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我坐在百乐门前的石阶上。我要等着他出来。后来我在那里坐着睡着了。醒来 时已经夜里两点了。我悔恨极了。我怎么能睡着呢?很可能张潮在我睡着的时候走 了。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怀里的鲜花已经被我折断了几枝。有几朵花看上去 快要死了。它们是因为缺水。我像那几朵花一样,似乎也快要死了。我是因为缺欧 阳。她不要我了。她也许还恨我。我突然想找个人打架,不是他把我打死,就是我 把他打死。有几辆车停在我前面,司机从驾驶室里伸出头骂我。我怒目圆睁,想冲 过去打他。他们赶紧开着车绕过我溜了。后来我不知怎么来到了欧阳的住处。我没 有钥匙,不能进去。我只好坐在她门口,想着我们这半年来的快乐生活。不知什么 时候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早晨八点钟左右。对面邻居家的小孩闹着要到超市去,大人说 现在还早,小孩便哭了。我就是那时醒的。我突然想,也许邻居知道欧阳的情况。 我敲开了对面的门。一个老太太说,她也不知道。他们从来与欧阳不来往,也很少 见面。我失望地留下那束花,把那张卡片塞在防盗门的里面,那样,任何人也取不 走了,除非欧阳自己。我要她知道,无论她怎么样,我一心爱着她。 我也不想去上学了。本来我对上大学就没有多少兴趣,现在是彻底地厌恶了。 但是,欧阳给我的那把吉它还在学校里,我必须得把它带走。 不上学,我又能去干什么呢?我还要继续寻找欧阳。 我要在每晚来找张潮。只有他知道欧阳在哪里。 就在我回学校的路上,一个高中时的哥们给我打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当个歌手。 当个歌手?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是个很俗的职业。可是,当个流浪歌手就不 一样了。那是一种神圣的事业。但是,要当流浪歌手,首先还得会唱歌啊。我想了 想问他: “就我这嗓子,行吗?” “当然行,你的嗓音有一种沙哑的感觉,乐感也不错,最重要的是你的形象很 好,又是大学生,很容易包装。如果再加上你爸爸的影响,那就没任何问题了。我 们已经讨论过了,你来不来?我告诉你,我给我们公司可说了,你绝对会答应我的。” 他的劝说很动听。 我悄悄地回到学校,拿着吉它走了。我不想告诉学校我要退学的事。我可能就 是退几天,等找到欧阳了就说不上要回来的。 我坐着地铁去找那位哥们。地铁口原来有一位很酷的歌手,唱的歌也很好。他 只是唱歌,并不要钱,但过路人以为他是买唱的,就给他扔着钱。他把那些钱给了 在地铁口讨饭的小孩。这是我亲眼所见。那时我才上初二。我当时看过后眼睛都湿 了。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到了哪里。有时候我想起他来,感到很伤感, 很迷茫。他也没有成名。我想,他大概对成名也不感兴趣。 那家公司一看我,就对我很感兴趣。要我唱歌,我就随便唱了一首齐秦的歌。 他们一听更欢。他们都不知道我此时怀着多么大的痛苦。不过,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们。几天来,我已经学会了坚强。 他们看见了我背的吉它,问我能吉它弹唱吗?我说,会一些。我原来对弹唱并 不感兴趣。歌词太白了,但乐曲就不一样,它很含蓄。我唱了首《多年以后》。那 首曲子的过目是很需要吉它的弹奏技巧的,我也很喜欢那个过目。他们更喜欢我了。 然后我弹了几首古典曲子给他们听,他们似乎对此不感兴趣,由此我知道他们是一 帮唯利是图的家伙。他们讨论了很久,认为我也应该始终背着一把吉它,有时弹有 时唱。他们喜欢我脸上的忧郁。这忧郁是这两天才长到脸上的。他们也喜欢我眼睛 的色彩。他们说,这是一种高贵的色彩,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他们中有人最擅长吉它弹唱,我请他给我当老师。那天晚上,他们要出去庆祝, 我也去了。他们一个个都是爱喝滥酒的人。如果是过去,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喝个痛 快,可今天我心里有事。很快我就醉了。我要去找欧阳。我的那个哥们陪着我去。 我们到了百乐门,我站得远远地,让他去问张潮在不在。他们说,还是不在。我要 硬闯进去看,他们的两个保安把我拉住了。