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刺 我和杰站在出操的队伍中。杰穿了校服,因为今天是星期一。星期一是升旗开 会的日子,不做早操。 太阳红灿灿的镶在东边天上。前几天冷得要命,没想到今天竟然出太阳了,好 像把前几天下降的温度加到今天来,累积成一个艳阳天。 会议短得出奇,级组长仅说三分钟学习问题就叫“散会”。底下窃窃私语的学 生兴高采烈,报以热烈的掌声。前排学生正欲退场,三十米远的黄副主任张开手臂, 把二千学生齐齐拦下。他冲上演讲台接过扬声器大声说:“不穿校服的留下来,班 主任也留下来登记名单。” 操场上留下二十左右个学生,有五名女生,郝静竟也在其中,而且穿得相当有 魅力:黑色齐膝连衣裙,外加胸前打着两条白边的黑色短袖衬衫,脚上套着长筒靴, 丝质黑色长袜直卷至膝盖。她笑眯眯的走了过来。 “还不取下饰物,不然有你好受。”学校规定女生在校期间不准穿戴饰物。 “谢谢。”郝静忙取下项链和手链。 “没什么。你校服呢?” “淋湿了。” “噢。” “这你也信?假的,怎么可能淋湿?好好放在家里。这是我等一下的借口。” 郝静低声说,“那校服式样落后,颜色又单调,还在衣服上打上七个校名,丑都丑 死了,我怎么会穿呢。” 郝静掠了一眼所有学生,说:“等一下必定有十几个人会用我这个借口,从他 们眼可看得出来。他们和我都是同一类家伙。” “同感。” 黄副主任把我们领到政教处。二十多人齐齐钻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挤得水 泄不通。我稍迟进入,见左边靠墙处有一张长椅空着,就走过去坐了下来。一男子 跟着坐在我右边。郝静一屁股坐在左边,双手摆在膝盖上,压住意欲随风翘起的短 裙。 黄副主任坐在办公桌前,双手平放桌面。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裤,衣襟别 入裤头里。鼻梁上架着一副厚且大的眼镜,但不能遮住那两道锐利的目光。冰冷的 锋芒穿透厚厚的镜片,以一秒两个的速度逐一横扫学生群,目光所到之处无不低头 转眼的。我迎接上去,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忙别了开去。那是一双如临大敌的眼镜 蛇的眼睛,闪灵闪灵的使人如陷冰窟窿。黄副主任的严厉在全校是出了名的,别名 “眼镜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窗外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升国旗一定要穿校服,一定要穿!”黄副主任吼道,“你们曲曲手指算一算 我说过多少次了?是无数次了。上次罚了一帮人,你们还不吸取教训?我看你跟本 就是不听,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每天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今天不检查,明天不 检查,一天又一天地混日子。别以为以前你们不穿校服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抓你 们,让你们一个悔过的机会,却没想到--- 我喜欢什么时候抓你们就什么时候抓你 们,你们岂能料到?” “我说过了,只要不给我抓到,抓到一次就有你们好受。你们以为犯校规象小 孩玩家家那样,是闹着玩的吗?你以为你是谁?天王老子?就算天王老子亲临也得 遵守学校纪律,别说你们这群小不点了。”黄副主任把身子往后一靠,“只要你们 在这学校内一天,就算是县长的儿子,也得遵守学校纪律一天。除非你们永远走出 了校门,那时杀人放火也与学校无关了。” 我的班主任穿过人群,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和一位体育老师小声攀谈起 来。他们说的是星期六邀请广雅中学的高级高考专家到校为高三学生出谋策划的事。 “穿着校服升旗有什么不好?你们觉得很委屈、很反感是吗?”黄副主任继续 说,“大家穿得整整齐齐的,看上去有多精神、多醒目,升起红旗来特别有自豪感, 充满爱国之情。你们须要清楚的是:你们升的是国旗,我们老一辈用鲜血换来的五 星红旗,代表着我们国魂的五星红旗!穿红戴绿着黑的成何体统?简直不像样,简 直是不尊重国旗!