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放假的第三天,我爸一位国外当教授的老朋友来看他,见了我后,说是将来毕 业后他可以帮我到国外留学。我爸妈听后非常高兴。我也有些动心。他在我家住了 三天,我妈让我一直陪着他在市里转。他非常喜欢我。走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去送 他。 走进火车站,在找候车室时,我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被一个男子搂着,坐 着电梯上了楼。在他们转向另一个电梯口时,我从她的侧面更加证实了是她。我给 我妈说,我去楼上上厕所。她说,这层不就有吗?我说,这层上的人太多,脏得很。 说完,我就冲了过去。可是,上了楼就再也找不到她和那个男人了。我不敢相信我 所看到的,马上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 “欧阳吗?你在哪里?”我问。 “我还在这里呢,过两天就可以回去了。”她说。 我们挂了电话。我放心了。显然是我看错了。送完我爸的老朋友后,出了车站。 在我们刚刚要打车时,我的一位同学给我打电话说,他要问我借些钱回家。他问我 在什么地方,我说在火车站。他说,正好,他正要来买票,不用跑其它地方了,让 我等着。我只好给我爸妈说了,让他们先走。 我转到一个报刊亭前,正要翻阅那里的报刊,蓦然抬头,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 影。她就离我五十米之远,我还是看不到她的正面。我忽然想去看看她是不是欧阳。 刚要走,发现她要打车走,就赶紧拨通了她的电话。我简直无法相信,那个女的伸 手从包里掏着手机,那姿势是多么熟悉啊! “是欧阳吗?你转过头来看。”我几乎是愤怒的。 她果然转过头来,我们怔住了。 我转过头就想走。我不想再见到她。她跑过来抓住我说: “你听我给你解释。” “我不想听。” 她非要拉着我要给我讲,正在这时,我的那位同学又打电话,说他找不到我。 我给他说了我在什么地方。一会儿,他来了,我给了他钱。欧阳冲他笑着。他走后, 欧阳就要拉着我到她的住处去。 “我也是没办法。你看到的那个男的,是我以前的男友,就是我以前的老板。 他是有妇之夫。他追我的时候,已经有了孩子。他说,他和他老婆一直感情不好, 他早就想离婚。我跟他谈了两年,他离了两年的婚。那时也因为家里困难和各方面 的原因,我就和他一直保持着来往。他对我们家的帮助很大。老实说,他对我非常 好。他老婆总是到公司来找我闹,他也是向着我。但是,我觉得他在一直骗我,实 在无法再继续下去。我一分钱的工资都没要,就跑回来了,给我哥帮忙。有一段时 间,他没有和我再联系。我想,他这种人可能就是在骗我的感情和青春,是不会真 心对我的,我也就慢慢地忘了他。那时,我认识了你,我把他彻底忘了。直到我上 次车祸受伤后,他知道了,来看过我。从那以后,他一直给我打电话。我一直等你 的电话,可没有等到,我想你肯定是不要我了,我在绝望中又和他来往了。我哥哥 和他年龄相同,对他的印象特别好,但给他提了一个要求,就是立即和他原来的老 婆离婚。他同意了,说回去就办离婚手续。他回去后就常常给我来电话,但我对他 没有信心。后来我和你又好了,就把他冷淡了。我当然不敢给我哥说我们又和好了, 我怕他对你不利。到了你快放假时,他突然打电话来说,他离婚了。我哥一听很高 兴,马上请他来。我知道我哥的意思,一则他的事业做得很大,我哥需要个强有力 的帮手,二则他的年龄不是很大,和我结婚后,就可以给家里人交待了。他是一个 粗暴的人,但他毕竟是我哥。我想和他们好好地谈谈,所以就骗你说我去了南方。” 那好吧,到现在这个份上,只有我退出了。我默默地走出她的房间,在走出的 一刹那,我看见了卧室的床头柜上有烟灰。如果说前面我还有犹豫的话,现在我一 点都不在乎她了。她哭着想让我留下来,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活了这么大,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对爱情是非常在乎的。我不会再理她 了,即使她跪下来求我,甚至用自杀来威胁我,我也不可能再看她一眼了。她彻底 地伤害了我。 丽达和宙斯结合,产下了两只蛋,一只孕育了海伦,导致特洛伊战争,另一只 孕育出克吕泰涅斯特,谋杀了阿伽门农。她导致的都是战争,这战争有外部,也在 内在的。那“断垣残壁”,那“浓烟烈焰”都在我内心中存在和燃烧过了,现在, 该轮到“阿伽门农之死”了。克吕泰涅斯特是我,阿伽门农也是我啊! 一路上,我疯狂地在想如何杀死她那个情夫和哥哥,最后我自己也死掉,但我 要留下她,让她一个人为自己的罪恶滞留于荒凉的人世间,让她倍尝罪恶所带来的 痛苦。我恶毒地想着,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身体里怒吼的声音,能听见骨头在咯咯 地响。这是战争的中心。