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我妈是怎么也要见一见。我说不行,现在还不到时候。她说,拿一张照片总可 以吧。我说,好吧,明天我去问她要一张照片。 我在欧阳那儿偷偷地拿了一张她大学时的照片。 “还真的很漂亮!”看过照片后,我妈说,“这是她什么时候照的?” “大学刚毕业时。”我撒谎道。 过了好多天,我才把这一切给欧阳说了。她听后并没有开心,她说: “总有一天会面对的,除非我们分手。” 过春节时,外婆说:“阿杰,听说你有女朋友了?” 我的脸红起来,没有说话。她又说:“带来让我们看看吧,听说长得很漂亮。” “还不到时候。”我还是那句话。 后来我才发现,这样也很好,至少我见欧阳时可以明着说我要去找女朋友了。 只要我夜里回来睡觉,他们都不反对。真是太搞笑了。他们怕的无非是我们做那种 事,白天难道就做不成吗?还不是自欺欺人! 不过,见欧阳的时候总是很少,大部分时间我待在家里练琴。我把欧阳送我的 那把琴背了回来,我本来怕我爸问琴是哪里来的,后来才发现他对此一窍不通。 有一天,我出去上厕所时,发现我爸坐在客厅里抽烟。他问我是什么时候学习 吉它的。我说快一学期了。他问我刚才弹的是一首什么曲子。我想了想说,是《月 光》。他笑了笑进书房了。 晚上吃饭时,他问我:“将来要做什么啊?” “不知道。”我还是原来的我。 “我听你弹吉它还弹得不错,不过,到底不是学音乐的,只能当一个爱好。” 他说。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并不赞同我在这方面的发展。 “本来就只是一个爱好。我从不上台表演的。”我说。 “那你学它干什么?”我妈问。 “自娱还不行吗?”我说。 我妈也听过我的琴声,认为是她听过的弹吉它的人中间最好的。我笑了笑。她 根本就没有听几个人弹吉它。她就是让我高兴。 我在那把吉它上下的功夫很深。我不再看电视了,有时我能弹到很晚,直到我 妈催我几次才会睡觉。我越来越发现它的微妙。音乐是要溶于自我才能有个性。我 把过去弹过的曲子重新一个个研习起来,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捉摸。有的音在第一把 位弹出来味同嚼蜡,但到第三把位就不同了。而且力度也很重要。用得好能传神, 用不好则平平无奇。后来我还发现,辅音也是很有意味的。辅音用好了,一段乐曲 就会忽然间有了灵气。 我爸成了我忠实的听众。有时他会进来说:“刚才那样处理就不错嘛!” 我妈也不懂音乐,她只是听,好也说好,不好也说好。 捉摸音符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把自己的感情溶进去的过程。每次弹完一个完整 的曲子时,我总是久久地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 一天,我出去倒开水时,发现我爸坐在客厅里发呆。他既不抽烟,又没看电视。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没有啊,怎么啦?”我说。 “我只是随便问问。没什么事了,你玩自己的去吧!”他总是觉得我弹吉它是 玩,并非正经事。 开学那天,我早早地去找欧阳,并给她弹了我会的所有的曲目。她惊讶地说: “我觉得你完全可以称为一个演奏家了。” “我可不想为谁演奏,我就为你弹的。”我说。 “我喜欢你的忧伤。”她说。 我吃了一惊。我居然也有忧伤。她跟我爸说的一样。 欧阳送我去的学校。已经到了晚上十点钟。我们拿着东西往宿舍走的时候,正 好赶上系里领导和班主任们查宿舍出来。系主任跟我爸是老朋友,他一见我就看着 欧阳说: “怎么现在才回来?” “有点事儿,刚处理完。”我很窘迫地说。 “是你朋友吧!”他还是看着欧阳问。 欧阳冲他们笑了笑,看着我,我只好红着脸说:“是。” 说完我就赶紧往宿舍走。我怕他又要问我欧阳是干什么的。 “你好像很害怕他。”她一边走一边说。 “他和我爸关系很好。”我说。 “怪不得呢!”她说。 “别管他,反正我也想,过一段时间就把你带去我家。”我说。 她没有说话。回去的时候,我把她送到楼下。正好刘好来找我。她给我带了一 些南京那边的特产。刘好对欧阳很热情,欧阳也多说了几句,就走了。我和刘好进 了宿舍楼。 我们正在宿舍吃东西,我的手机就响了。 “子杰,刘好还在吗?”欧阳问我。 “在。我们正吃她拿来的东西呢,我给你留一些。她还说你走得太急了呢。” 我不想她们之间有什么问题。 “好吧,你替我谢谢她。没什么事,快拐弯了,我挂了。”正说着,就听见她 在手机里惨叫了一声。我再怎么叫也没有回应。我知道她说的是长城立交桥,那儿 最容易出问题。 刘好和大卫陪着我要去看她。我们打着车就往长城立交桥赶。刘好一直抓着我 的手,让我不要着急。我的心里却一直在暗暗地埋怨她。如果不是她的出现,欧阳 是不会吃醋的,就不会出问题。 欧阳的车在那儿,但人已经不在了。碰她车的是一辆大卡车。我问那儿的交警, 人到哪里去了。他说,欧阳已经被送到西关第一医院了。我赶紧赶到第一医院,值 班室的医生告诉我,欧阳已经被送往手术室。我问她伤得怎么样。她说,现在还不 知道,反正人昏迷着。 门口有一个交警,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想,他肯定是那个司机。我过 去一把抓住他质问道: “她怎么样了?” 那个男人吓了一跳,问: “你问的是不是那个姑娘?” 