我说,全体学生穿着统一服装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学生良好的精 神面貌、代表着学生对国旗的尊敬、代表着学生对祖国的爱戴!(郝静在我耳边用 蚊子般的声音说:‘三个代表。’)假如这也做不到,还说什么当社会主义接班人? 如果再这样下去,江山落到你们的手中也是国将不国。” 全体学生沉默不语,任其在自己头上强加个“败国将军”的头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人站着在这里,实则心早飞到天涯海角了。表面一副 唯唯诺诺样子,心底下却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黄副主任沾沾自喜地把群人审视一 番,显然为自己的新发现感到高兴,“别忘了,我也是做过学生的。” 我诧异他的脑袋竟藏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思想。他也太小觑我们了,只不过是一 场教训罢了,认为对的地方自会接受,认为不对的地方自会置之不理,也不至于把 教训当成有五百年深度的仇恨来看待。抱着仇恨生活终不太好。我想到高二时偶然 看到的情景。初一男教师向女同事惟妙惟肖地学着学生的摸样,说:“他们才不过 十三岁,却整天说:‘Baby,你就是我的惟一,爱老虎油!①’我听到直想吐。” 难道许许多多老师都对学生怀有偏见不成?转念一想也有可能,周围有许许多多学 生对老师怀有成见。 “为什么其他四千多名学生都能遵守学校纪律,而你们就不能?看来这是 思想问题,根深蒂固的思想问题!”黄副主任伸出二个指头在桌面上“咚咚咚”地 敲了三下,“也不知道是谁教你的(言外之意是家教不妥),学得这般性格乘张, 把学校纪律视若无物。我只不过要求你们一星期穿一次校服罢了,你们偏偏不听。 难道你们的身份比皇帝老子还要尊贵,连我都请不动?”窗外传来的读书声地之前 底了许多,显然快到下课时间了。这个时候是学生都蠢蠢欲动,准备下去吃早餐。 “是嘛,主任不知道你们费了多少心血,每天都废寝忘食,他苦口婆地劝告你 们、管教你们,还不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们应该体念主任的一片苦心,学乖一些, 本本分分地做个学生,努力学习,天天向上。”班主任附和着黄副主任说。 下课铃间歇性响了三次。不一会儿,校道上尽是向一边涌的学生。 接着,黄副主任逐一问盘学生不穿校服的原因。站在角落的四位女生有两位借 了郝静的借口,说昨夜风大雨大,把衣服吹了下来,淋湿了。另外两个说衣服洗了, 因没太阳光,晒不干,所以不能穿来,其中一名女生强调以前一直是穿着校服来升 旗的。他又问了七个男生,说法不一,大体相同,不是淋湿了就是晒不干。第八位 是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低着头,用左手不停地拔弄右手小指的指甲。当他抬起头 时,我发现他的面容酷似歌星周杰伦,只是稍瘦一些。他操着沙哑低沉的嗓音说上 次穿回家时忘了带来。 “忘了带来?”黄副主任惊讶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退化成了屁股红红的猴子。 “是的。” “怎么会忘?” “这……我怎么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把吃饭也忘了?” “周杰伦”哑口无言。 “衣服你怎么不忘了穿?饭你怎么不忘了吃?你还穿衣服干啥?吃饭干啥?统 统忘记好了,一了百了,你倒不干净?”黄副主任挖苦着说,“我说,你多少也算 个高中生了,怎么记忆这么差,还读什么书?读了也是白读,倒不如回家种田好了。 真不知你家人是怎样教你的。” “周杰伦”脸涨得通红,神情激动,但不作反映,半垂着头。看来他和我一样, 都不善言辞。黄副主任的严肃、无情是全校出了名的,没想到他竟无情至此。数落 学生也罢了(这算是他们应有的惩罚),何必连起父母亲都搬出来一一数落?忘记 在日常生活中再也平常不过了——“菜买回来了没有?”“啊,忘记了,老婆大人。” 当人的大脑过于专注某事时,意识就会产生盲点,周围的一点一滴完全进不入大脑, 往昔记忆也无从唤醒。我就不相信黄副主任从不忘记过一件事。自己都做不了的事 何必要勉强他人? 此后,我再也听不清黄副主任说什么了,斜头凝望窗外。