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光 我醒过来时,杰一言不发的坐在床前,呆呆地望着琳儿。琳儿也呆呆地望着杰。 死一般的寂静悄悄的铺盖整个宿舍。我摇着发帐的脑袋,看着这灰蒙蒙的天地, 试图凝聚涣散的思维思考点什么。可我什么也想不到。房里不开灯,冷得苍白的月 光撒得一地都是。这是新月的月光,暗淡凄惨的月光。恍惚间,我觉得那就是寒清 的目光。寒清的目光被切成一片一片,丢弃在寒冷的土地上!我一阵揪心的痛,猛 扑了过去,试图把寒清凄楚的目光收拾起来,贴心收好。我摔在地上。 杰扶起了我,说:“那不是你的错,缘分这东西,强求不了的。” 寒清的目光突然消失了。琳儿打开了灯。 “关上灯。”我吼道。 我在冷清的月光中坐了很久,喝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恍惚中,我仿若置身于 一个空荡荡的车厢中。车厢不动,可什么也没有,寒清也没有,郝静也没有,连声 音也没有。突然,我变得很小很小,四周墙壁窒息般压了过来,压得我脑袋快要爆 炸了。我的身躯也突然拉长拉宽,扭曲的不成形状。我恐惧得连连摇头,周围忽的 又恢复旧观。如此周而复始,我双眼渐渐被恐惧所模糊,整个人陷入了馄馄饨饨的 梦见寒清的世界里。只有这样,寒清才重新回到我身边,确确实实地活在我身边。 可待我清醒过来时,我就悲哀得涕泪俱下。映入眼帘的只是灰白的天花板,触 手所及的都是一片陌生的世界,追寻不到寒清丝毫的气息。这时我才意识到,寒清 确确实实离我而去了!这是一个根本无法争议的事实。这样,我惟有继续喝酒,一 醉方休。难道我就这样失去寒清吗?不会的,明天就会见到寒清了。我如此安慰自 己。 我课也不上了,整天闷在房间了,也不向杰主动说过一句话。失去了寒清,世 间的一切东西都没有意义了。 此时,杰推门进来,说:“明天是星期六了,回不回家?” 我想起郝思嘉的口头禅:明天再想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一切待到回家后 再想,明天会发生什么又有谁知道呢?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下午三时,我在姑妈家门口下了车。爸爸前天出差了,将摩托车留在那,吩咐 我骑回去。我挂上三斤排骨和一斤白菜,谢绝了姑妈留我下来吃晚饭的款待,骑着 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往回赶。 引擎急速旋转,车轮与水泥地板亲密无间的吻合,推动摩托车如一把刀刺穿前 方空气,勇往直前。穿刺而过的寒风,微微颤抖的机头,轻便灵活的车身,都给我 带来前所未有的快感,刺激着身上每一个细胞。我真想一直这样飞驰下去,一直这 样!我冥冥之中觉得,寒清似乎就在前方的路边等着我,而只要我这样飞驰下去, 一定会见到她、亲近她。无论路有多远,最后的最后我总会载上她,一直飞驰下去, 让她看沿途最美丽的夕阳,最皎洁的月色,最动人的雪景。我们只是这样飞驰下去, 直到永生。 我想,倘若路上有一块大石头,摩托车笔直撞了过去,我则被摔了出去,在路 上滚了几滚。恰好,一辆东风车驶了过来,车轮在我头上咔嚓一声碾过,那该多好 啊。这样我就不必再伤怀了。 行尽水泥路,转入荒无人烟的河堤。堤上一个人也没有,前方闪出的是群山, 再前方闪出的仍是群山。恍惚间,我感觉到有谁在呼唤我。那是寒清的声音,确确 实实是她的声音!可这怎么可能?我最爱的寒清早已化作一滴水,一滴流向大海的 水!可那声音的的确确是在呼唤我,是从背后传来的。我猛然停下车。一辆广州本 田摩托车停在我左前边。一股失落感闪电般袭上心头。 “小子,记得吗?上次你叫人打了你爷爷――我。”车上坐着三个小伙子。一 个红头发发问。 “没有呀。”我记忆中根本没此事,而我更不认识他们。 “打了爷爷我还想赖账?识相的就留下车。”红头发说。两个人跨下车,手伸 进外套里层。 我猛然醒悟:他们是来打劫的。黄头发抢前几步,想抢车钥匙。我手疾眼快, 拔出钥匙,同时翻身下车。飕飕两声,红头发和黄头发分别抽出两把精光闪闪的菜 刀。我见那都是真家伙,大吃一惊,退后几步。红头发和黄头发从车两旁包抄过来。 我想好汉不吃眼前亏,逃为上策。思想间,红头发一个箭步上前,抄起菜刀, 毫无花俏地罩头直劈。