我不能进去,我的那位同学劝我回家。 我怎么能回家呢?我只好跟他回到了他们公司。第二天醒来,我就开始练习弹 唱的技巧。公司认为,应该专门找人给我写歌。我说,不用了,歌词我来写,只找 人谱曲就行了。第三天夜里,我没去百乐门。我想,先让他们觉得我可能再也不去 找了,等他们不防我了,再去找,也许会找到。就在那天夜里,我写成了生平第一 首歌的歌词: 爱的宣言 星星在天上开着盛宴 人间也是不夜天 我的新娘 无端的灾难使我们从此两岸 泪珠儿串成了项链 眼睛愿做宝石蓝 我的新娘 内心的弱点使我们陷入黑暗 生命的日记不忍翻看 爱神在人间流浪 我的新娘 内心的坚强将使一切都圆满 第二天,我把歌词拿给他们看,他们都说好,立即找人去谱。我也偷偷地自己 谱曲。吴静怡和刘永昌给我教过简单的谱曲知识。 大卫给我打电话,问我现在在哪里。我说在外面,他问我再需不需要请假。我 说,无所谓,你看着办。他骂了我一声挂了电话。我真的是无所谓了。我觉得自己 唱完这首曲子也许就在世上消失了。 听说找人谱曲至少需要半个月。太漫长了,我只有几天时间。我必须在这七天 里找到欧阳。我只有七天时间,现在只剩下五天了。 下午,他们都在睡觉,我一个人坐在楼顶上开始试着谱曲。我用吉它试着音。 我不需要太华丽的乐章,所以我尽量地使它适合我的心情。三个小时后,我谱完了。 我下去叫他们,让他们给我演奏一遍。他们都诧异地看着我,不相信我还有这本事。 他们都觉得最后两小节非常好,前面的几节有点与别的歌曲类同。 我请他们给我改,于是大家就在那里改,可是,他们的心中还是既成的曲子。 这是一群没有任何创造性的家伙,可他们心中还幻想着成名和发财。我默默地离开 了他们。晚饭吃过后,我又坐在楼顶上练习。我的那位同学给我拿来了瓶啤酒,可 一瓶啤酒太少了。我们下去到一家啤酒屋里喝,直到喝得大醉才归来。可我怎么也 睡不着。我拿起了吉它,一边流着泪,一边弹起来。突然,不知哪里来的灵感,我 竟然脱口唱起了那首歌。歌的前面已经被我奇妙地改过了。我赶紧拿起笔记下来。 我是被一阵歌声吵醒的。我在梦中隐隐约约听见有很多人在唱我的歌,而我竟 然不在台上。我愤怒地正想上去问那几个唱我歌的人,他们为什么要盗窃我的歌, 只觉得有人把我拉住了,我怎么也上不了台,我挣扎着,梦醒了。我这才听到他们 正在弹我昨晚上做的曲子。 谁也没想到做这曲子的竟然是我,而且非常好听。我们演练了几遍,都很高兴, 立刻找人辞了那个作曲的。他们说,我可以多写几首,然后一首首地自己作曲,那 可就不一样了。我何尝不想这样。这种成功真的是我从来都没有过的感受,可惜, 我的心里只有欧阳。 后面的两天,我又试着作了一首歌,但歌词和曲子都没有第一首好,我就觉得 还不如不做为好。在第六天的夜里,我由于心急不想吃饭。 “子杰,你干吗呢?是她不想见你,又不是你不想见她。你的前途可大着呢, 何必在意一个比你大好多的女人呢?”他们中的一个说。 “是啊,万一残废了,你难道真的要和她结婚?那样很痛苦的,她会拖累你一 辈子的。你可要想清楚了。”另一个又说。 “子杰,你现在找她也是对的,说明你这个人是有情有义,但是,你也要想想 你以后的路。谁知道以后你们俩会不会成?所以你要振作精神,好好地学习和工作。 你看,你有做一个歌手的条件,又具备创作的条件,这两项加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般唱歌的人只会唱歌,根本就不会作词和谱曲,你居然样样都会。我看你以后要 在音乐方面多学习一些,甚至可以在上中文系的同时,辅修音乐专业。你说好不好?” 我的那个同学也劝我。 我默默地坐着,没有理会他们。最后有一个人给我出了个主意,这下我高兴了。 按照他说的那样。我们一帮人等当天晚上又去了百乐门。我混在中间,戴了顶 帽子和墨镜。没有人认出我来。我们直接来到了二楼,进了一个包厢。两位小姐和 一个男侍应过来问我们需要些什么服务,需要几位小姐。我的一个朋友说: “你去把你们老总张潮给我请来,就说我们是他老家来的客人。” 那位男侍应说:“好吧,你们等一会儿。” 不一会儿,那个男侍应领着张潮进来了。我的两位朋友立刻把张潮请到里面坐。 他笑容满面地问我们是从老家哪里来的。我的这些朋友也不知道张潮的老家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只好现身。张潮一看是我,站起来就要走,一边说: “你是来干什么的?想闹事啊?” 我上前挡住他说: “张总,我不是来闹事的,我进不了你的门,所以就用这种方式。我只是想问 问你,欧阳,不,兰兰她怎么样了?” 张潮怒视着我。