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我们在澡堂里又抑制不住地进行了。中间时,我们移到了客厅里。这一次我们 都感到很累很累。她说,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吃惊地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们才 住了一晚上,就这样疯狂,如果我们将来住到一起,过不了三天,我们就会死掉。 我笑了。 后来我们分开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眼圈都有些黑。我说,我先走了,你如 果还能睡着的话,再睡一阵吧。她懒懒地笑着说,好吧。她没有起身。 到开学之前,我还去过她那儿两次。第一次,我们同样很疯狂,一共进行了三 回。第二次进行了两回。我们的爱除了劳改犯之外,几乎无人知晓。我也不愿意告 诉别人,一则因为我太小,还没有结婚的能力,二则是因为她比我大好多,说不上 那天就要结婚,而和我分道扬镳了。但是,这两个原因都使我悲伤。我说不清楚我 和她的爱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我从书上看到,说是十八岁的男人爱的不是欲,而是 情,可是我们认识不到几天就发生那种事,究竟是欲还是情呢。算了吧,我不想去 管那么多。想这种事是很累的,而且据我的经验得知,你即使想清楚了,也不一定 就是对的。比如我爸和我妈的事就是一个例子。有时我觉得他们的结合似乎缺乏同 等的爱,但有时我发现我妈是非常爱我爸的,那种爱不亚于我爸对她的爱。后来我 还发现,男人和女人对爱的理解与表达是不同的,甚至不同时期都有不同的理解和 表达,于是我明白,不能轻易地去断定一件事,也不能武断地用自己的感受去断定 别人的感受,人与人是不同的。 欧阳对我说,有时你怎么像个经历了很多事的老人一样。我说,我不像你们, 从小是和同龄人在一起,想法也和同龄人差不多,但我们这一代不一样,我们在家 里一直是和大人在一起,所以从小就想了他们要想的问题,跟着他们一起老了。 的确也是这样,我之所以对很多事都能抱着中庸甚至是宽容的态度,就是因为 独自观察所得来的,是从他们身上得到的经验。 上大学是人生的转折点,我对大学也是存有幻想的。上了大学,就可以远离我 的父母了,再也不用被他们管着了。上了大学,就可以不用再那样被逼着学习了。 南大的操场早已种了俄罗斯进口的青草,绿茵茵的,很棒,每天下午四点以后我可 以在那里踢一阵足球,然后去冲操,再找一家人少的餐馆随便吃一点,在七点钟以 后干点别的,要么去约会,要么去听艺术系学生的演出,或者就像我爸说的去听一 听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的报告,特别是什么知名作家和艺术家的讲演。我还可以一 个人坐在秋天傍晚的大榕树下读几首小诗,要是可以的话,我也即兴写点什么,不 过我绝不会像我爸那样去写作。现在他对写作的感受已经成了一种职业,一种写也 得写不写也得写的技术活。我可不想那样。还有啊,我曾经想,上了大学,就可以 好好地放开谈一次恋爱了,没想到没上大学我就开始了恋爱,且已经同居了。真是 人算不如天算。不过,你们不要骂我卑鄙,我有时也想,上大学后也得准备去和大 学里的女生谈恋爱,以防欧阳在某一天告诉我她要结婚时我会自杀。这只是自保。 说真的,暗地里我也觉得她比我年龄总是大了一些,这是一种遗憾。跟同龄人谈恋 爱可能是别有滋味的,至少不会这样快就上床。我对我们如此快就上床总是有一种 无法说清的难过。唉,这么说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们实际上早就上演着悲剧了。 但我想无论任何人都会有这样小小的二心的,只要他不昧着良心说话。