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这么恶毒过。没 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丝叹息,有的只是烈火,浓烟。我无法容忍一个我曾经吻遍 了她全身的女人和另外一个男人干那种事,而且还在同一张床上。罪恶,不可饶恕 的罪恶! 回到住处,我看见她给我送的各种东西和跟她一起睡过的床,觉得有些肮脏。 我坐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手机响了,我知道是她打来的。我不 想接,我随手把手机关了。我知道她马上会来找我的,我就想搬到学校去住。可是, 我又莫名地想看看她究竟来不来找我。如果她真的来找我,我可能会原谅她,如果 她不来,我永远都不会再理她了。 在等她的时候,一切变了样。我竟然不恨她了。浓烟在我心中慢慢地消散着, 前一个我已经死了。晚上,我还特意亮着灯。 可是,直到十二点,也没有见她的半个影子。我失望之极。我不会再在这里等 她了。我回到了学校住,那间屋子暂时空着。 第二天以后,她虽然总是打电话来,但我再也不想接了。我伤心透了。我只是 觉得像失了魂一样,老是丢三落四的。但我还是拿着她给我买的那个足球,拼命地 踢着。我把它想象成我的敌人,拼命地踢着。我非常矛盾。我既想把它扔得远远地, 因为我一看见它就想起欧阳来,可是,我又舍不得。我既幻想着她来找我,给我道 歉,编造各种谎言骗我,但我又对她怀着深深的仇恨与厌恶。 她来学校找过我几次,我都冷冷地对她说: “算了吧,这样挺好的。你也不能再拖了,我也不想一毕业就马上结婚,我还 想玩几年再说。我们就这样算了,谢谢你给我的足球和吉它。” 我最后把这两样东西还给她的时候,她泪流满面,她说: “难道你连这些东西都要给我吗,算了吧,我不会要的,如果你看着它心烦, 你自己把它们处理掉好了。” “不,我以后不会再弹吉它了。我拿着这东西也没用。”我看着她的泪脸,心 里非常难过,但我就是不服输。 她是哭着跑掉的。她走后,我也躺在床上哭。我很想原谅她,可是,她伤我太 深了。 她再也没有来找我。到了第二年五一节前,我们再也没有通过电话。我想,我 们是彻底地完了,但我依然伤心。我觉得还是和同龄人谈恋爱好,没有那么多不堪 回首的往事。五一节时,我和我妈陪着外公去了一趟欧洲。我在那里长了不少见识, 尤其是对我和欧阳的事能够想开了。我觉得我不应该挡在她面前。她和那个男人结 婚应该说是最合适的,无论从年龄上感情上,还是经济与志趣上。他们似乎更和谐。 短短的十天,我变了个人回来。回来后,听父亲说,最近在本市抓了好多黑社 会性质的团伙,真是大快人心。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得赶紧回到学校去上课。 一开始就知道是悲剧,可我们总是无法自制,直到悲剧真正来临时,我们才后 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气来避免这场灾难。 Long long ago 故事并没有结束。 这场恋爱对我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它使我知道,任何事情都应该是合情合 理的,这是它的规律,如果违背了这规律,必然会有悲剧出现。这也是我对人生的 参悟。我对人生参悟的另一个结果是,快乐。就是说,一切都应该以快乐为前提, 一切事情也应该以快乐为结果。这两种参悟的总和就是随遇而安,万事不必强求。 实际上,早在我和欧阳二度恋爱时,就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子对我有意思了。现 在我可以一一地品尝她们的芳香了。我给自己忠告过,不要一谈恋爱就想到结婚, 恋爱就是恋爱,不必想那么远。 吴静怡有个好朋友叫韩燕秋,比吴静怡要高,长得也比吴静怡俊秀,是学舞蹈 的。她还副修音乐。有一天,吴静怡带着她来找我玩,我就带她们去了我在外面租 的那间屋子。她看见吉它躺在床上,就对我说,听静怡说你的吉它弹得非常好,能 不能给我们弹一曲。我本不想弹的,我不大愿意动那把吉它。不过,很少有人知道 那把吉它是欧阳送我的。吴静怡也说我弹得比刘永昌要好。我便先弹唱了一曲《老 鹰之歌》。韩燕秋一听我用英语唱歌,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其时正值月圆之夜, 看见一轮皎月正在空中打量着我们。我过去关了电灯,过了一会儿,屋子里被月光 照得格外有诗意。我开始弹奏那首《月光》,回旋往复地弹奏了好几遍,且根据我 的心情随意地改编着乐曲的节奏和部分章节。不知弹了多久,我才停了下来,吴静 怡笑着说: “没想到,这样弹奏竟然别有意味,很能感染人。” 我给她们谈了我的感受。我认为一首曲子在初弹时,人人都会很在意曲子的内 容和技巧,这只是演奏的第一境界。但是,当你继续弹奏时,人们慢慢会忘记你在 弹奏什么,而被一种曲子之外的东西抓住,这就是音乐的魂魄真正起作用了,这是 演奏的第二境界。当然,这时候演奏者本身还是很注重音乐的完整性的,也就是被 乐曲本身限制着。