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 是时候说一说盲福的故事了。 盲福生前不喜欢扬名,我且顺着他的意愿,删去他的来历和几乎全部的人生经 历吧,让他死后也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瞎子。 盲福人如其名,是个瞎子。倘若,用盲福的脸和雨果的至爱“卡希魔多”丑陋 的脸相比,我想并不逊色。先是他那双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睛。他小时从荔枝树摔了 下来,左眼皮擦去了一半,眼球仿佛要脱离他身体而独立存在,整个向外突。两只 眼球白若失血而死的尸体,整天向上翘,连睡觉都如此——这是长年累月想重获光 明、拼命睁眼的后遗症。他左脸蛋被擦去了一层皮肉,伤好后,因消瘦,暗红的伤 疤仿若塌方的地表陷了进去,崎岖不平。嘴唇也擦去了一块,更显得他整张脸的扭 曲。有好几次,村人在黑夜中看见他,惊恐万分,以为见到了鬼。 他的双手伤痕累累,这是孩子们造成的。他们常把烧红的铁块放在旁边,然后 躲在一旁,等着看盲福被烫得双手冒烟、双脚直跳的样子。孩子们得到了不少乐趣, 盲福受了伤痛,学了一次乖。但他们恶作剧层出不穷。 我们的友谊(我心中早已把他当成难得的朋友了,虽然我们年龄相差近二十岁) 起始于十二年前,我七岁那年的夏天。那天刚下过雨,空气里的尘埃被冲洗无余, 周围的植物都精神焕发,水灵灵的雨滴垂在叶尖下,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盲福试 探性的伸出单脚向前挪动,伸前的双手不停地摆动,以防碰到树木或墙壁什么的。 一群孩子学着他的模样跟在后面,笑个不停。盲福回头叱喝,双脚交替跳起,双手 胡乱摆动,好像马戏团的小丑,模样十分滑稽。孩子们闪开,一起哄笑。经此一搞 乱,盲福迷失了方向,碰上了荆棘,哎呀直叫。又是一阵哄笑。几个男孩使坏,假 装引路,把盲福骗至积水滩前,在背后用力一推。积水滩溅起了无数浑浊的水花, 撒出一道美丽的雨帘。盲福坐在水中间,气愤无比,拍起一阵阵水花。孩子们笑得 前附后仰。 我一直站在人群中,见此情景,心中忽感过意不去,跑去叫来了大人,赶走伙 伴们。而后,我扶着他回家换衣服。从此,盲福待我非常好,见面时常塞给我不知 从何处得来的糖果、饼干。我自是欢喜得很,常去他那儿逛。 盲福常唠叨一些我似懂非懂的话,多是他不寻常的经历、不寻常的感想。随着 年龄的增长,我对他瞎前瞎后的事情耳熟能详了,而他每次都重复同一话题,不禁 厌烦,去和他玩的次数就少了。但他依然一如既往的待我好。 二年前六月,学校放农忙假,我回家帮忙采摘荔枝。返校那一天下午,我突然 想去见一见盲福。我也不是有什么急事非要见他不可,只是突然间想见他一见。于 是我挂了一袋荔枝去。 盲福家是一间小瓦屋,周围早已无人居住了,入眼处都是断井颓垣,杂草丛生。 房门从里边反锁着。我敲敲门,许久才听见里边传来一声微弱的问话:“谁呀。” 我报上名。里面传来起床的声音和慢腾腾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我闪身 进去,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门一关上,眼前就漆黑一团了。我正想说屋里很暗, 为什么要关上门,转念一想,他是个瞎子,于是作罢。眼睛很快适应过来了,周围 物品的轮廓逐渐呈现出来。几束阳光从门缝射入,把屋内物品映得影影绰绰。饭煲、 长凳、柜台等很久不动过了,都铺上了一层灰尘。蚊帐像盲福眼中的世界一般黑, 好像已三年不曾洗过。盲福颤巍巍的走到床边,倚着床头坐下。他神情激动,脸苍 白得像用石灰粉涮过。 “生病了?” “没有。”他大口大口的喘气,连连翻着鱼肚白的眼球,似乎想看看我。可他 什么也看不见,最终黯然叹口气,“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有事?” 他不答,叫我到水缸舀些水过来。他慢慢喝了几口,喘息半晌,精神恢复了少 许。 “吃荔枝。” 盲福拿起来吃,吃得很慢,但量很多。因看不见,他吃得满手满嘴都是糖渍。 吃完后,我取水给他洗干净。 “人老了,还是个瞎子,没用了。” “怎么会?” 盲福接着说了一大堆,像是心灵的倾诉,但他好像已经忘切我的存在,只是一 味的絮絮叨叨,好像他对象不像是我,而是世上所有的人。对广大读者来说,他所 说的实是过于繁琐,你们或许不想听一个唠叨的老人不断重复的谈话,我只好把当 时的情景概括性的描述出来。 “两天前傍晚,我回到阿旺家,却见门紧锁着。我喝了一点酒,醉醺醺的,什 么也不知道,只是使劲拍门。隔壁阿芳、阿花全家都出来看热闹了。” “盲福,你又去喝酒了?饭吃了没有?” “旺嫂真是的,做工做得这么玩命,都七点了,还不回来做饭。盲福是个瞎子 的嘛,怎会做来吃。” “盲福流口水了。嘻嘻。” “你走开。” “去去,别惹他,快回家看电视。真是可怜,喝得那么醉。” “我迷迷糊糊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乱骂。