我的那位同学说: “张总,请你不要生气。你也是很有面子的人,我们绝不敢与你作对,只是胡 子杰他非常想见见你妹妹。他已经有七天都不上课了,天天在找你们,天天露宿街 头,就是想知道你妹妹的病怎么样了。他并没有想过别的,无非是关心她。请你让 他们见一面,或许对你妹妹的病有帮助。” “不行,不是我不让,而是她不想见你。你明白吗?”张潮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现在的病情?”我哀求她说。 “她很好,已经没有危险了。”张潮说,“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吗?” “你是说她的颈部没有问题了?就是说她不会残废了?”我惊喜地问他。 “即使是这样,以后你们也别来往了。如果让我知道你还死缠着她,我就不客 气。你知道那个司机最后怎么样了吗?”张潮问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说: “他等着坐牢吧!这是对他最轻的惩罚。幸好我妹妹好着,否则他休想活着。” “交通事故怎么能坐牢呢?”我不解地问。 “赶紧走吧!我这儿不欢迎你们。”张潮冲着我们喊道。 我的一个朋友不干了,他觉得张潮太霸道了,这时说: “我们今天还不走了,怎么着,我们就是来消费的。来,把你们这儿最漂亮的 小姐都找来。” 张潮一看,冲着那个男侍应说: “去,给我把所有的保安都叫来。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到老子这儿撒野了。” 我的那位同学赶紧把那位朋友拉起来说: “走走走,给子杰给个面子。张总,算了,看在你妹妹的份上,就别生气了。 走,赶紧走。” 我也觉得和张潮对着干,对我和欧阳没什么好处,就叫上大家往楼底下走。十 几个保安正在往楼上走,那个侍应走在最前面,一看是我们,就对保安说: “就是这几个人。” 保安顿时将我们围住,我冲到前面喝道: “我是你们副总张澜的男朋友,谁敢把我怎么样?” “老子就不信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们又没有干什么。”我的那位朋友还在生 气。 这下大概把张潮给惹火了,他冲下来对着他的保安说: “给我把那小子狠狠地打。骂的,敢在我张潮面前这样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几个保安就往我们中间冲,抓住我那个朋友就用皮鞭抽。我气愤之极,问着张 潮大喊: “张潮,你不要太过分。你放了我朋友,你要打要骂就冲我来。” “我告诉你,小子,我不管你是谁,但从此以后,不要再碰我妹妹。如果你答 应,我就今天放你们出去。”张潮站在楼上冲我说。 “如果我不答应呢?”我说。 “给我打。”张潮说完,那几个保安又打起我那位朋友来。我的其他朋友围上 去就和保安打。 “好,我答应你。”我愤怒地说。 我们出来了。我那位朋友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实际上也没什么。走在路上, 大家都骂那个挨了打的朋友,是他把整个事情给搅坏了。这时,手机响了,是我妈 打的。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学校里。她很生气地说: “你现在就回家。” “我不想回去。”我也气冲冲地说。 “你快点回来,我们都等着你吃饭呢。你爸正生气着呢。”她说。 我只好告别那几个朋友,回了家。 他们已经知道欧阳的事了。是从学校里得知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爸问我。 “已经没事了。”我说。 “我给你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谈恋爱了,再也不要和那个女的来往了。 你给我好好学习。”他生气地说。 “不行。她是送我才这样的,我怎么能这样?换了是你,你怎么做?”我问他。 “这……你还嘴硬!”他生气地看着我。 “不是我硬,是道理硬。”我气他道。 他没话可说了。我妈又说了: “你爸也是为你好。你看,你这一周来听说只上了一节课。你的事闹得满城风 雨,谁都知道了。这一次并不是我们打电话问你的事,而是你们系主任给你爸打电 话的。我们这才知道你一直不在学校里。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 我一想起我的样样事情都被他们知道,就说: “我不想上学了。” “那你想去干什么?”