再后来,当你根据自己的心情随意弹奏时,曲子怎么进行也不重 要了,你怎么弹也不重要了,你和所有的人都被乐曲之外的东西影响而进入你们自 己的内心,莫名地想起陈年的往事,进入诗化的意境,使演奏者和欣赏者都忘记了 乐曲本身,不再注意演奏的内容和技巧,双方都达到一种相对自由的境界,这才是 演奏的极致境界。大多数人实际上都是在欣赏演奏的第一境界,很少体会到第二境 界,更不可能体会到最高境界了。这对学音乐的人来说,更是不可能体会的。学音 乐的人往往都注重舞台效果,很注重乐曲的内容和技巧,而且因为各方面的限制, 只能达到第一境界。音乐演奏和欣赏的后两个境界往往是很私人化的,也就是没有 任何功利目的的。 吴静怡还没说什么,韩燕秋已经抢着说了: “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你像个世外高人一样。” “我这是班门弄斧,不过,我说的是我真正的感受。”我笑着说。 “我想拜你为师,给我教吉它,你愿意不愿意?”她笑着说。 月光下,我看了吴静怡一眼,她有些不高兴,而韩燕秋却依然烂漫地笑着,我 只好答应了。不过,我给她说了,我肯定是不合格的老师,如果要找合格的老师, 还得刘永昌。韩燕秋说,我谁都不找,我就看上你了。她说这话时,我倒不敢看她 和吴静怡了。 第二周周三晚饭刚吃过,韩燕秋就给我打电话,问我今晚有没有事,如果没事, 就叫我去给她教吉它。我便去了她宿舍。艺术学院在学校里是一个特殊的单位,教 学楼和学生住宿楼都在学校的东北角上。男女生住一幢楼,每层楼的中间起了一睹 墙,把男女世界隔开了。声乐系的学生住一楼,器乐系的住二楼,舞蹈系的住三楼, 表演系的住四楼。五六七楼住的则是美术系、工艺装潢系、广告设计系的学生。韩 燕秋住在302 室,吴静怡住在103 室。两个宿舍都在楼梯口,我生怕上楼的时候看 见吴静怡。来的路上,我一直觉得找韩燕秋有些对不住吴静怡。 韩燕秋的宿舍里还坐着两个女孩子,一个是本宿舍的,另一个则是隔壁宿舍的。 她们一见我,就笑着说,我们听说你的吉它弹得好,也想听听。韩燕秋有一把吉它, 跟我自己买的那把差不多。这是她上高中时就买好的。我拿起来弹了弹,音质还不 错,就是有些把位的音已经不准了。我弹了一曲,她们都说弹得好。有一个说,不 如你转到我们学院来好了。我笑笑说,我只是消遣,不想表演。我一弹完,韩燕秋 就跳到我跟前,让我给她教。那两个女生一看情形就告辞了。韩燕秋也不挽留。韩 燕秋以前学过一点,但她弹吉它的指法竟然如同跳舞,老是使出兰花指。我知道她 是想和我玩,并非要真的学吉它,便敷衍着。果然,她弹了一会儿就放下了吉它, 和我闲聊起来。隔壁有个女生过来倒水,坐着不走,听我们聊天。有了听众,我们 的聊天忽然热烈起来。我给她们吹起了我在地铁口弹吉它的情景,还给她们吹了我 自己作词作曲的事儿,顺便演奏了一番,当然,我肯定隐瞒了和欧阳的事。 时间过得飞快,忽然两个小时过去。宿舍里来人了。我便告辞。韩燕秋把我送 到楼底下时,有些依依不舍。回去的路上,我唱起了《老鹰之歌》。 A man gets tied up to the ground. He gives the world its saddest sound, its saddest sound. 它唱的是我父亲年轻时的心。我父亲曾经有过很深沉很悲伤的少年生活,所以 他有一颗向上的心。我的心在云雀的翅膀上,我很轻。我已经忘记了悲伤。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睡觉,吴静怡敲门进来了。她满怀心事地坐在我面前,拿 出两本乐谱对我说,我今天上街,买了它送给你。我拿过来一看,一本是民谣吉它 乐谱,一本是西班牙古典吉它乐谱。我说,谢谢。她说,不用谢。我问她最近刘永 昌在干什么,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她说,除了上课外,他还在学习夏威夷吉它, 晚上在一个大酒店演奏,整天忙得很。我觉得必须把昨晚上的事给她说说,否则很 对不起她。 她听后说,我已经听说了。我们又聊起了韩燕秋。吴静怡说: “燕秋在我们院里嘛,怎么说呢,反正很多人都对她有些看法。” “什么看法?”我倒好奇起来。 “她在一家酒店里干过,还在一家娱乐场所干过。算了算了,我不说了。她现 在就我一个朋友,别人都不理她了。”她有些烦躁。 “是不是她……”我们常常听到关于艺术系和外语系的女生在外面当三陪小姐 的事。 “别人都那样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跟她接触的时候小心些为好。按说我不 能说我好朋友的坏话,但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不说。如果我现在不说,将 来如果有事你就会骂我的。”她看着我的眼睛慎重地说。 “能有什么事?”我笑着说。 这不是我随便说的,真的,能有什么事呢?不外乎她已经不是处女了。这事儿, 我们班的男生早已讨论了千百遍。我们认定,南大的女生大部分在毕业时都不是处 女之身,除非她太丑,没人理她,才会当处女。