这大概 就是人性。所以我对绝无二心的发誓充满了鄙视,人是不可能做到任何时候任何处 境都始终如一的,他总是会怀疑,在怀疑的时候他就会给自己寻找种种出路,在这 个时候,他就会有二心,小小的二心,只不过是自我保护的本能的二心。不过,人 是有道德的,男人是得负责任的,于是这二心就成了一心一意。我对欧阳就是这样。 进大学的那天,我妈非要陪我一起去。我不想让她去。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 可她说别人家的孩子都有人送,她也要送送我。我没办法。实际上,我倒是希望欧 阳送我去。她也曾提过,但我还是觉得不妥,没有答应。 学校里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报道处挤的全是家长,而学生自己则在不远处观 望着。因为天气热,那些家长们一个个都挤得满头大汗。有两个家长因为一个没排 队就挤到前面而吵起了架,丢人死了。我妈也要为我去排队,我一下子火了,我说 : “走吧,今天不报道了,等他们都报完了,我再报。” 我妈不行,说必须早点报道,这样就可以去占个好床位,如果等别人都报完了, 不就剩下门口的那个了吗。她当年上大学就是去的很迟,就在那个床位上睡,结果 没生我呢就落下了风湿病。她不希望我这样。 我坚决要自己排队。我让她到远处去找个凳子坐下来休息休息,可她不行,一 直要站在旁边陪着我。我很不高兴。她便到远处站着。我看着那么多的家长跑来跑 去,我就有气。我就是从那时在心底里瞧不起我们这代人的。好不容易排到前面了, 有个家长找了熟人来夹队,后面的学生和家长都有气,但都不愿意出声。我就出面 了。我到前面拍了拍那位家长说: “你没见大家都在排队吗?” 那是位年近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看样子可能是某个机关的什么领导。他有些不 好意思,但他没有说话。说话的是那位他找来的熟人: “好好好,马上就好了。” “不行,我们都在这里辛辛苦苦地排队。你们又不是学生自己,最好让学生他 自己来报名。”我说。我才不怕他们呢。我外公也是南大的兼职教授,南大的校长 和我外公很熟的。 后面的学生和家长都说,是啊,应该到后面去排队。那个熟人瞪着我走了。我 妈这时跑了过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简单地给她说了。她悄悄地对我说: “你别呈能了,人家肯定认识南大的人。” 我大声地说:“南大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学生都成了老爷,家长却成了奴隶。” 大家都看着我,有些家长的脸已经挂不住了,红红的。我转过头来对我妈说: “妈,赶紧回去,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我妈也红着脸到远处去等我了。 后来我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自己还行,还有些男人的本色。但是,进了南大后就 发现,大学实际上也很压抑。竞争使人都异化了,一个个都看上去像是机器,不像 人。首先是四六级英语的压力,然后就是就业的压力。人人都在强调一个词:竞争。 我对竞争的意义就是在那时理解透的,也是在那时反感到了极点。竞争强调了弱肉 强食的道理,强化了人心中的欲和恶;竞争使人自然的本性趋于紧张,使人人都趋 于一个利字;竞争还强调了技术,讽刺了和平。我不喜欢竞争。我似乎更像一个方 外之士。 宿舍里一共住四人,设有卫生间和写字台。一个来自北京,一个来自上海,还 有一个来自西北农村。从北京和上海来的两个自恃甚高,而从西北来的又怀有自卑。 四人中间,只有我和北京来的说普通话,另外两个夹杂着方言,有时我们都听不清。 