我爸暴跳如雷。 “我不知道,反正这个学上着也不舒服,什么时候都被你们监视着。”我说。 “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听说也不在医院里。”我妈想把话题引开。 “我在学唱歌,我要去唱歌。”我坚决地说。 “学唱歌也要在大学里学。”我爸还是不放过我。 我们的争论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一觉醒来,我就发现过去的一切有所改变。 既然欧阳已经好了,我也就不再担心。虽然我答应张潮不再见欧阳,但这只是暂时 的,欧阳肯定会来找我的。而那个要包装我的什么破公司我也不想去了。那些人只 是些空想家,他们的公司才成立不到两周,可他们连最起码的资金都没有。反正我 们任何协议都没有,不用顾那么多。再说,我也不想为他们唱歌。我给那个同学打 电话,告诉他们,我父母亲是绝对不同意我去当什么歌手的,所以我不能去了,不 过,为了表示歉意,我想请他们吃顿饭,就算是感谢他们吧。我们约定在下周吃饭。 然后,在我妈的督促下,我洗了个澡。她给我做了顿好吃的,说我这一周来已经瘦 得不成样子了。我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真的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我还发现, 我长了几根胡子,黑黑的,很扎眼。我用我爸的剃须刀将它们革命了。 摆在我面前的还是一条路:除了上学外,还是上学。但是,我一想起张潮对我 那些朋友们那样而我好好地,就觉得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欧阳。我应该为欧阳受 些伤,我也应该伤痕累累地结束这场恋爱。可我没有,我只是感到心力交瘁,无心 做什么。所以我一直呆在家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去上的学。 众位客官,请容我喝杯啤酒,抽支烟,再给你们讲述下面的故事。实际上,上 面这个故事一直是悲剧,我一想起来就心痛。我不大喜欢悲剧,在我看来,生活应 该是一出荒诞剧,无所谓悲也无所谓喜。不过,大家还是喜欢高兴。而下面的故事 正好有趣得多,我也爱在别人面前吹嘘。 我能不能先说几句题外话?我们常常会有这样的错觉,就是当你对现实不满的 时候,或者在你无数次的想象和做梦之后,你就发现现实、想象乃至梦境都有些混 乱,久而久之,当你无数次地给人描述那些往事的时候,你会在无意中篡改事实, 从而使现实成为虚构,而使虚构成为现实。有时候,虚构更能与我们心心相印,而 现实则常常令我们难过和失望,所以我们宁肯相信那些虚构的就是现实,而原是现 实的便渐渐地成了虚构。 我在很多次给人描述去百乐门的经过时,实际上是这样描述的: 我是一个人去百乐门的,没有任何人帮忙。这是我一贯的个性。我戴了一幅墨 镜,并且戴了一顶帽子,穿了西服,像是一位外地人。是一位出租车司机送我去那 儿的。他很热情。他说,他认识百乐门的一位大堂经理,可以给我优惠。他和那些 保安也很熟,不停地和百乐门的人打着招呼。一位男侍应把我领到了二楼。我要了 最豪华的那间。那位男侍应问我要什么服务。我说,把你们百乐门最漂亮的小姐给 我找来,直到我满意为至,至于费用,我可以付别人的两倍之多。他们给我领来了 十几个,我一个个看着,没有一个能看上的。我让他们重新给我找。我说,我甚至 可以给你们付三倍的价格。我把整个百乐门的小姐都看过了,也没有看上一个。那 位男侍应认为我在捣乱,叫来了一个什么经理。我说: “你们这儿的小姐都不怎么样,还称什么百乐门?叫你们张总来,告诉他,我 是从上海来的,我也有一家百乐门。” 那个经理立即去叫来了张潮。刚进门时,张潮并没有马上认出我来,还冲我笑 着。等他坐定后,才发现是我。他站起来要发火时,我也站了起来,对他说: “你不要介意。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找到你,我只是想问问你欧阳 怎么样了?” “谁是欧阳?” “你妹妹不叫欧阳澜吗?” “哈哈,什么欧阳澜,那是耍你的。她只有一个名字,张澜。我实话告诉你, 她根本就没有爱过你,只是解解闷而已。” “你骗我,我不信她是跟我闹着玩的。你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 “告诉你也没用。