我在网上看过一则报道,现在南方 的女生已经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处女,贞洁的观念早已过时。 老实说,这是被迫接受的现实。我确实希望自己的女朋友是处女,所以我对韩 燕秋就没有以前那么殷勤了。总是她先给我打电话,我才会去的。 就在那时候,我还看上了另一个女生。她是学经济的,比我低一级。叫汪玉涵。 从新疆来的,据说有男朋友,所以出入规规矩矩,每天上下课时也不像别的女生那 样昂首挺胸,左顾右盼,吃饭的时候也从不在食堂就坐,而是悄悄地端着到宿舍去。 和她一起走的还有一个女生,长得也很漂亮,叫宫春梅,名字和长相均比不上汪玉 涵。她们还留着长长的辫子,有时还戴一顶新疆带来的花帽子,在南大格外显眼。 据说她们也很少跟男生说话,两个人倒像是一对恋人,出双入对。男生都注意上她 们了。每天中午十一点半,总会有一大群男生坐在学生宿舍区到食堂的一幢楼下, 手里端着饭盒,双眼却注视着眼前走过的每一个女生。十一点五十分左右,他们的 眼睛都亮了。汪玉涵和宫春梅来了,说说笑笑的。汪玉涵始终目不斜视地走着,一 点儿都不越规,宫春梅不一样,一双眼睛顾盼流金,早已将男生们的贪婪相看在眼 里。大概她也会把此种情景告诉汪玉涵的,因为汪玉涵在偷偷地笑,虽然从不看两 侧,但分明也很得意。 似乎没有人能跟她们接近,因为在她们的世界里,除了她们两个人,并不跟其 他人交往,其他人也不和她们来往。这就难了。 我是在大卫和小卫说了好几次时才拿了个饭盒破天荒地到那幢楼底下坐着,等 到了新疆二姐妹。太动人了。她们的美与我在都市里见过的美都不一样。汪玉涵和 欧阳,是两种绝然的美,汪玉涵的含蓄和娇羞使她看上去有一种超尘脱俗的美。她 拒绝一切但又并无憎恨的眼神使她的美有了一种让人难以抵挡的诱惑。她如果也像 宫春梅那样外露,也许她就没有了诱惑,就失去了美。这使人无法不信,她那美丽 的胴体里,也同样充盈着一种完美的道德。可能是一种旧的古老的道德,然而这道 德在流行万变的大都市里竟像一颗金子一样闪辉可贵。大概就是这古老的美产生了 巨大的诱惑,将无数少男的心引领了。 有几个文学青年给她们写了诗,在她们过来的时候朗诵着。她们也似乎知道那 诗是为她们而写的,还是那样偷偷地笑笑,并不过来领情。但也没有一个男生敢过 去把那些诗交给她们,生怕被她们拒绝。若不拒绝,倒不如在内心中保存这种绝对 的美,不如不破坏她。有一个将诗贴在了她们的宿舍楼底下,女生们都过去看。那 一个贴了,却没有留下姓名。别的也去贴了,也不敢留姓名,生怕女生们骂他癞蛤 蟆想吃天鹅肉,自找没趣。 我在另一个地方看她们。我不想呆在一群中间。呆在一群发烧友中间常常使人 丧失自我,那是一种糟糕的感受。我注意到她们常常去操场上转悠。大概那里有绿 茵的缘故吧。我拿着我的足球,穿一身前年穿过的名牌球衣,在操场上踢着球。我 在一本美国人写的一本叫《格调》的书里面看过,西方人最尊崇贵族,而所谓贵族 是那样一群人:他们常常游离于主体世界之外,绝不混迹于大众之中,穿一身有些 发旧了的名牌,表情和穿着一样也有些陈旧,甚至有些冷漠,开着名车却不会把车 擦得很亮——而是盖一点点尘土,从容不迫地浪迹于都市和乡野之间。他们看上去 并不簇新,而是有些许陈旧,甚至有些古老。他们也绝不会在身上带什么鼓鼓囊囊 的钱夹子,他们的钱是裤兜里随便装的,数目也并不多。他们的衣服常常是随意地 系着,有时,你会从他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内衣领上一瞥,就会发现他的那件尚未破 烂的内衣仍然是名牌。但他们绝不伪饰,也绝不外露什么。他们不会为钱而发愁, 他们也绝不会为什么虚妄之名而奔波,他们是随意的,甚至有些颓废,有些厌世。 他们从祖先那儿继承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财,还从祖先那儿积累了无数的人生经 验,比如他们对名誉的认识,对金钱和政治的认识,对人生的认识。这就是贵族。 自从我听几个人说我有点像贵族时,我也真的认为自己有了一些贵族的气质和 修为。比如刚才所说的那些特点,我大部分都有。我妈从小就给我买的是名牌,刚 开始是国产的,后来就成了欧洲的。我的懒散、冷漠、陈旧的人生态度和厌世的心 境,都似乎在印证我就是一个贵族。这种感觉刚开始很好,但慢慢地我有些反感了。 我厌恶做作。不过,无论我如何喜欢和厌恶,我大概还是少不了那些所谓的贵族的 不良习气。 有一天黄昏,我注意到汪玉涵一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发呆。夕阳的浓彩给她 上了浓妆,使她看上去那样健康而美丽。我为了看清她的脸,故意将球踢到她的面 前。 她被我惊醒了,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然后起身给我拾球。她本来是要扔过来的, 但我已经跑了过去。她并没有给我,还是扔了过来。我终于看清了她。没有涂抹任 何化妆品,仿佛凝脂一样细腻而透明。她的眼睛也流露着一种异族风情,使我着迷。 当年欧阳就是一双眼睛使我发了疯,现在莫名其妙地又碰着一双。 