外面空无人迹,只剩 一片人去楼空的惆怅。人都哪里去了?哦,他们回去上课了。上课铃早已响过。一 只绒青色的麻雀从窗的左边斜划下来,敏捷地落在广州本田摩托车上,像刚睡醒似 的抖抖羽毛,然后精神抖擞的欢鸣两声。两秒后,又一只青黄色麻雀斜滑了下来。 车上的麻雀在青黄色麻雀落脚之前,嗖的一声如炮弹般射出去,落在横伸出的杜鹃 花花枝上。第二只麻雀找到着力点,轻轻一点,调转方向飞了过去,落在同一支花 枝上。一阵鸾凤和鸣的婉转叫声腾空而起,阵阵的传了开去。 我心想:这一番所谓的爱国爱旗的教育究竟是什么?它不过是一场把个人观点、 个人喜好、个人性格强加于人的充满火药味的战争。黄副主任为了把我们(一群早 已定沦为“社会垃圾”的学生)拉上中国应试教育体制所定的道路,不惜一切方法, 甚至将我们当成一群没有思想的动物来对待,强加一切给我们。虽然,我不能否认 没有人像郝静那般寻找借口,但绝对有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然而,依照黄副主 任的标准,连忘记也是一种过错,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郝静连拉我衣角,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黄副主任圆瞪着眼看着我。我不敢 迎其锋芒,目光落在他木桶腰上。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我讲的话?” “听到。”我撒谎道。 “为什么我连问两次你都不回答?” “我以为你问的是旁边这位。” 五秒钟过去。 “你校服呢?”黄副主任问。 “我没有。” “怎么会没有?” “我没征订。” “什么?” 黄副主任整张脸阴沉沉的,好像阵雨来临前的灰蒙蒙的天空。他转视线到桌面 上,不再说话,从书堆里抽出一本笔记本,翻开,拿起派克牌钢笔苍劲有力的写了 起来。班主任和体育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交谈。寂静充斥了整个空间,空气好 像被502 强力胶水刷过,硬邦邦的如同冷铁块。 第五行写到一半,黄副主任戛然而止,继续盘问。问到郝静,她竟然改了借口, 说不买。黄副主任的眼睛在她身上溜溜地转了一圈,却不加指责。我想糟了,黄副 主任现在不教训她,定是留到后面严加叱呵。倒不知她为什么改了借口,倘若说衣 服被淋湿了自会安全过关,现在却是天大的麻烦了。 “本来我是不想耽误你们上课时间的,可这是思想问题,必须进行教育,清除 坏思想。”黄副主任缓缓说道,“你们确实不像样,三番四次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 不遵守学生守则,任意妄为。你们想想有哪个学校的学生想你们那样衣冠不整的? 好了,以后不要如此就行了,听到没有?”他见没有人点头回应,再问一次。零星 几人支吾着回答。黄副主任提高分贝再问一次。众人忙不迭地说听到了。 “好了,明天每人交一份检讨书过来。你们别以为人多我就认不出你们,不写 来交也没事。哼,我这里可有你们的名单。好了,不订校服的留下来,其他的班主 任领回去。” 众人蜂涌出门。除了我和郝静,还有二男一女留了下来。一个盯着墙边的报纸 架看《南方日报》,一个木然地盯着窗外,一个趁着混乱顺势坐在旁边的空椅上。 黄副主任回过头去问一中年男子前天那份文件哪里去了。中年男子说昨天就给 他了,还说他已塞进抽屉了。郝静微微一笑,伸手到我后背,在背上重复写了两次 “忘记”二字。我佩服郝静的大胆,敢在他人地盘胡搞。转脸见黄副主任低头找文 件,不曾注意时才放下心来. 黄副主任找出文件,沙沙地写了起来。我暗叹一声, 把脸别向窗外。 “你们到底是怎么搞的?校服都不盯?校服就是学校的灵魂,你们作为学校的 一分子,怎能不订校服呢?”黄副主任扭曲了脸,“我强调多少次了?升国旗一定 要穿校服的,你们没有,拿什么来穿?学校举行全校性会议时,你们拿什么来穿?” “可以向不出席的同学借呀。”我说。 “我说的是全校性会议,他们不需要吗?” “那就向上届毕业生借,总会借到的。”郝静说。 黄副主任不理睬她,冲着我说:“你为什么不订校服?” 我撒慌说:“没钱。” “怎么会……”黄副主任猛然住口,停了半晌,转了语调说,“没钱?我看你 这双鞋就不止这个数。” “地摊货,三十块而已。”我当仁不让。 黄副主任停口十秒钟:“现在随便一件衬衫、一条牛仔裤就要一百块了,相比 起来校服也不贵。