是她不想见你。” “那你告诉我,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已经没事了。” “好,那我请你告诉她,我也根本没有爱过她,我只是觉得那天晚上要不是我 身边有另一个女孩子,她就不会这样,所以我是觉得对不起她,现在我放心了,也 安心了。我们从此互不相欠。” “你说什么?原来你是脚踩两只船,是你对不起她,她才会这样。” 说完他叫进了那个经理,对他说: “叫保安来,把这个人给我好好地修理一番,再放他走。” 立即有两个保安过来要打我,我就和他们打起来。不一会,又有几个保安过来。 我和他们浴血奋战,直到我倒在血泊中。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周围没有任何人。我发现自己浑身都包 着白色的纱布,鼻子里也通着管子。我还活着。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进来了。我 问她我伤得怎么样,她说伤得不轻。她问我是不是学体育的。我说不是,不过我喜 欢踢足球。她说,怪不得呢,是你过去被摔打惯了,骨头比一般人结实,所以骨头 还好,就是一根肋骨可能稍有损伤,不过也不要紧。我问她是谁送我进医院的,她 说,听说是一个男的送来的,但他没有留下姓名,他已经预交了很多医疗费。 我想,这个人除了张潮之外,不会有别人。他也许是要用这样的方法让我对欧 阳彻底死心。 她问我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说,我当时喝了些酒,与别人打斗弄成这样的。 她问我需不需要代我向家人和朋友打电话,我说不需要,我如果告诉他们,他们一 定会责怪我的,索性等我出去后再告诉他们事情的经过,或者永远都不告诉他们。 她问我是不是为女朋友弄成这样。我笑了笑。 她对我很好。我要方便的时候,她就去叫在医院实习的男学生来帮我。她还喂 我吃东西。她长得并不漂亮,但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从她身上带的证件上看出, 她叫金子辉。她的名字和她的心一样。 我的手机也不见了,没办法给我的同学通知。不过,我也不想告诉他们。一旦 告诉他们,他们就会看到我的这个残样子。 我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七天,才把身上的那些玩意儿全部取掉。医生说我的肋骨 也完全好了,现在就只剩下好好修养了。我也可以出院了。 那个神秘的人给我预交的费用真多,我出院的时候,还结余了几千元。我拿着 它去向一直照顾我的护士金子辉告别,她叮咛我一定要吃那些药,而不应该吃什么 东西。她一直把我送出医院。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应该重重地感谢她,就看着 她的眼睛说: “能不能请你吃顿饭?” 她笑了,说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我说,没关系,我等你下班。她高兴地走了。 我在门口的花店前坐着等她出来。我想起上次给欧阳买花就是在这家花店买的。真 是不敢相信,来看住院的人,最后自己又住进去了。她再次出来的时候,已是精心 地打扮过的,看上去漂亮了很多。我给她要了一杯柠檬汁,让她喝完再走。她坐下 来用吸管文雅地吸着。我说: “我一直想送给你一束花,可是我看了半天,只觉得这儿只有两种花好看,一 种是玫瑰,一种是康乃馨。你喜欢单色的花还是插花?插花还可以插上满天星和百 合。” 她仔细地想了想,一直微笑着说: “那你就给我插花吧!不然的话,你女朋友会吃醋的。” “唉,现在再没有女朋友了。她不会再见我了。”我叹息道。 “你为她伤成这样,她还不见你?如果是我,就是死也愿意。”她说话的样子 像是在下决心。 “那你的男朋友对你好吗?”我问她。 “我还没有男朋友呢。”她笑道。 我叫老板给她插了一束花,里面的玫瑰格外显眼。她幸福地抱着它。老板问我 要不要卡片。我想起上次给欧阳写的那张卡片,心里很伤感。我要了张,在上面只 写了一行: 真正的美是由内向外的,就像你的名字一样。谢谢! 我们来到了附近的一家酒店,在里面要了个包间。她看了看那个包间说: “啊呀!真巧,我给你说,前几天一个病人也请我们到这儿来吃过饭,就是这 个包间。” “也是个男的?”我笑着问她。 “不是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出了车祸,差点没命了,最后竟然完好无损。” 