我说了声谢谢。她这才抬头看了看我,微微地笑了笑,说不用谢。她的普通话 说得也很好,声音低低的。我又看了她一眼,她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赶紧坐 回去了。这时候,那个叫宫春梅的女生跑了过来。原来她是给汪玉涵买冷饮去了。 我又开始踢起了足球,发现她们俩已经注意我了。我故意在那儿买弄着我的技 巧。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太阳下山了,夜幕开始降临。她们双双回去了。我也回 去。 第二天,我又去那里踢足球,希望能碰到汪玉涵。可是她们不在,我就一下子 没了精神。踢了一阵,我开始休息。突然,我发现她们俩又出现了。她们也看到了 我,两人在交头接耳地笑。她们在我附近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时,来了几个球友,我又和他们踢了起来。我故意把球踢到了她们跟前。我 跑了过去。只见汪玉涵刚要起身去捡球,宫春梅却已经起了身,快速地捡了球,给 我扔了过来。我有些失望,也有些讨厌宫春梅。看看汪玉涵,她也看着我,但还是 那样平静。我冲宫春梅说了声谢谢,宫春梅笑着说,不用谢。 正在踢球,听见有人在叫我,原来是刘好。她说要给我说件重要的事。刘好说, 吴静怡和韩燕秋两个打架了,据说是为了我。我问怎么了。刘好说,是吴静怡告诉 她的。原来,自从我和韩燕秋来往后,吴静怡就很不高兴,常常在同学们面前说韩 燕秋当过小姐,这话让韩燕秋知道了,就找吴静怡论理,两人就吵起来,吵着吵着 就打起来了。正好院领导来查宿舍,把她们逮个正着。院里批评了吴静怡,说她不 该这样说同学的不是,韩燕秋仍然不依不饶,说吴静怡败坏了她的名声。院里可能 要给吴静怡处分。刘好说,你给韩燕秋若能说说的话,让她放吴静怡一马,不管怎 么说,她们原来是最好的朋友。我问刘好,这事怎么跟我有关呢?刘好说,吴静怡 肯定认为韩燕秋把你从她手里抢走了。 我和刘好走了。临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汪玉涵,只见她们都在看着我们。 我去找韩燕秋,刘好去看吴静怡。韩燕秋的眼睛红红的,一见我又哭起来。宿 舍里其他人一见我就都出去了,只剩下我们俩。我坐在她旁边,哄她道: “别哭了,我都知道了。没什么。” “可别人都认为我干了那种事。”她还是哭着。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我拍着她的肩膀说。 她扑在我怀里哭了起来。我也将她搂着,轻轻地哄着她。她说: “只要你相信,我就无所谓别人怎么想了。” “我当然相信你。”我说。 她不哭了,但她仍然依偎在我怀里。说真的,即使在那里干过又怎么样?只要 她从此改过不就行了。我劝她饶了吴静怡,她愤愤地说: “我本来也不想和她闹成这样,可是你想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却竟然说我 干过那种事,一个姑娘家,如果被人都认为是那样的一个女人,还有人要她吗?这 并不是一般的侮辱。” “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是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吗?”我说。 “不行,如果院里不处理她,我就要到法院去告她。如果我就这样饶了她,别 人就会认为我真的干过那种事。”她说。 “算了,我让她向你公开道歉。行不行?”我说。 “怎么个公开法?”她问我。 “我请客,把你们的同学多请一些,让她向你赔礼道歉。”我说。 “那不行。她这种人的心太小了。她就是觉得我和你好了,不开心了。她还觉 得没面子,所以就编出这种话来败坏我的名声,想断绝我和你的来往。”她说。 “好了,我不是先来找你来了吗?”我说。 她满足了。在我调停下,韩燕秋饶了吴静怡,并且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但是吴 静怡在私下里还是找了我,骂了一顿韩燕秋,说韩燕秋真的当过三陪女,但这种事 怎么能证明呢?她说她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把韩燕秋饶了。她希望我以后不要再跟那 种女的来往。我笑了笑。 这事儿有了悬念,我也只是笑笑,私下里想想,也只是笑笑。韩燕秋自从那天 在我的怀里哭过后,有好多天没有来找我。但是吴静怡天天来找我,要么让我请她 去看电影,要么就是带个女孩子来我的住处听我弹吉它,再就是听我瞎聊。她的来 临倒常常使我想起韩燕秋来。 这天晚上,等吴静怡几个走后,我给韩燕秋打了手机。 “你这些天是蒸发了还是闭门思过,怎么不见人了?”我问。 “我在一直等你的电话啊!天天都在等。”她在那边温柔地说。 “为什么?”我笑着问她。 “女孩子太主动了不好。”她说。 “好吧,那我就主动一些。现在怎么样?能不能出来?”我问她。 “现在都快十一点了。”她说。 “你可以住我这儿啊,我睡沙发,你睡床。”我说。 “听起来很有诱惑力,但是……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睡下了。咱们明天好不 好。”她温柔地说。 她居然拒绝了我,这拒绝使我又对她产生了一种渴望。第二天晚饭后,我早早 地就给她打手机。她如约了。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电影院门前见的面。她打扮得 异常漂亮。一条牛仔裤将她的身材包装得修长而丰满。她特意化了妆。我远远地看 见她心就怦怦直跳。 电影是奥斯卡片《毕业生》和另一部恐怖片。我已经看过好多次了,我对其中 的一些情节的设置始终充满了怀疑和不弃。谁知前面的是恐怖片。我觉得很无趣, 她却很有兴致。我一直觉得这样很别扭。明明本来是没有看上她,可现在居然看上 了,而且就以这样的方式谈下去。真是滑稽。美国的电影都是那种模式,想象力太 差。电影中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她要睡觉了,于是导演先让她性感起来,把观 众的眼球全部热起来,然后在昏暗的豪宅里孤独地睡着了。即使睡着了,她仍然流 露着她的性感与迷人的部分。突然,一个黑影出现了,镜头再近一些,只出现了一 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它慢慢地伸向这个迷人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却浑然不觉,甚 至在睡梦中微笑。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双手慢慢地抓住另一个人的手。这是电影院里的 必备情节。韩燕秋也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有些颤抖。我也有些颤抖,紧紧地抓 住了她。我们彼此不敢看对方。我也只好装出很投入的样子。 电影中又出现了那个女人。那个黑影也出现了。很显然是个男人。他注视了一 阵这个迷人的女人,他被她强烈地吸引着,举起的刀久久地不肯扎下去。这时,那 个女人又翻了一下身,露出了多半个乳房。他的手在颤抖。数秒钟之后,他回过神 来,站定了身子,然后坚定地扎下去。 电影院里一片寂静,但韩燕秋一下子抱住了我。她的身子在发抖,看上去的确 被吓坏了。大概还有别的女人也倒在了她的男人怀里。这也是电影院的烂情节,但 它很有效。我紧紧地抱着她,身体里一阵电闪雷鸣。我们再也舍不得分开。 就在那个黑影要扎下去的一刹那,那个漂亮的女人忽然间醒了,并迅速地移动 了身子。他没有刺到她。她夺窗而跳。这时,恼怒的他也紧紧追来。电影继续下去。 太缺乏想象力了,模式太陈旧了,但我还装得很认真地看下去。 后来,那个漂亮的女人被她的情人救下,才知道杀她的人是她的丈夫。在她的 情人的床上,他们又展开了做爱的情节。 我们的手握得紧紧地,屏着呼吸,仿佛我们在看着自己那样,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动都不敢动,只到那个漫长的情节过去后,我们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发现握 着的手里都是汗。 一切都被一场电影左右和复制。我们的爱情就从那天晚上开始了。我们手挽着 手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聊了很多开心的事。在夜里十二点以后,我们一起到了我租 住的房间。我们相拥,热烈地相吻,甚至摸遍了对方的身体,但我们都没有再往前 走。那是一场没有结束的心跳。在第二天晚上,我们已经很亲密了。我用自己长长 的胳膊将她拥进我的怀里。她的个子其实也很高,大约在一米七左右。她的肌肤有 一种滑滑的感觉,这使我诧异。我发现欧阳真的是老了,至少已经度过了青春。这 发现使我有些神伤。那天晚上,我们又一次长久地相吻相抚。我们的身体都湿透了, 但我们还是矜持着。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曾经和别的女人有过性经历,大概她也不想 太主动。直到第三天晚上,我们再也无法抑制地溶入在一起了。她的确不是处女, 但她的解释也使我满足。她说她在中学就有男朋友,在见到我以前还没有断,直到 最近才断掉。我宁可相信是这样。我们是平等的。不像和欧阳,我始终感觉有一种 距离。而且我们是自由的,快乐的,不像和欧阳那样充满了压力。 大概一个星期后,吴静怡来找我。 “听说你们谈上了。”她看上去像个法官。 “我觉得她是真诚的。”我说。 “你真的喜欢她吗?”她的眼睛里有仇恨在压抑。 “大概是吧!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我有些不快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突然望着我哭起来。 “我怎么了?”我不解地望着她,有些不忍。 “我给你说过,她真的是一个婊子。”她在泪光中狠狠地说,“可你为什么不 听?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真想给她一个嘴巴,但我下不了手。我只是气愤,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从来没有和人好过,也没看上过别的男的。我就是喜欢你。我把我的朋友 介绍给你,可你为什么要和她好?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她厉声问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过了好半天我才有了言语: “我知道你肯定不高兴,但是,我和你只能是朋友,很好的很真诚的朋友,我 无法对你产生那种感觉。对不起!” 她哭着跑了。我呆呆地坐在那儿,想着她说的每一句话。 第二天上课时,刘好给我写了个纸条,让我下课后等她。吴静怡又在她跟前哭 过。刘好问我真的爱韩燕秋吗? “如果吴静怡不来哭,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很爱燕秋,但在她走后,我想 了很多,我发现自己真的是爱上了。你告诉吴静怡,就算韩燕秋真的是个妓女,我 也一样爱她。吴静怡太小气,嫉妒性也太强了。”我说。 “她是真心喜欢你,为你好才说的。”刘好说。 我并不这样认为。我知道她是个处女,可处女就一定有骄傲的资本了吗?你现 在还是个处女说明你没有吸引力。当然这只是气话,我还是希望燕秋是个处女。 大概我给刘好说的话让燕秋也知道了。她对我更加好了。她越来越漂亮了。我 知道,有很多男生都为她发疯。美术学院有好几个男生一直缠着她,要她做模特。 她有些兴奋地来问我,我不高兴地说: “我不喜欢你这样。美就是美,何必要招摇呢?” 她没去。 服装学院的学生要她去当服装模特,她又来问我,说这个没什么。我说,这个 是没什么,只要不是私人的模特,我也不会反对。她去了。我陪着她排练过一次。 在演出的当晚,我在会场里发现有无数双眼睛都盯上了她。她的节目获得了一等奖, 她也因此出了名。 有一天,刘好对我说,吴静怡病了。我问她得的是什么病。刘好说,神经上有 些问题。我听了后有些难过,但我不能再去看她了。我怕燕秋不高兴。又过了一周, 刘好说,吴静怡已经不能上课了,头痛得很厉害,精神有些恍惚。我说,我们去看 看她吧。刘好在路上给我说,吴静怡的病跟我和燕秋有很大关系。我没想到她会这 样。 吴静怡见我来看她,一下子好了。又是倒茶,又是让座。我看见她又瘦又黑的 样子,觉得自己真是不该。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好。她说就 是睡不着觉,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说真的,我觉得她是真的爱着我。如果她也会 和韩燕秋那样早一点在我怀里哭,如果她也会像韩燕秋那样会一些女人惯用的招数, 我就会坐在她的身边了。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刘好哄着她,我却坐得远远地。 我只坐了一会儿,就示意刘好走。我们提出要走时,她对刘好说,让刘好先走,她 有话要对我说。我一听就知道不妙。 “我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仍然爱着你,像过去那样 关心着你。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告诉你燕秋的事,也许你不会和她那样快地谈起来。 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我们有缘无份,你能来看我,我已经非常满足了。但是,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燕秋和社会上一个老板有那种关系,到现在还没有完全 断。你自己处理吧!”整个晚上,我觉得她非常正常,没有一点儿病相。 我也注意到燕秋常常和一个男人打电话,那男人每次打电话来时,她都很快地 一个人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问过她那人是谁,她说是她叔叔,她爸爸的同学。我 们谈恋爱以后,她就不跟我学吉它了。我也要过英语四级,时间很紧。她说她要参 加一个演出,课余时间都要排练,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六月下旬,我的英语考试刚完,就给她打电话。她也在考,不知她考得怎么样, 我的感觉可糟糕透顶了。她在电话里说,她的感觉很好。不过,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考过英语四六级的人都有一个经验,就是当你感觉特别好的时候,会有两种情况, 一种就是你确实学得非常好,那就没问题了,另一种则是你考得肯定不行。