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一篇稿子哭表姐 报馆里说是仨人,那位记者极少露面,一露头,打开大皮包,把一摞稿子递给 主笔,又一阵风儿跑了。白日也得开灯的大屋子,除了一堆堆报纸、稿子,就是斜 吊角坐着主笔和二先生俩黑影儿。所以,二先生得连踢带打:接电话,画版面,跑 印刷厂;有时还得当小跑儿,来一趟北海楼大烟馆或福仙浴池。像名士大叶先生, 家里找就没有,得澡堂子里堵去。他晌午饭都打华兴楼叫到澡堂厢里吃。爆三样、 家常饼,外带一壶酒,就着池子里飘出来的热乎乎水汽,连吃带喝,这也算一美。 酒足饭饱,就呼噜上了。这时,二先生来了,得借个凳子坐等。大叶先生还了阳, 披着大毛巾坐起来,二先生打小桌上拿出一根“红锡包”烟卷,赶紧给他点上(这 也是主笔教的)。“稿子又闹饥荒了!怎么非得我动笔?”叶先生嗓门儿挺高,为 的让邻厢里洗澡的人都听见。二先生不说话,把刚找柜房借来的毛笔、砚台送上小 桌。大叶先生一拍挺亮的脑门儿:“写什么呢?”他把烟卷盒翻过来,用笔杆直挠 头皮,然后连写带划拉,递给二先生:“多指教。《断肠人哭高五姑》。这段不错。” 二先生像接圣旨一样捧过来,扭身回报馆。刚迈几步,又被叫了回去,大叶先生把 毛笔在舌尖上舔了舔,结尾又添上“听歌想影,不禁黯然神伤,悲夫!”这才让拿 走。后边,大叶先生跟洗澡的人“凤首、猪腹、豹尾”,把写文章的诀窍白话开了。 二先生走到过道大镜子前,一咂滋味儿,不由得把烟卷盒打开看看,省得回头 碰上草字再跑腿儿来问。“就这个啊!”二先生心里说,冲着一帮洗澡的,又伤心 又掉泪,这不是赚人吗?谁知主笔看了稿子还拍案叫绝:“是真名士自风流。有味 儿!”二先生想,是有味儿——澡堂子味儿。 日子一长,梅二先生手也痒痒了。他给《津报》写了一篇稿子,还画了一幅金 鱼做封面。 怕嘛有嘛,这下子崴泥了! “四马路,安电线,白牌电车围城转。”二先生上下班,坐的就是白牌电车。 这一天,他在电车上碰见个远房亲戚,告诉他,表亲王家二房的大小姐,婚姻不自 主,半夜跟严家少爷出走了!俩小人儿净想在一块儿可以蜜蜜甜甜,到真格过日子 的套上夹板,呲了!甜哥哥蜜姐姐原来当不了大米白面。王家小姐哭着回到家中。 家里人多嘴杂,冷言冷语,她受不了,终于郁郁吞金而死。二先生听了,连晚饭都 没吃,心里总有个人影儿。他没画画儿,提笔写了一篇《哭王表姐》,有几句是: “王表姐为争自由而失自由,惜青春而丧青春,终为社会势力所吞噬。天涯芳草, 芝兰香尽。天下有心人能不同声一哭!”主笔看稿时,皱了半天眉头,把二先生叫 过去,问这是无病呻吟,还是缘事而发。二先生鼻子一酸,实打实说了。主笔吱儿 咂地挺同情,问过姓名、住址,家里有嘛人,拍拍二先生肩膀:“这是一段哀史, 可怜,可叹!”把二先生稿子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