她笑着说,“她可真是漂亮,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那么漂亮的女的。” 我一听,差点喊出声来,赶忙问她: “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很有意思啊,她说她叫花木兰。”她笑道。 我一听,如坠雾里。她为什么又取名叫花木兰呢? “她是不是就是从413 转来的那个女的?医生一直怀疑她颈椎可能有问题,会 导致她全身瘫痪?眉心这儿有颗痣?”我又问她。 “是啊,你认识她?”她问我。 “那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在她住院的前两天,我真的没见过你。”我说。 “我就是她转过来的时候才接班的。以前是我们这儿的实习学生在实习,她们 走了,我才来的。她们在的时候,我们暂时可以轮休,所以你不会见我了。”她说, “那个女的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是什么时候出院的?”我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 “你住院的第三天吧。你还没告诉我她跟你什么关系呢。”她嗔道。 也就是说,我们在一层楼上住了两天多时间,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和她的那 些人呢?也难怪,我住的也是一间贵宾室,里面只有我一个人住,病房门的玻璃上 也贴了不透明的纸。我又走不动,从头至尾都是金子辉一个护士和几个实习的男生 跟我接触,没有人给我说起其它病房的事。 “那个女的知道我住这儿吗?”我问她。 “我们给她说起过。”她说。 “她当时的反应是什么?”我问。 “她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因为有其他人,我们又说起别的事了。你肯定认 识她,是不是喜欢她?”她笑着问我。 “她就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为打听她的下落才被她哥哥打成这样。她走的时 候,也没给你说什么吗?有关我的事。”我问她。 她很惊愕地看了我半天,才说:“没说什么。我看她好像……” “好像什么?说下去啊。”我说。 “好像并不关心你。其实是她把话插开的,我们几个护士,还有那几个照顾过 她的实习生倒对你的事挺感兴趣的,是她把话插开的。”她说。 我叹了口气说:“我们再没希望了。” 她不再说话了,手里一直抱着茶杯,时不时地看一眼我。我问她,欧阳真的好 了吗?她说真的好了,现在只需要好好休息就行了。我问她,欧阳有没有给她留下 联系地址。她笑着说,你怎么这么傻,她既然知道你在这里住,又不想让你找到她, 又怎么可能留下联系方式呢。 我们告别的时候,我发现她多少有些伤感。我说,以后我会来看她的。她笑着 说:“好啊!” 我打车走了很远时,发现她还在那里看着我。 我不敢回家,先回了学校。大卫一见我,就惊奇地问我这些天到哪里去了,我 们家的人和系里包括我们班的同学都到处找我,已经在三天前报了案。这是我早已 料到的。我首先给我妈打了手机。她一听就哭了,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学校。她说, 你哪儿也别去,我这就去学校。我说你们别来了,我好好的,周末我就回家去。她 不行,她还是来了。她已经给我爸打电话说了。我知道我爸不会来看我的。这一次 的经历使我知道一个男人的本色是什么。 我妈一眼就看出我头上的新疤,问我是不是让那个张潮给打了。原来他们什么 都知道了,就是不知道我到百乐门以后的事。我笑了笑说,没事。她给我爸立即打 电话,让他给我们系主任打电话给我请假,说我伤得很厉害,需要在家好好修养。 我说不需要,她哪里肯。我知道自己暂时也上不了课。金子辉给我叮咛过,回家后 要好好地休息上半个月才能去上学。 我回家了。我不知道这件事将如何收场。但是,我爸这一次竟然能忍住,出奇 地安静。他还一个劲地对我说: “算了,一切都过去了。以后再也别想过去的事了,就当它没发生一样。大难 不死,必有后福。这也是好事。你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这下能活着回来, 也算是经历了大是大非,能懂得很多事了。是好事。你也别想着以后要寻仇了,没 意思。” 他仿佛是什么都知道一样。我不信。我妈不行,她老是要问我细节。