开学的第一个星期,来找我的人很多,有些是南大比我高一些的学生,他们都是跟 我一个中学毕业的;有些是和我一起考入南大的。他们都希望做我的大哥大姐,有 事都去找他们。后来,又来了些人,说话和行为乱七八糟的,经他们介绍才知道他 们是学校文学社的一帮人,他们得知我是著名作家古月的儿子,也以为我爱好文学, 想拉我入伙。都是些自视甚高的家伙,有几个看着极不顺眼,还有一个说话很脏。 不过,我还是礼貌地告诉他们,我偶尔也写写东西,不过不希望发表,因为我不想 成为一个作家。我想他们可能会死心,没想到他们睁大眼睛说: “境界高,这才是真正的作家和诗人,想着发表就俗了。这才是真正的无为而 为。” 他们走后,宿舍里的三个人对我一下子刮目相看了。他们原以为我只是一个浪 荡公子,没想到我家学源渊,为人甚谦。后来,大家就都知道我是古月的儿子了。 看来我不得不沾点我爸的名气。 班上要推举班长,女同学和一部分男同学都推举我。我是坚决不干。这种累赘 我是不会沾的。后来又找我当文艺委员,我更不干了。我不可能听命于别人的。再 后来找我当什么体育委员,班主任是个刚刚毕业的女研究生,这次亲自来找我谈话 了,说一定要我先干一阵子,等大家都熟悉了,再换别人。我觉得她还不错,就答 应了。过了些天,又说是中文系的传统,要在班上成立一个文学社,非要让我当社 长,我才不干呢。 北京来的那个叫刘威,也爱踢足球。西北的那个叫陈立卫,不会踢,但他表示 愿意跟我学。他比刘威要高,年龄也大一岁,我们就叫他大卫,而把刘威叫小卫。 足球是欧阳给我送的。 开学的第二周周末时,我才给她打电话。她一接着电话就说,我肯定被班上的 女生给缠上了,所以竟然半个月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给她打。我赶紧给她解释,她才 满意。她让我在南大门口等着,半个小时后她来接我。我高兴地答应了。 正在路上走,我妈打电话来,让我赶快回家。我以为有什么重要事呢,她竟说 是给我做了一桌子饭,就等着我呢。我撒谎说,这两天班上有活动,这周我就不回 家了。我妈说,那我和你爸去看你吧,你明天在不在宿舍。我一听,赶紧说,不要 不要,我们这两天要搞球类比赛,我是体育委员,你们来了我没法接待你们。我妈 说,谁要你接待,我们就在旁边看看就回来。我终于烦了,对她说,你们这是干吗 啊,又不是我快要死了。这话可能说的太损了,我妈都生气了。总算把他们打发了。 宿舍区离大门有一段距离,大概得走二十多分钟。刚到门口站下,就看见一辆红色 的奔田车朝我驶来,我赶紧让路,看见开车的竟然是欧阳。 我惊奇地坐了进去,问她是哪来的车。她告诉我,为了能经常来看我,她买的, 有一半的钱是她哥给她的。我听后,高兴极了。我们迅速地离开了那儿。她把我拉 到市郊一个叫碧水山庄的地方,她说,她已经为我们订了一个临水的包间。一下车, 我们手拉手,跟着一位服务员去了她说的地方。一开门,我就喜欢它。说是一个包 间,实际上临水的那面墙是不存在的,但上面有一个帘子,可以拉下来。从那里, 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人工湖,湖水碧绿,远远地有几只小船在游弋,上面坐的也是 一对对情人们。她说,这个湖只做欣赏用,里面的几只小船只是点缀,很有限,要 划船,必须提前订,我们来的晚了,已经订不上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说,算了, 在这儿看可能比在船上划更有情趣。说着,我走过去把那个帘子拉了下来。我们相 拥在一起,长久地吻着对方。 我们吃了一会儿才把帘子拉起来。这时,夕阳把整个湖面照得色彩斑斓,湖中 间有一片稀疏的芦苇,这时也看上去格外添色。很远的湖面上停着几叶小舟,安静 极了。没想到在这里竟然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我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呢。