不一会,阿旺老婆回来了,劈头 劈脸就是朝我骂。我借着酒劲,也不甘示弱。但我都忘记我说了些什么。” “你以为我不用做了,只是在家伺候你这老不死的? “你在外吃饱喝够了就回家死赖皮,你以为你是皇帝老子吗?也不照照镜子! 懒得像条蛇。 “我老公不在家,我又扛着外面的活又要照顾三条化骨龙,你以为我很轻松? “有手有脚你不会做吗?整天像条吸血虫吸在这里,一吸就是几十年。” “我不知道说什么惹到了她,她朝脸就是一盆水。” “有种你就别吃我的,瞎子瞎子瞎子……” 说到这里,盲福不在哼声了。 “我回去给你拿饭来,不吃饭怎么行。”我插口说。 “不用了。”盲福阻止了我,“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旺嫂说得很对,我的一生 确实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很多麻烦。我都瞎了几十年了,可我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做过 什么,更不用说帮旁人了。我就像条吸血虫,轮流在我三兄弟那里吸,吸完了东家 又吸西家。不想还罢了,一想就让人心寒。我竟吸了如此之久。一切都够了!” “可这也是你应得的呀,谁叫世上的人都欺负你。是他们害你失去重立信心的。” “这是我选择的,于他们无关。”盲福说,“不可把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知 道吗?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点点头,说:“你其他兄弟呢,怎不叫你去吃饭?” “叫了,只是我不想去。” “可你一直没有吃过饭呀?” “有啊,我藏有饼干的,昨天吃了。” 我坚持要回去给他带饭来,他拗不过我,只好不说什么了。我带饭来后,他说 暂时不想吃,先放着。我因要赶着去学校,所以必须走了。临走前,我吩咐他吃完 后一定要去阿水家吃饭。他连连点头,叫我要好好学习,考个大学回来,好光宗耀 祖。 盲福家门前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禾苗已经抽穗了,在温和的阳光下频频点头。 连成一片的稻田在山风吹拂下,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绿浪。稻田尽头是连绵不绝的 群山,屹立与最高处的是县第一高山——浮山岭。几团淡淡的云像撒娇的孩子依偎 妈妈怀中般萦绕峰顶不去。天空撒满了灰色云朵,淡红的太阳挂在西边。不知从何 处传来几声鸟的鸣啭,眨眼间就无所闻了。 我走入绿海中,踩着弯弯曲曲的田硬向北边走。绿海尽头是三块荒废的旱田, 里面杂草丛生。突然听见一声蛙鸣,一声仿若钻过狭长甬道而被拉得老长的悲鸣。 我知道这只青蛙已经落入蛇的魔口中了。 顺着急促的鸣叫声觅过去,见一条中指大小的草花蛇紧咬着一只拇指般大小的 青蛙的蹼爪。青蛙鼓起恐慌的眼球,不断张开嘴发出悲鸣。它先向左一跳,又向右 一跳,企图挣脱魔口。长约四十厘米草花蛇扭动着圆滑的身躯,坚决不松口。蛇身 上密集的鳞片在阳光下闪射令人恐怖的绿光。不一会,青蛙急促的悲鸣转为间歇性 的嘶鸣,惊恐的声音越发嘶哑无力,好像被掐住喉咙似的。草花蛇一口吞下半条小 腿。 为了看得更真切一些,我蹲了下去。青蛙的挣扎逐渐无力了,因为蛇的牙齿以 深深的插入它的肌肤里。虽然如此,它仍不遗余力的向外拔,但每挣扎一次都要休 息一段时间,大口大口的喘气,以储备更多的能量。草花蛇借机一口口的往下吞, 先是大腿,接着是臀部、腰部以及肚皮。青蛙眼球更加突出,透过眼膜可看到里面 的恐惧感荡然无存,转而填满无奈和悲伤,好像它已认命似的,只是偶尔微弱的挣 扎一下,以一声声哀鸣诠释残存的生命。青蛙的生命已经随着草花蛇的吞噬一点一 点的消逝了。 草花蛇用力一吸,把青蛙整个身子都吸进蛇口。蛇口张成浑圆,只能斜下身子 才能里面的蛙脸。青蛙眨眨眼,张开嘴,发出最后一声微乎其微的鸣叫。草花蛇骨 碌一声吞下青蛙,抬起三角脸,朝我这方向望着,吞出血红的蛇信子,示威似的虚 空点了三下,然后缩了回去,扭一下臃肿的身躯,伏在草地上晒起太阳来。 我本可以救下青蛙的,可我没有动手。这是自然中正常的捕食关系,我为什么 要去破坏这种和谐的关系呢?人生就是这样,躲得过是福,躲不过是命。 我看了隐在树林中的小瓦屋最后一眼,起身走了。 当天夜里,盲福灌下了两瓶敌敌畏。我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弄来敌敌畏,也不 知道他临死前有没有吃那碗饭,更不知他是怎样忍受难闻的气味灌了下去的,我只 知道他的生命被这个快速发展的社会所吞噬了,就像草花蛇吞噬青蛙一样。若如寒 清所说,世上真的有灵魂,那么幽冥之界又多了一条游魂。我祈祷他在幽冥之界找 个好的住所,莫要飘飘荡荡了。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