大卫在旁边说:“他是她的男朋友。” 那个交警过来拉开我说:“别着急,正在手术呢。伤着了头和颈椎,还不知道 怎么样呢。” 刘好把我拉过来,坐在椅子上。我的泪水迸了出来,我从刘好的手里霍地取出 我的手,坐在了另外一个椅子上。她很尴尬。我无声地哭着。如果当时我把刘好拒 绝了,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但是,我和刘好真的没什么啊! 她的心太敏感了。 交警问我欧阳是哪个单位的人和家里的电话。除了知道她在百乐门做事外,就 知道她有个哥哥,别的我一概不知。欧阳的手机也丢了,不知怎么联系。于是,那 个交警去了百乐门,让司机留在医院里。 大卫和刘好一直陪着我坐到了夜里两点钟。欧阳从手术室出来了。她还昏迷着。 医生说,现在不要紧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她能否站起来,则要观察七 天以后才能知道。 她的脸上到处都是伤疤。我心疼地抓着她的手,真想抚摸她的脸,可是,我的 手在颤抖不停。那个男人掏下了医疗费后,就回家去了。他说他明天再来。他走后, 来了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是百乐门的人。 他们说,欧阳哥哥的手机一直没开,听说是去了外地,无论怎么也联系不上。 欧阳的嫂子正好到老家去看孩子了,还没有回来。她在这里再没有亲人。我是她这 里唯一的亲人了,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事。后来我也不哭了,只 有悔恨。大卫和刘好在第二天清晨回学校了。我让他们给我请了假。 欧阳还是昏迷着,身上的管子一直没有断过。 百乐门的人终于联系上了她哥哥。他们很快把欧阳转移到了贵宾室,不时地给 她哥哥汇报着情况。我终于睡了一会儿。 中午的时候,欧阳醒了。她的嘴唇被门牙撞得裂开了道口子,浮肿得很厉害。 她说不出话来。她发现自己的情况后,流着泪看了看我又昏过去了。 就在那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跑了进来,那两个百乐门的人叫他张总。我 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和欧阳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个人看了我一眼,眼里亮出一 把刀子。是仇恨。我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东西,很冷,很害怕。他没有和我说话。我 一直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仿佛一切真的是我的错。他问了问那两个人的情况, 就出去找医生了。后来他又进来,又一次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又一次站起来,想 跟他认识,可他粗暴地转过身去,似乎恨不得把我打一顿。我听他把欧阳一直叫兰 兰,而那两个也只把她叫兰姐。从这个称呼看,他的确是欧阳的哥哥,可为什么他 姓张而不姓欧阳呢? 我只好又一次委屈地坐了下来。我真想一走了之,可是我怎能舍得欧阳。 他在欧阳的床边看了又看,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又是重重地说道:“怎么会 这样?”然后他这才转过身来冲着我说:“她是去送你的?”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直觉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便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是在回来的路上出的事?”他又问我,那声音不如说是一把匕首。 我还是点了一下头,像犯了滔天大罪。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质问,它使我第 一次觉得人世间有苦难存在。 他停了好半天,像是在看着我,想把我怎么处置,又像是在自己劝说自己。我 的眼泪则一直大颗大颗地砸到地上。我也有今天,有这样流泪的时候。 “那司机呢?”他的声音不大,但很重很沉,也有些嘶哑。像是在问那两个, 又像是在问我。 “可能在交警队。”那个男的说。 “态度还可以,是他去叫我们的。”女的也说。 我突然想起那个司机不是说今天要来的吗?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影子呢? “他怎么不在?”欧阳的哥哥突然咆哮道。 “他说,所有的费用他都掏。本来说好今天要来的,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那个女的道。 “妈的,如果兰兰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他全家都死光。”他的声音突然又像是 雷霆。 他的仇恨使我突然想起我并没有对那个人产生多大的仇恨。他并没有任何违规 的地方,是欧阳开车急。还有,就是那个地方不吉利。我无法仇恨那个人,这使我 觉得我对欧阳的感情远远不如她哥哥。 “交警怎么说?”欧阳的哥哥又问。 