这时,一 个服务员敲门进来,对欧阳说: “你好,正好前面一位先生订的船他不要了。如果你还想订的话……” “好啊,把船叫人驶过来吧!”欧阳说。 一会儿,一条小舟由一个船夫驶了过来。欧阳问我,要不要我们自己划船。那 个船夫问我们,你们会不会水。我们点头。他就把船交给了我们。我们上了船,一 会儿就划到了湖中心。夕阳正在缓缓西下,快要隐去了。西边的天上涂满了彩霞, 映在湖面上,湖面也满面秋色,熬是好看。我们手拉手坐在船上,看着彩霞和湖面, 任凭小船儿晃晃悠悠。不一会儿,夜色浸来,湖面变得深沉起来。一丝凉意悄悄袭 来。我搂着欧阳说,我给你念首诗吧,这是我给你写的。她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 点了一下点。她虽然比我大好多,但很多时候我觉得她比我小。我其实很少写诗, 也不大懂诗怎么写,但在一个晚上,我特别想念她,就顺手写下了如下的几句: 愁 梦的这边 我写下你的名字 梦的那边 我守候着 我想 整个梦里便只有你和我 秋天的夜和秋天一样高而深 秋天的月和秋阳一样白且凉 梦中 我遇见无数陌生的面孔 唯独寻不见你的香 醒来后发现 梦的两头都枕着冷秋 一头一滴泪 我念这首诗时,秋夜正悄悄地走来。它暗合了我的诗意,似乎正是为这首诗而 来的。欧阳听完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说: “你真的很想我吗?” 我点点头,对她说: “我在写完那首诗时,忽然间理解了秋天的心。秋天的心用一个字形容足够了, 那就是:愁。秋天是一个思念的季节。秋梦太冷了。” 说完后我陷入深思之中。她看了我很久,才说: “今天我才发现你原来是一个诗人,真正的诗人。” 我笑了起来:“我才不愿意做什么诗人,我就是写着玩的。我的诗只写给你听, 不会发表的。” 她笑了笑说:“要是一直这样漂着,听你念你的诗,该多好啊!” 我说:“那我们今晚就在这船上抱着坐一晚上,怎么样?” 她说:“会着凉的。” 我说:“不会的,我抱着你,你可以在我怀里睡觉,我可以不睡,反正明天我 也没事。” 她说:“这样吧,我给总台打个电话,在这里订一个房间,什么时候我们觉得 冷得不愿意呆了,就回去。” 那天夜里,我们一直在船上抱着聊天,后来我还给她唱歌。她一直躺在我怀里。 我请她给我唱一首歌,可她说不会唱。直到晚上三点钟时,我们终于困了,才回到 房间睡觉。那一夜,我们过得非常开心。也是那一夜,使我们的爱忽然间圣洁起来。 关于这一切,我给很多人也讲述过,每次的讲述都有所不同,内容也随着我的 心情而增减和改编,所以,在数年之后,在讲述和改编很多次之后,我也不能确信 它们都是真的。也许当初根本就没有什么湖,也许我们只是随便地吃了顿饭,但在 我心里,它是这样的。那个碧水山庄我再也没去过。如果我是第一次讲述,我大概 不会离事实太远。我喜欢讲述,而讲述往往会改变原创。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时,我们退了房,回到了她的住处。她从楼底下的一家餐 馆里给我们要了几个小菜,在家里吃了饭。我们看起了电视。边看电视边聊天,我 们聊起了宿舍里的人。下午四点多时,她要去上班。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学校。 我留在她那儿,继续看电视。虽然宿舍里也有电视,但只在中午和夜里十点到十一 点放,那时已经没有电视剧了。我爱看武打片。下午六点钟时,她打来电话,问我 怎么吃饭。今天我不想再让她请假了。但是,如果我不想下楼的话,她说她买好给 我送来。虽然离开才一会儿,但我还是很想念她。过了一会儿,她来了。一手拎着 盒饭,一手竟提着一个足球。她把足球送给了我。 她说,她可能到明天清晨才能回来,我拿着足球回学校了。她要送我,我不让。 