恰恰相 反,若你平时学得也不错,而感觉不好时,你的英语竟然过关了。 那天,我的感觉并不好,但她的感觉很好。我们一起去吃了肯德基。是她付的 帐。她特别喜欢吃这种东西。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吃中国菜,一种很淡的味道,独自 一人坐在一个临街的窗口,一边看着街上,一边随意地想着一些事情,一边慢慢地 吃着。那是一种享受。吃肯德基是另一种感受,一种刚刚暴发的感觉,一种随波逐 流的感受。 吃过饭后,我们一起去了我的住处,在那儿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幸好睡醒来 一切都忘记了。又躺了一会儿,起来到附近的澡堂里洗了个澡,两人又一起吃了饭, 只觉得一件大事暂时告一段落。 此时夕阳正好。燕秋要让我给她弹吉它,而且要到操场上的坐台上去弹。我不 喜欢招摇,但为了她我只好去了。我轻轻地弹奏了一会儿,她要让我给她唱几首歌, 我又轻轻地唱起来。当我们起身要走时,蓦然间我看见汪玉涵一个人在我们的后面 坐着。我看见她不好意思看我,微微地低着头,似乎有一股哀愁围绕着她。 这些天来,我已经将她忘记了,如今又神秘地出现了。她的出现使我有一种无 法言说的感受,似乎是一种忧愁,又似乎是一点儿激动,转念一想,实际上是一种 惊奇和渴望。 她今天为什么一个人呢? 我们走了。 故事讲到这儿时,已经有些累赘了。我知道人们更关心的是欧阳的命运,但我 不能绕过后来的历史。这些情感与心灵的历史使我变得满目沧桑,满心伤痛,然后 又使我突然间顿悟人生的很多道理。 父亲认为我完全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者。 那是经过数次谈话和他对我的长期观察得出的结论。他曾问我想好将来要干什 么了没有。我说,没有,我对很多事都没有兴趣。他又问我,你不是很喜欢音乐吗? 南子认为你很有天赋,好几次说你可以在这方面发展。我就奇怪了。父亲从来不喜 欢我搞这个,怎么听了别人的话就信以为真呢?这就是他们这代人,总是很在意第 三者的态度和旁观者的意见,而往往对自己和对方的意见持怀疑态度。我告诉父亲, 我弹吉它绝对不是为了表演,也没想过在这方面要发展,我就是喜欢它,就是想享 受它,仅此而已。他有些恼怒地问我,那你花那么大的精力来学它干什么?你总有 个目的吧。我也生气地说,为什么非要有明确的目的呢,高兴就是目的。他无法理 解我的想法,但我却很清楚他的想法。我前面已经说过,他们是一群少年时期长期 忍受过饥饿的人,也是一群曾经有理想而且为理想奋斗过的人,所以他们做什么事 都有明确的指向。可是,我的很多同龄人和我一样,我们胸无大志,没有受过什么 大的挫折,也没有忍受过什么大的痛苦,我们整天在没有飞鸟的都市中像人鸟一样 穿行,看惯了易逝的风景和各色人等的命运,所以我们不像他们那样老是痛心疾首、 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我们很平静。我在大学里一个很明显的感受就是,农村来的 学生总是很刻苦,有着明确的目的,他们继承了前代人的优良传统。我们这些城市 的候鸟们不一样,我们是寄生虫。 关于这一点,父亲曾经骂过我,他以为这个名词会触怒我,会激发我,但他错 了。我对寄生虫很有好感,而且见解独特。在人类的童年时期,人类过的就是寄生 虫似的生活。大自然的果实太丰富了,人们不需要太多的劳动就能得到食物。人们 吃饱后就睡觉、游玩、生育,尽情地享受着生命的快乐。只是生物之间的竞争使人 类不得已告别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和大自然、生物界展开了斗争。当人类战胜 自然并争取到生物界的霸主地位时,人类就彻底告别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从而进入 所谓的文明时代。人类的文明是以牺牲人类的自由为代价的。人类激励欲望、激励 竞争,文明才得以延伸。结果人类就开始了战争,这战争先从生存的政治、经济间 展开,慢慢地伸向了文化思想。实际上,吃的已经够吃了,穿得也已经够穿了,用 的也差不多了,可是,人类为什么还不满足呢?为什么还要掠夺和竞赛呢?现在竞 赛的是什么呢?是人的欲望。很显然是本末倒置。从一切圣人的理想来看,人类最 终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境界呢?就是物质生活极其发达,也就是说你想要什么就有 什么,用不着再劳役身体,人类可以尽情地享受精神生活,也就是像我一样尽情地 弹吉它,但却不是为了吃饭。这就是大同世界,共产主义生活,也是极乐世界,是 彼岸世界。难道这不是寄生虫的世界?我们及早实现了共产主义,难道不好吗?再 说了,你们已经挣了那么多钱,反正都是钱,你们不让我花,也得让别人花,既然 是人花,谁花不一样,为什么非要逼迫让我自己挣钱自己花自己的钱呢?这是个大 道理,一般人是很难想通的,但我能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