。 我想起奶奶临死前对死亡的态度,它和郝静奶奶对死亡的态度不谋而合。面对 死亡,她们坦然处之,没有一丝恐惧,反而认为死是一种解脱。难道着纯粹是巧合? 不,绝对不是巧合。可能是世间事物在也没有她们留恋牵挂的了,所以才会如 此洒脱。可想想又说不通,难道郝静奶奶对孤苦伶仃的郝静放心了?或许她们已渗 透了生死。 我翻来覆去的想着生与死,怎么也睡不着。时近一点,我翻身起床,在郝静床 沿边坐了下来。暗淡的灯光(房里一直亮着低功率荧光灯)在她脸上悄无声息的铺 张开去,恰如其分的把她容貌凸现出来。一张一翕的鼻孔,半张的小嘴,微露的虎 牙,搭拉在鼻孔边一颤一颤的发丝,使她看起来好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郝静熟 睡之后,看起来很恬静、安稳,悲惨的遭遇所产生的伤痛已经完全离她而去。 我拨开她脸上的发丝,起身想睡下时瞥见书桌上的手机。我把手机闹铃调至六 时,然后躺下数起绵羊来。 当闹铃响第二遍,我醒了。郝静侧身酣然大睡。我小心翼翼穿上鞋,叠好棉被, 撒下张纸写道:我走了,借四块搭车钱,下次还。谢谢热情款待,好人好梦!我熄 掉灯,轻声下楼,在一楼简单刷洗一下,然后打开门闪身出去。公路上多是骑自行 车去上学的一中学生。我搭上摩托车,在下车处吃碗白粥,然后返回宿舍,在不吵 醒杰的情况下拥被而睡。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