我双脚一错,侧身挪开七厘米。寒气逼人的刀锋从眼前破空 直下,在胸口硬生生收住势头。我用力一推,菜刀立即以手臂为半径荡了开去。 我正想逃,左边传来黄头发嚷叫声:“小子,受死吧。”破空之声亦同时响起。 我忙向右跃出三步,险险躲过这一招,同时右手横掷出钥匙,正中黄头发鼻梁。 原来是黄头发从旁偷袭来了。黄头发痛得蹲了下去,红头发低头查看,我想此时不 走,更待何时? 我刚跑出三步,就听红头发一声长啸,说:“你想逃,没那么容易。”菜刀脱 手,斜劈过来,划破衣服,直刺入肉,狠狠的撞在左肩锁骨上,把我撞倒在地上。 不过一点也不疼,只感刀身的冰冷,寒气直透入骨。我挣扎着想站起来。黄头 发飞奔过来,抓住刀柄用力一提,近似疯狂地喊道:“我叫你反抗!我叫你逃!啊, 我叫你逃!”嘴里说着,手也不闲着,像猪肉佬宰猪时遇到骨头般用力猛砍三刀, 刀刀入肉。这工夫说起来慢,实则眨眼间完成。黄头发说到“反”字时砍下第一刀, 说到“啊”字已砍下第三刀了。我拼命向前爬,试图摆脱这个疯子的魔掌。恐惧已 使我忘记了疼痛。 红头发跑过来说:“等一下,让我砍一刀。”我爬到河堤边,翻转身子。红头 发接过刀,俯身过来一刀斩在左脚关节处。我清清楚楚看到刀锋钻进关节再拔出来, 鲜血喷泉般喷了出来,心中的惊恐无法形容。我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一切,抬头见刀 锋想往腹部钻时才醒悟,用力一挣,躲开致命一击,沿着堤坝滚了下去。红头发说 :“兔崽子,饶你一条狗命。”不一会,两辆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整个过程持续不过是三分钟,现在年轻人办事效率越来越高了。身体颤抖得厉 害,我叫自己镇定下来,可身体偏偏不听使唤,仿佛已脱离意识自行其是。我感觉 不到疼痛,只是身体非常疲软,仿佛被抽掉筋似的。我不知道自己的伤有多重。过 了三分钟,我才镇定下来,只感背后湿漉漉的,想是吓出了一身汗。我想移动一下 左脚站起来,可整条腿软弱无力,动也动不了,伤口只是一个径儿地往外流血,很 快侵湿衣服,沾沾的感觉和后背一样。我忙伸手往后一摸,伸回时手掌已一片红。 这就是我的血!红通通的血,看得真是真切!我伤得比想象中远为严重。再这 样下去我会失血而亡的,我可不能这样就死去,我还要许多事没干。 我再次尝试着站起来,可浑身一点力也用不出来。我侧过身向上爬。坝堤只有 三米远,平时二秒钟可以走完,现在足足爬了一分钟。河堤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想尽办法,终于站了起来,可用力过度,头一阵昏眩,险些摔倒。我左脚一 点力气都没有,全身重量都落在右脚上。身上的血已汇成血柱,掉到沙地上,不一 会就染出了一片红。我喊了两声“救命”,可声音小得连蚂蚁也听不到,根本没用。 我惟有死死的盯着前方拐弯处——这可是生与死的等待! 可能天也不想灭我,我的救命之神出现了!前方变魔术似的闪出一辆摩托车。 我心中狂喜,用力挥动右臂,连喊“救命”。摩托车上坐着两个男人,好奇地 看着我,车却不停,缓缓使过。一人返回头对我行注目礼,一直到路的尽头。短短 一分钟,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我盯着拐弯处,希望他们良心发现。随着时间而流 逝,我刚打起的希望还没成型,就流产了。 我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惟有走到公路上才能获救。“短短的两公里,我定能 走完。”我对自己说,“我是不会就此死去的,一定不能死。”我一小步一小步地 向前挪,挪了十来分钟,脚下也拖出一条约八米的血路。我知道走出去的机会非常 渺茫,可我不能放弃任何求生的机会。我越发感到口渴,生命力正随着血液一滴滴 的游离我的身躯。 移动间,我想起了寒清。倘若我这次死了,寒清会不会为我伤心?可我并不想 知道答案。知道又能如何呢?我又想起了郝静,心中竟是非常想见她,而且这欲望 来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哪怕是只见一分钟,哪怕是最后一面!只要能听她说一 声:“诺,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想我想得睡不着吃不香?”