这一次我得回答了。我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真的有些怕他,怕他是因为欧 阳的原因。他的个子很高,他的愤怒很大,一切都比我要有力度。我说: “交警说,跟人家关系不大。” 他突然跳起来,跑到我跟前说: “你说什么?他把我妹妹碰成这样了,还关系不大?” 我打了个哆嗦,随后我倒是看了他。真的看了他,才觉得他并不可怕。他越是 露出可怖的表情,我越是不害怕。我从小看惯了父亲这样对我,他拿我一点办法也 没有。不过,我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小: “我也去现场看了,的确是欧……是兰……”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欧阳,我怕他 生气,所以没有称呼全就接着说,“是我们的路线有问题。”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有些怕,那双眼睛里已经有两把刀子在蓄势待发,但我还 是看着他。他说: “我真不知道你是向着谁在说话,但我要告诉你,不管是谁,他只要碰了我张 潮的妹妹,他就是错的,他还可能会死。” 我打了个寒噤。他继续说: “你是什么时候和我妹妹来往的。” 我不想回答他。我甚至有些愤怒。我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与欧阳简直判若两种人, 一点教养都没有,一点是非观念都没有。我不客气地说: “我说的是事实。发生这样的事,我的心里最难受了,但是我们不能歪曲事实。” “什么是事实?我说是,就是是,我说不是,就是不是。”他冲着我吼道。 我们对峙着,随时都有可能动起手来。我并不希望和他打起来,说实话,我不 一定能打过他,但我也准备着。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对着我们说: “你们别吵了,我……” 是欧阳。她早就醒了,只是我们正在吵架,没有看到她。我看见张潮坐在了她 的右面,就跑到左面去抓住欧阳的手,颤抖着说: “你怎么那么敏感,我们之间没什么啊!” 我还想忏悔,可是,张潮打断了我: “兰兰,你觉得怎么样?” 欧阳的眼泪涌了出来,她问张潮: “我是不是成了残废?” 张潮红着眼睛说:“不会的。” 她又看着我,我也红着眼睛说:“不会的。只不过碰伤了而已。” 她又哭着对我说:“我当时就是想打个电话,并没有想什么。没想到挂电话的 时候,一辆车过来了。我来不及刹车,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说话的气息非常微弱。泪水似乎比气息还要多。 “是我不好!”我抓着她的手流了泪。我本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可是我 没办法控制自己。 “不管你的事……是我没在意……那个地方不好。”她哽咽着说。 “那个地方是谁修的,应该宰了那个狗日的。”张潮对着他的两个手下说。 “那个地方一直在出人命,你的命大,只不过碰伤了而已。你看,你都能说话, 说明好好的。”我对欧阳说。 医生进来了,说让我们只留下一个人,其他的人都出去。我坚持要留下,可张 潮说什么也要自己留下。欧阳对我说: “你回学校吧。明天你再来。” 我只好出去,但我没走。医生给欧阳拍了片子,说头部问题不大,看上去对大 脑没有多大损伤,但是颈部就不一定了,需要观察七天左右的时间。 快到晚上时,欧阳的嫂子来了。她和那个百乐门的女孩子要一起看着欧阳。我 只好一直在外面的绿色凳子上坐着。坐着坐着,我就睡着了。 欧阳再没昏迷,一直醒着。我进去过一次,她一见我就催我回学校。我只好不 见她,坐在外面。我一直想,医生为什么叫她张澜呢?也就是说,她并不姓欧阳, 那么,她为什么给我说她叫欧阳呢? 很晚的时候,我又进去看了看欧阳。她睡着了。她嫂子劝我回去休息,明天再 来不迟。我只好回去。 第二天上午有课,我去上课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在看着我。他们都知道 了。有几个人问我欧阳的情况,我沉痛地说,还不知道。我一想到她可能会站不起 来,心里就难过得要死。她如果真的那样了,我更要娶她。老师讲的什么,我一句 也没有听进去。 下午的时候,我去了医院。我买了一束鲜花,里面插了一张卡片。在那张卡片 上,我写下了两句话: 泪水永远也难以写出悔恨两个字 所以灾难也永远分离不了你我两个人 我兴冲冲地跑去,却发现那个病房里空空的。欧阳不在了。我问医生,欧阳到 哪里去了。医生说,反正转走了,到哪里去就不知道了。 我打着车抱着那朵鲜花一个医院一个医院地找,没有张澜这个人。我不知道她 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是因为我?是她不愿意再见到我?是因为恨我?还是因为她觉 得自己成了残废? 我只好抱着花去了百乐门。张潮不在。我问里面的人,张澜转到了哪里?他们 说,他们也不知道。 我绝望了。绝望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们不愿意见我了。欧阳曾经说过,即使我的父母同意我们结婚,她哥哥那里 也不好通过。是她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