我的心情太好了,我要坐着高高的公共车慢慢地回学校去。一路上,我可以看看街 上的风景,还可以想很多事。这是我的习惯。 班上有个女生叫刘好,爱看我踢足球。中文系的课很好上,而且课也不是太多, 下午的时候大多没有课,都留给学生自己支配。我的下午分为两部分:吃过饭到四 点钟,我一直睡懒觉,四点钟以后去踢足球。刘好本来是要去上自习,手里拿的是 徐志摩的诗集,说是要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孤单地读,才会读出其中的味道来。听起 来她说的也很好,我便说,好啊,你读完了我也读读。她看我拿着足球,问我踢得 怎么样。我说,我在中学时一直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她一听就说,是吗?肯定有 很多女生是你的球迷了?我笑着说,是啊,现在一个球迷也没有。她说,那我就当 你的球迷吧,不过,我得先看看你踢得究竟怎么样,我可是真正的球迷。就那样, 这个可怜的女孩便成了我最早的球迷。 她长得很纯洁,脸白白净净的,一点青春痘都没有,一看便是那种内心宁静的 女孩。我喜欢这种气质。她在听我说话时,一脸的春色与微笑,眼睛一直盯着我, 从不看别的地方,且不住地点头。就是她的个子有点低,才到我的肩头那儿。这当 然是相对说的,我的个子太高了。有时我觉得这是个错误,它使我总是很抢眼。 刘好看我踢球的事在宿舍里成了闲话。大卫和小卫坚持认为她一定是爱上了我, 让我好好把握。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我有女朋友的事,所以我只是淡淡一笑说,刘 好啊,我看做我小妹妹还差不多。 谁知道这事被我说着了。大概是国庆节前夕的一个傍晚,她给我拿来几本书, 一本是徐志摩的诗集,一本是普希金的诗集,一本是《堂。吉诃德》,还有一两本 是什么书我就记不清了。她说她是从图书馆为我借的。她给我这些书的时候,宿舍 里还有大卫,她拿出一张卡片给我说: “我知道你是后天的生日,你肯定回家过,见不着你的,所以就提前祝你生日 快乐。” 大卫要抢着看,我没让他看。农村来的学生,有些习惯和我们不太一样。他常 常用我的毛巾和牙膏,在我回家的时候,他老是领什么老乡来住在我的床铺上,走 的时候连被子都不给我叠。这些我很不习惯,但都是弟兄又不好说。当然,有时候 我觉得他的那些大度的粗野的生活方式其实很好。我们这些独生子的确很自私。 刘好给我写了一首诗,写得非常朦胧。其中有这样的意思,说我常常在她的梦 中出现,还说我们在梦中一起在乡间的小路上玩耍。最后的落款是:你的妹妹刘好。 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小时候被父母送到乡下的奶奶家长到四岁时才领回去的,怪不 得她的梦里会有乡间的小路。我的记忆里也有乡间的生活,我很小的时候,只在乡 间的小路上走过一次。那是我奶奶一次得病说是不成了,想要见见孙子,我爸就带 我去了。结果,一去奶奶的病竟然好多了。我在那里玩了一周。记得那时是五月, 田野一片碧绿,远远地又能看见一片金黄,走近了才知道是油菜花。我爷爷天天早 晨和下午都要去田野里转,他非要抱着我,我却非要自己走。我们顺着一条大概有 一米五宽的小路一直走啊走,老是走不到头。那些小路都特别直,一直通到了天边。 我总是问爷爷,还有多远才能走到路的那头,爷爷说,不远了,但我就是觉得很远 很远。往往是我走不动了,才往回走。我也是在乡下看见过彩虹,看见过自由自在 的雄鹰。在一次国庆时,我又在乡间第一次看见好多好多的大雁,它们排成人字形 往南飞去,在空中唱着歌。那一年我可能十六岁吧。我又一次一个人顺着那条乡间 的小路走去,又看见一片一片秋天的油菜花,那么壮观,那么热烈,就是秋阳有些 冷。我竟然走到了路的尽头,回头一看,并不很远,怪不得爷爷说不远。那一次, 我没有见着鹰,也没想到它曾经存在过。