我就是不 想说,我对她说,你放心,等我想说的时候我自然会给你说的。 我在家静心修养了半个月,伤口基本上都长好了,就是在腰间和腿上留下了几 处伤疤。看来它们要永远地存在了。在这半个月里,我无事可做,倒是整整齐齐地 看了一遍《老子》和《庄子》,觉得真是受用无穷。庄子的闲散和傲慢太合我意了。 我也渐渐地快乐起来。我知道,我爸在我睡着的时候肯定会来看我。如果他知道, 我读的是这两本书,肯定会高兴的。 我打电话给我那位高中时的同学,请他们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餐馆里大吃了一顿, 算是报答他们,但我再也不想当什么歌手了。他们也把吉它给我拿来了。 没有任何纷争,但一切令我父母烦恼的事情都由老天爷帮他们解决了。 讲到这儿,我不得不说,这段现实似乎更加符合所有人物的性格与后来的种种 现实。比如,依我的性格,我肯定会孤军奋战,不可能请那些乌合之众去给我帮倒 忙。比如,依张潮的性格,他肯定要警告我,不可能让我亳发无损地离开百乐门。 比如,欧阳的确是骗了我,她不姓欧阳,而且她的病也确实好了。比如,我的父母 似乎更像后面故事中的那样,尤其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作家,一个熟知人物内心 的高人,他不会与我刀兵相见,他会运用他的智慧。比如,我的腰间和腿上到处都 是伤疤,它证明了后面故事的真确性。比如,我的确认识一个叫金子辉的护士,我 还知道她一直暗恋着我。比如,我的父母在偶然提起我那段往事时,他们总是说我 吃了很大的亏,差点要了命,肯定也是指我说的是真的。比如,从那以后,我留下 了严重的头痛病,记忆严重混乱,它说明我在那时受过重伤。比如,从我后来去上 学的时间看,两者的时间是一致的。还有,只有我受到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只有我 死里逃生,我才会觉得自己对得起欧阳了,才会良心有安,也才会在后来能够毅然 离开欧阳。更重要的是,我的同学和很多朋友都曾听过我后面的故事,他们又把它 们讲给很多人听,然后有很多人都曾问过我里面的细节是不是真的,我回答当然是 真的了。等等。 但是,很多疑点证明它很可能是虚构的。最清楚的是,我从小就跟人爱打架, 也爱踢足球,所以身上有无数的伤疤,谁知道这些伤疤是不是在百乐门留下的。记 忆中,我常常和父母吵架,总是在无休止地探讨我的上学与退学的事和以后要干什 么的事。至于那个叫金子辉的女孩子,的确是我在医院里认识的,但我记得当时我 是因为踢足球踢伤了才住进医院的,我骗她说我是为女孩子打架所致。我们后来还 来往过,但她始终不愿意和我真正地谈恋爱,她说她长得丑,比不上欧阳,我肯定 会抛弃她的。奇怪的是,她的确认识欧阳,说欧阳的确就住在那一家医院。还有, 我妈后来一直问我那次的经历,我只是对她说,反正打了一架,差点没命了,所以 他们就觉得我为欧阳差点送了命。还有,在长久的岁月里,我发现,人性是复杂的, 有时候是没有多少轨迹可寻的,你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而它偏偏是那样,令你难 以置信,从这一点来说,前一种描述似乎更符合日常事物,里面充满了种种端倪与 玄机。 说真的,我更喜欢后面那种描述,它使我激情澎湃,热泪盈眶。但前面的描述 似乎更符合我后来的心境。我后来渐渐地变得很平和,不喜欢大起大落。我对日常 生活的观察也使我觉得和平、宁静、庸常才是生活的至理。这种生命观可能使我篡 改了现实,更接近我内心的真实。 唉,究竟什么是内心的真实?什么又是现实的真实?内心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 哪个更重要呢?我们是不是又可以确认现实的真实是可信的,而忽视和污蔑内心的 真实呢?或者我们是不是应该将它们都相信,相信它们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才算 公平和中正? 总之,在我内心深处,始终是有两种生命和历史的。一种是理性的,是与无常 世界混为一体的,另一种是感性的,是与我们人类的内心世界相一致的。我认为它 们同等重要。关于这一点,我是有硬理由的。人类的神话在原初时,也许跟我叙述 的前一种现实一样,但在讲述了千百年,在历经百代之后,它就变成了后一种叙述, 人们渐渐地忘记了前一种叙述,甚至根本不承认它的存在,至少现在没有了前一种 叙述。现在,后一种叙述成了我们的情感、精神和性格,也暗合了人类始终如一的 知性与感性,成为我们的梦。