我看你根本就不想买。” “假如你要拿苹果、班尼奴这些牌子货来相比,我没什么话好说!”我双手一 摊。 “你这是什么态度?那当我是什么,说话如此方肆?你错了还伸长脖子来顶嘴, 这是哪门子道理?”黄副主任怒不可遏。“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学生!太不 像话了!现在是你错了,我在教育你,说了你就要听,要改。” “主任,他也是实话是说的,农村的衣服确实便宜,而且学校不是有扶贫政策 的吗?”郝静婉转地替我开脱。 “你说什么说?你这样护着他算什么意思?别以为你们刚才卿卿我我就没人看 见了?”黄副主任斜过眼睛,把火烧到郝静身上,“我还没说你呢,穿得象黑炭, 披麻戴孝似的。” 郝静猛地站了起来,象只斗红了眼的公鸡怒吼道:“我披不披麻戴不戴孝关你 屁事?” “郝静,你为什么不撒谎先走?”我问。 “我不是撒谎了吗?”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改了借口。” “人家关心你,想留下来帮你渡过难关。没想到反而拉你下水,对不起啦。” “我倒无所谓,只是你平白无故受此委屈。” “谁叫那老乌龟咒我奶奶死,我不打他算给他面子了。” “那可是大过喔,档案会留下记录的,真的不介意?” “别这么啰嗦了,留下来是我心甘情愿的。”郝静抓住我的手,用指甲划过断 掌线,说,“梦天,你刚才真厉害,敢和老乌龟顶嘴。其他人都给骂得屁也不敢放 一个,就你气得他呱呱叫。真厉害,我以前还以为你不善言辞呢。” “我只是吞不下那口气罢了。”我说,“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想谢?亲我一口就行了。”郝静眨眨眼。 “开玩笑吧?” “当然,在这里乱搞,保证会被拉去浸猪笼的。” 我想起还欠郝静四块钱,于是拿出来递给她。 “干什么?” “欠你的呀。” “我是不会要的。假如你死要面子,说小生平生不受女子恩惠,那就先放在你 那儿,等到我穷得一贫如洗时再拿来救命。”郝静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扳紧我的手, 笑嘻嘻地说:“我要你一生一世欠我一个人情。” 此时,三名上完体育课的学生有说有笑的走过来,在五十米远的假山上坐了下 来。运动场上热闹非凡。这种不冷不热的天气确是踢球的好时光。淡灰色的天空一 只鸟也没有。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黑白相间的大花猫安详的睡在警示牌下,享受 太阳光。警示牌上写着“校园是我家,爱护靠大家。”郝静移了过来,和我背靠背 坐在草地上。我看看表,还有八分钟第二节课就下课。 “刚才真的受了一肚子气。”郝静说,“这哪算得上教育?简直是人格中伤、 侮辱。早知道这学校这么严,当时就不来读了。” “严对管理学校来说也未尝不可,这不过是黄副主任个人思想走向极端。而我 们倒霉,恰好碰上他。” “可我就不觉得老乌龟的教法有用,泼妇骂街似的,谁会听他的?” “同感。”我说,“老师有好也有坏的。” “就是嘛,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把老师当成圣人一样来看 待?世上最好的比喻都用在他们身上。什么遮风挡雨的大树、舍身取义的粉笔、孩 儿的乳汁等等,无不肉麻至极,令人作呕。难道老师中就没有坏人了?不见得。我 认识的老师中,不负职任的、教学能力差的、为人消极的、吝啬的、凶神恶煞的, 大把大把的有。譬如我现任班主任,竟把学生分等级:优等、中等、劣等。讽刺意 味浓到了极点。我就被列为中等。真是好笑!” “这就是社会结构,哪个部门都一样。” “这个社会太多垃圾!垃圾,应该清除!”郝静打个响指,“我很喜欢这句话。” “谁说的? ”怪了,杰也如此说过。 “我初中一个有些神经质的数学老师说的。” 我不接口。下课铃连响三遍。 “喂,”郝静突然说,“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 “是吗?谢谢。”此外,我不知说什么了。 “我是说真的。” “嗯。” “你说话真气人,不理你了。”郝静站起来就跑。 我看着她背影,想:现在首要任务是凑够二千字的爱国论交到政教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