所以,“乡间的小路”这五个字对我,本 身就是一句诗,一片回忆,一生的幻想。 国庆节后,我见她时竟有些不好意思。她也有些脸红。不过,我很快就打破了 僵局。我说,我从小就希望有一个妹妹,现在好了,终于有了。她也是,希望有一 个哥哥。我还委婉地告诉她,我认了一个姐姐。她听后有些惆怅,说那天带她去见 见我的姐姐。我答应着,但我自然不会那样做了。 她在班上的人缘特别好,有很多男同学都对她有些意思。虽然不是班上最漂亮 的女孩子,但却是最有气质的女孩子。我们宿舍选班花,经过我的争取,选了两朵 :牡丹和幽兰,其中幽兰就是她。我们还选了女生中的四丑。结果这个评选结果很 快被别人传了出去,一直流传到毕业。听说女生宿舍也在男生中选了“三大天王” 和“四小丑”,刘好说我是“三大天王”之首酷王。我一听就说,俗。刘好问我, 你那位姐姐多大了?我说,不知道,没问过,反正要比我大好多。刘好问,她结婚 了吗?我说,还没有。 一提起结婚,我就对欧阳目前的工作环境很不喜欢。我不喜欢她在人面前摆弄 她的体态,更不喜欢她成为一个女强人。我天生对强者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那 些天性散淡、不强也不弱的人。一个周末,她把我接走,在一家普通的菜馆里随便 吃了点,就回她的住处了。我们已经有两周没见面了,我特别想她,她也是。一进 门,她就有些迫不及待。不知怎么地,自从上了大学后,我对男女之事好像有些矜 持了。尤其是给她写了一些诗后,总觉得我们应该在情感上走得更深一些,而应该 适当地节欲。我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总之,我看见她那样迫不及待的样子,内心 深处有些不高兴。当然,一做爱,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老实说,她很会做爱。她曾 问过我,我这些技巧是从哪里学的。我说从碟片上。她说我像个做爱的老手。我也 很想问问她这些技巧是从哪里得来的,是不是从从前的男友那儿学来的,但我一直 没问。我自欺欺人,总是把她想成一个和我第一次做爱的女人,但在我们进行的过 程中,我忽然间惊醒,知道她的上面曾经有过别人。我甚至会想,不知道她此时是 想着我呢,还是别人。这些闪念使我顿时产生一种不快。我不能拥有她的过去,这 是我无法掩饰的痛。那一次,我们进行得很短促。老实说,她有了高潮,我却没有。 我对我们一见面就做爱有些反感。 “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我试着问她。 “以前不喜欢,现在还行。怎么啦?”她看着我的眼睛。 “这个工作对你不合适。第一,常常熬夜有损你的身体,女人这样,很容易老 的。第二,你不能一直干这一行吧,如果你以后要转行,还不如现在就转。”我说。 “我已经老了。我很怕跟你走在街上,或在人多的地方吃饭。那么多人都盯着 我,好像我在犯罪似的。我也想过,再干几年,等赚一些钱后我就投资干点别的。” 她有些不快地起身穿着衣服,穿了一半她又停下来背着我说,“你是不是觉得那地 方很肮脏?”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做些更适合你的工作。钱嘛,多少是个够呢?” 我搪塞着。 “我说过,你总有一天会厌恶我的。”她还是背对着我。 我拉过她,看见她的脸上一片失望,就说: “我在想我们的将来。” 她没有看我的眼睛,把我的手从她的身上移开了,还是背着我说: “别想了,你还没到想将来的时候。我们也很难有一个好的将来。” “为什么?”我有些恼怒地问。 “你我都很明白。你们家的人是不会同意的,我哥哥也天天逼着我找对象结婚, 我也无法对他说。我们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可能。”