要还原它已经不可能。如果真要还原,可能会有千万 种,而它也绝非现实,它还是一种虚构。那么,究竟谁是虚构谁又是现实似乎无关 紧要了。甚至从我们的内心深处讲,我们不情愿有人还原它。但是,在一些大智慧 者那里,肯定是有两种历史的。一种是神话本身,另一种则是他靠对世界的发现而 确认的历史,这历史可能与世界的轨迹无限接近。 算了,故事讲到这个份上,大概也没有多少情趣了。我们还是暂时放松一下, 喝一口茶,抽一支烟,或者方便一下。下面的故事也许你会喜欢。 老鹰之歌 问题是,欧阳后来怎么样了?她为什么叫欧阳澜而不叫张澜?为什么又会取名 叫花木兰?还有,究竟哪一种叙述更符合事情的本真状态呢? 人们也许会认为我是在耍一些先锋派小说的花样,你们肯定是大错特错了。不 错,我曾经喜欢过几个先锋派作家,但后来我厌倦他们了。他们并不会讲故事。他 们也大讲特讲现实与虚构,但跟我讲的不一样。我是真实的体验。在我的世界里, 始终有两种现实,一种是我看到的,与大众相一致的现实,另一种则是我的怀疑、 幻想、情感和我多年积聚的智慧所凝成的现实,这里面有爱,有恨。我试图说的就 是这两种现实。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生活。它并非我虚构,而是真实的存在。我们 不会再像我们的父辈那样对报纸上和宣传车里的东西充满了极端的态度,我们积累 了他们的种种经验,会亲自去看一看再说。我们对现实总是会不满,但我们绝不会 相信这是某个人的错误,我们确信这是人性所致。我们对集体主义观念充满了厌恶, 但我们又总是被孤独和不信任折磨,这一点我们是自食其果。还有,我们对虚构的 东西总是充满了信任,而对现实往往表示出怀疑,这也许是我更确信后面一种叙述 的理由。总之,我是有感而发,绝非故弄玄虚。我还讨厌技巧和知识。 顺便说一句,父亲的小说里总是要讲知识,比如茶道,比如厕所文化,比如首 饰文化。他在里面津津乐道于知识的卖弄,那些评论家也吹捧父亲的高明,但我对 这些充满了厌弃。就像当初他们一直是吃不饱的一代一样,他们在知识和精神上也 始终感到饥饿,所以就拼命地往里填这些东西。老实说,我一旦看到这些知识时, 我就头疼,甚至恶心。殷实的心灵是不需要这些的。心灵只需要消化现象就能维持 生计。 知识破坏了现象的完整性,技巧也损伤了历史的真实,而思想消解了人类的神 话。到了我们这一代时,神话被无情地取缔了,信仰不存在了。到处都是知识的汪 洋大海,到处都是思想的岛屿和暗礁。我们往哪里航行?哪一盏灯才是应该确信的 真理之灯? 我讨厌父亲小说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字里行间流露着一种自负,而又暗示了 对我们这代无信仰者的蔑视。这是不公平的。是他们没有为后代负责,凭什么将所 有的罪责从自己肩上扔到我们身上? 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怎么这样愤怒。我不想愤怒。我知道在我说这些闲 话时有一些人已经从我身边走开了,他们也不想听唠叨。好了,我还是接着讲我的 故事吧! 话说我回到学校后,已近国庆节了。我深沉多了。班上的同学都有很大的变化, 很多人都有了异性朋友,连大卫也找了一个。中午的时候,他们一般都在餐厅里渡 过。那里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的小夫妻,看上去又甜蜜又恩爱。小卫听说也在追求中。 只有那个老上海独自一人,阴阳怪气地在我面前晃着。 刘好早就给我打电话了。我已经原谅了她。她没有错。她还是对我好,也很关 心欧阳。我有时无法理解这种人。她的心也是肉长的,怎么就能这样无心呢?她老 缠着我给她弹吉它,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常常是听得泪水涟涟,有些神魂落魄。不 但是她,就连大卫听我弹吉它时都连连叫苦: “你这弹的是音乐吗?我怎么觉得你在熬黄连呢,我听得苦得很。别弹了,再 弹我就会哭的。” 我还是不信,我自己好好的,只不过弹起来用心而已,怎么会那样。吴静怡也 来看我了。她还是没有男朋友,不过,她似乎知道我不会找她,所以她在我身上也 没花多少时间就走了。倒是刘永昌在我这儿待了很久。他听了我的琴声后默默地走 了。他说我以后不用再找老师了。我知道他也是个自视甚高的人,由是我知道自己 的琴艺有很大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