死也瞑目。 上天不会绝人之路的,我的第二次生命再次降临:我村的水哥骑着摩托车迎面 而来。 “发生了什么事?” “抢车了。”我勉力跨上车。 “伤得怎样?你流了好多血。” “不知道,只感到头晕。先回家。” “畜生!” 我一见到家人,心突地放松了。家里的哭声霎时响切了整个天空。妈妈哭得最 响亮。 “天杀的,抢了车还要伤人!旱天雷都劈死你。” “他的血像喷泉,快拿东西来止血。” “包住包住,就这样。” “天仔,你觉得怎样?疼吗?” “还是止不了,这件衣服全是血了,天啊……天仔,你要撑住……” “阿妹,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打110 !打电话给阿爸啊!” “要按住伤口。” “他背上全是伤口,怎么按呀……” 妹妹泣不成声:“妈妈,我说不了……我说不清……你去告诉爸爸。” “梅姐,你快去告诉孩子他爸。” 悲伤的风吹得我两耳呜呜咽咽,把我吹入一片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 我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睁眼醒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不断变换形状的 灰蒙蒙的流体。这是哪里?天堂?地狱?我一想头就忍忍作痛了。我想,痛就是好 事,痛就表明我身体仍流淌着生命。 我猛地一惊,发现自己竟悬空半躺着,身下空无一物,但身子并不往下掉。这 时,微乎其微的脚步声骤然响起,逐步移近。声音虽小,但在这静若太平间的空间 里却犹如雷鸣,步步踏在心坎上。一个身穿护士服装、披头散发的人影从流体中生 长出来——确确实实是生长出来的——眨眼间到达面前。她抬起头,露出苍白的脸, 微微一笑,向我招手,似乎要我过去。 “对不起,我脚动不了,无法走。” 她愣愣的看着我,透过眼睛可看到黑色流体流动着无限忧伤。她又向我身边招 手。郝静不知何时竟坐在我旁边,悬空而坐。 “我不会跟你去的,我要照顾梦天哥哥。”郝静说。 护士的脸突然扭曲,变成另一张脸,那是寒清的脸。不错,就是她的脸。寒清 看着我,凄楚的流下了眼泪,飘飘的向后倒退。 “寒清,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 我心中仿佛注入了一种膨胀剂,眼前一切都扩大了。我飘飘的升上天,慢慢沉 入了无梦的沉睡中。 杰来医院看了我三次。第一次被我毫无血色的脸吓得眼睛睁得比牛的还大, 第二次是和琳儿一起来的,带来了三千块钱。我叫杰不要把我的事告诉任何人。 医院这地方的确不是人呆的地方。入鼻的是强烈的药味,入耳的是响彻云霄的 悲恸的哭声,入眼的是病人游魂般的身躯、一张张憔悴的脸孔。另一个让人恐怖的 地方,就是每一天都会有人死去,而且是接二连三的死去。每当听到撕心裂肺的嚎 叫,就知道有人去世了。置身此处,仿若已离地狱仅有一步之遥了。没住上几天, 人就变得神经兮兮了。 我就用着神经兮兮的脑袋想了许多。想起我和郝静之间的一点一滴,想起她的 一笑一颦。真正面临死亡时,我竟对她是如此的牵挂。那时,我发现自己喜欢上她 了——这一份感情来得那么直接那么快,快得让我呼吸不过来。怎么可能呢?本来 我是如此的爱着寒清的呀?可事实就是如此,避都避不了。 无可否认,郝静是一位多么惹人喜爱的女子。或许,对她的依恋之情早就深埋 心中,只是我以前深爱着寒清,才忽略了这份感情。现在寒清离我而去,我才有机 会把它重拾起来。可我不知道我这样是对还是错,直到写完这本书时也不曾知道。 返回校园的那一天已是二月下旬了。郝静的房间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张空荡荡 的床和一张周星驰的张贴画。难道她就这样淡出我的生活?但我已无暇思考了,紧 张的高考备考让我回不过神来。寒清说过,她想我考个大学来读的。但我不知道就 算我读了大学又有什么用,读完后何去何从更不知——我对我的将来一片渺茫。但 有什么办法呢,我惟有围着自欺欺人的信念辗转不停地去完善残缺不全的人生—— 寒清的离去已使我的人生崩塌了一个相当大的缺口。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