她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那样呢?”我不相信她的话。 “我太寂寞了,我对你情不自禁。”她似乎在哭泣。 我拉过她,发现她的眼里有些泪花,但马上就灭了。我捧着她的脸,发现她真 的有些老。比刘好要老得多。这一发现使我心惊。我不想让她失望: “亲爱的,你如果能等住我,一毕业我们就马上结婚,好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并不马上回答我,后来,她终于流下了泪水,冲我点着头。 我仔细想过,我们实际上的确是不合适的。我的性格也不是这种冒险的性格, 我喜欢水到渠成,顺手拈来。从那天开始,我就盼望着时间流得快一些。有时候, 我也希望时间流得更慢一些。我和她在一起已经有了痛苦。我无法对任何人说,她 是我的女朋友,虽然她太漂亮了。这是我的虚荣所致。说到底,我还是一个追求完 美的人。 我也想过退学,我把这想法给她说了。她不同意。她说,你想想,你即使退了 学,还是十八岁,明年也就十九岁,再过三年,才二十二岁,才到结婚的年龄。那 时,你大学也毕业了。我从来没问过她的年龄,那天她说了。她说,我今年已经二 十六了,再过四年,我就三十了,真正老了,到那时候,你如果不要我,我就没处 去了。我说,哪怕你到六十岁,在我眼里,还是最年轻和最美丽的女人。 实际上,自从我们谈到婚姻后,我就对婚姻产生厌烦心理了。我从没想过自己 会那么早结婚,那时,我刚刚毕业,我有什么条件跟她结婚啊? “这个行当我再干四年,等你一毕业我就不干了。那时,我也把我们需要的钱 挣够了。”她安慰我说。 我很想说,不需要,真的不需要那么多钱。我结婚的钱父母亲和外公外婆早就 给我存下了,我要的是完美的感情。 “不行,你不能要他们的钱。我们的钱我们自己挣。”她说。 这算什么话啊!我知道,她其实想说,她那时也老了,但她总可以用钱来弥补 这些,使我们的生活好一些。 我们还得秘密地进行这场恋爱。每周周末,我们必定见面。如果我要回家,我 们也一定要泡在一起,直到晚上十点左右才回去。有时候周三她也猛不丁地来看我, 我们一起开着车去兜风。就在那时候,我学会了开车。学会这玩意,我就有一种想 要飞的狂想。我带着她在市郊的高速公路上飞驰着,她在车里哇哇地叫着。我觉得 很刺激。原来激情很好。我说,等毕业后,我就买一辆车,最好我们住在市郊,每 天开着车上下班,或者你就在家给我生孩子,不要再干什么工作了,好好地保养, 我一个人工作就行了,如果你闷得慌,那接送孩子的事就交给你,看,你每天都可 以这样轻松地开着车,看着两边的风景,就像散步一样。她说,她也一直这样想。 兜风的感受使我的背逆之心陡起。我对欧阳说,人人都可能觉得我们不合适, 都是因为年龄的原因,但年龄算什么东西啊,那是世俗的偏见,从明天起,我要向 全世界宣布,你是我的女朋友,是我未来的妻子。她说,你家人肯定不同意,我们 还是先不要说为好。我说,不行,这样我会憋出病来的。她捧着我的脸说,听话, 凭我的经验,没有人赞同我们,你一定要忍,等你毕业了,在我们结婚时,你再宣 布不迟。我说,那时他们如果还不同意的话呢?她说,那时候,只要你还愿意要我, 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们可以去国外生活,那时候,我挣的钱也许够我们生活一 段时间了。 也许人人都有冒险的特性。我自认为我从不会去冒险,现在竟以此为乐。爱使 人疯狂。 我认识了一个艺术系的女生,叫吴静怡。她叫我到她宿舍和琴房去玩。反正只 是交个朋友,再加上无事可做,就常常去找她玩。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叫刘永昌的 男生。他似乎很喜欢吴静怡,但他一直不敢表达,因为他发现吴静怡对我很好。他 弹的一手好吉它。一天夜里,他给我们弹了一曲《月光》,我听得如醉如迷。他一 脸的忧伤,那忧伤也勾起了我的忧伤。我请他教我弹吉它,他高兴地答应了。就在 那间琴房,吴静怡教我识谱及和弦乐理,刘永昌则教我弹奏吉它。也许是我无所事 事的原因,也许是我从小就对音律很感兴趣的原因,也许是我散淡的性格与音乐暗 合,总之,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学习过,也从来没有这么用功过。我要给欧阳一 个惊喜。她曾经说,上大学时,她常常听一个男生弹吉它。她虽然没说那是她的男 朋友,但我知道。我一定要学好,弹得一定要比那个男生要好,甚至要比刘永昌也 要好。 我好像上的不是中文系,而是艺术系了。我在宿舍里整天翻看的都是音乐方面 的书籍,一旦人少时就坐在床上弹琴了。我用的琴暂时还是刘永昌给我借的,他说, 那把琴对于初学者来说是再好不过了。他答应我周六去帮我买琴。这事让刘好知道 了。她说,她正好也要到街上去买些东西,要和我一起去。 那个周六我没和欧阳在一起,每周让她请假总觉得不好。她问我周末干什么, 我给她说,要和班里的同学一起去买些东西,班上要组织活动。中午吃过饭,刘好 早早地就在楼下等我了。我过去叫吴静怡和刘永昌。刘永昌在吴静怡的楼底下。吴 静怡一见刘好,就显出不高兴来。我给她介绍说,刘好是我妹妹。刘好一听,也不 高兴。我便给刘好介绍,吴静怡和刘永昌都是我师傅。刘永昌最高兴了。 我们看上了一把月光牌的吉它,刘永昌试了好几次,还要逐个把位试音。他就 是这么一个很认真的人。我则心不在焉地四处看着。有一架钢琴看上去非常漂亮。 我想起小时候妈妈说要给我买架钢琴学,我爸说,买那种东西干啥,男子汉就要干 一些男子汉的事,整天坐在那么个玩意儿跟前像个啥。他们根本没有问我就决定了。 他们要是问我,我还真喜欢呢。我每次到乐器行里转的时候,总是要摸一摸那里的 钢琴。 我正在看,觉得有个人在远处看我,抬头一看,远远地站着欧阳。她想躲开已 经来不及了。我有些脸红。我走了过去,她也走了过来。她问我是不是在买东西, 我说,是,在看一些奖品,那几个是我的同学。她大方地走了过去,冲他们笑着。 我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给他们介绍说: “这是我姐姐欧阳澜。他们是我同学,吴静怡、刘好、刘永昌。我们正在给班 里买些奖品呢。” 我冲那几个人使眼色,刘好看见了,赶紧说: “是啊,我们买些东西。子杰给我们说过你。” “是吗?”她看着我。 我们俨然一对姐弟。吴静怡则呆呆地看着欧阳微笑,欧阳冲每个人都笑笑,转 过身来抓住我的手说: “对不起,我给他说点事。你们继续看吧!” 我们来到一处,她低声对我说: “买了东西后,让他们先回。你到我房子里等着我,给,这是钥匙。” 没想到我竟然犹豫了一下,才从她手里接过钥匙。然后她冲几个人笑了笑,走 了。 “她长得可真漂亮,我很久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了。她真的是你的姐姐?” 吴静怡问我。 “不是,是他们认的。”刘好说。 “她好像看上去很成熟。”吴静怡嫉妒地说。 “她比他要大好多呢,是不是,子杰?”刘好说。 我没想到欧阳会在这时候出现。她是来买些化妆品的。为了使他们不起疑心, 我打的把他们和吉它送回学校,然后我又打的回到欧阳的住处。 “看得出来,那两个女孩子都有些喜欢你。”欧阳在那天晚上说。 “怎么可能呢?我们不过是同学而已。”我说。 “女人的直觉是不会有错的。”她说。 “我当时就想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可是你非要让我忍。”我掉转矛头。 “我看,即使我没有说让忍的话,你今天也不会给他们介绍说我是你的女朋友。” 她看上去很不高兴。 她是第一次吃醋,看上去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