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她坐到了后面。我拉着她一直飞到了我们第一次去看雪的那儿。我们没有去那 家农家,而是去了山顶。我一直拉着她的小手——我的意思你们明不明白,并不是 真的小,而是一种感受——她一直温顺地看着我,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在山顶上, 我第一次真正地拥抱了她。她在我的怀里又哭了起来,她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事呢?” “我不想让你内疚。”我说。 “你为什么不去告发他们呢?”她问我。 “法律对他们是无力的。再说,这样对你也不好。”我说。 “可是,你越这样,我的心里越难受。”她说。 “没事的,我不好好的吗?只要你在国外生活得很幸福,我就真的心满意足了。” 我尽量地控制着内心的悲伤。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她问我。 “是啊!我还能怎么想呢?”我淡淡地说。 “有时候我就想,我活着本身就是个错误,还不如死了的好,只是,只是我一 旦死了,我的亲人可怎么办?”她又哭了起来。 “别哭了。今天是我们最后见面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我说。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怨我吗?你是不是觉得我非常软弱?”她问我。 “我为什么要怨你?你也不是软弱,我知道你身不由己。你的勇敢恰恰是你敢 于牺牲自己。”我说。 她看着我,又想笑又想哭,后来,她问我: “我想知道……你真的爱过我吗?” 她的头低到了怀里,她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永远都爱你,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一样爱着你。”我有些动情地说。 我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非常冲动,但互相都克制着。几小时后,宫春梅给我 打电话,说接玉涵的车快来了。我把她送到了校门口。她下了车,那样依依不舍地 走着,一步一回头。我深情地看着她,向她招着手。突然,她又扑了回来,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把那芬芳的双唇印在了我的唇上。然后她走了。 我发疯般地开着车跑,直觉得自己太蠢太蠢,但又无计可施。不是已经看开了 吗?怎么还会这样呢?人性真的是非常复杂的,人是易变的,易被感染的。手机一 直响着,是母亲打的。我一直没接。直到太阳下山时,我才回到了家里。我的头上 又透出了血。晚上,我发烧了。 第二天开始,我又重新输液打吊针了。还昏过去一次。我妈一直问我怎么弄成 这样的,我始终没说。我爸则一直骂我。这次出事他大为生气。他说,他本来一直 想等我好了以后再收拾我,没想到还没好,又险些出事。医生说了,要好好治病, 否则会落下破伤风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再也不敢出去。外公和外婆是在我回 家知道我出事的,他们常常来看我,正好赶上父亲收拾我,就制止了他。我的心里 也非常难过。 花仙子给我还是发着短信。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玉涵走后,是她每天吸引 了我的注意力。白天她总是在南大校园里转,不断地给我发着短信,说哪个地方很 漂亮,哪个地方太难看。她还去看了韩燕秋和吴静怡,给我发来短信说:她们长得 很漂亮,你为什么要抛弃她们?我当时真是苦笑不得。她还问我玉涵那天是不是吃 醋了?有时,她会突然问我一句诗是怎么说的,问我六岁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没有, 那个梦中是不是有一个女孩子长得像她一样。她说她在六岁时梦见过我,她就是因 为这个梦才来找我的。她见我时,当时很惊奇,与她梦中所见过的我一模一样。我 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反正我已经忘了我六岁时做过怎样的梦,更想不起来梦 中有没有她。她还问我十六岁时有没有爱上班上的女孩子,问我在所有谈过的女孩 子中最爱的是谁,对她们的爱与对她的爱,哪一个真?哪一个深?总之,她要问我 的问题往往让人猝不及防,难以回答。不过,她也不一定非要我回答,说以后回答 也可以。 晚上的时候,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写作。这个回答把我差点笑死。她会写 作?我问她在写些什么,她说在写我们的童话。唉!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不真实的 幻象,她与我的所有的一切都可能是我想象和杜撰出来的。 但有一件事情是无法杜撰的。 就在我可以出门的那天早上,我下楼去拿了报纸让大卫和父亲看。大卫也可以 慢慢地走路了。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疗养,才能出门。苏杰已经不来了。原因是她 觉得我家里人太多会打扰父亲的写作。在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中,父亲几乎将大卫当 成了自己的儿子。我妈对大卫的感情也很深。他们主动要给大卫联系工作,希望大 卫就在这座城市工作、生活。 我不喜欢看报纸。我觉得报纸上的很多东西要么不真实,要么就很无聊。晨报 和晚报上每天都在登一些凶杀案和青少年自杀的报道,还有就是没完没了的房地产 广告和治疗性病的广告。 大卫却在我家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他坐在单人沙发上,父亲坐在三人沙发上, 我妈手里拿着电视的遥控器。我反而倒像是个局外人。我妈已经为我们请了一个月 假。她和我一样不爱看报纸,都爱看电视。 “子杰,你看,你看这个……”大卫突然冲我喊。 我一看,又是一则凶杀案,可是当我往下仔细看的时候,惊呆了。报纸上说在 昨晚十一点多时,在南大附近的电视机厂第八幢居民楼701 号内,发生了一起凶杀 案。天哪!这不是我住的地方吗? 花仙子死了,按照公安人员的判断。她是先被强奸,然后才被杀害的。我的脸 色可能白了。大卫看着我,对我说,你先别急,也许是弄错了呢。我的手机在充电, 昨晚上十点多充上的。当时我跟花仙子发完了最后一个短信,告诉她,我的手机没 电了,要充电。我赶紧打开手机给花仙子打电话,电话关着。我妈一看我这样子, 就问是怎么回事。大卫看着我,我无措地看着他。我爸也问我怎么了。我只好把情 况给他们说了。一时之间,父亲气得恨不得把我从窗户里扔出去。我妈则一句话也 没有。我霍地一下起来了。我爸说,干什么去?我冲他吼道,我得去看看啊,她是 来看我的。说完这句话后,我的泪水竟然出来了。我爸说,你等着,我跟你一起去。 我妈也要去。大卫一个人呆在家里。 根据报纸上说,我屋子里所有值钱一些的东西全都被那帮行凶者盗走了。在路 上时,屋主就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到现在才开手机。他证实了花仙子的死。我把 车开得飞快,我妈就劝我说,慢慢走吧,人都已经死了。我现在倒是没有泪水了。 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当我和父母亲走进我的房间时,公安人员也正在那里等着我。我一看,我的屋 子里一片血迹。床上和沙发上到处都溅着花仙子的血。而花仙子已经血肉模糊地倒 在地上。我跑在地上要抱她时,却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我就一直流着泪,坐在 地上再也不想起来。我想起她的样子和给我发过的每条短信,而想起这些都使我难 过。公安人员已经从花仙子的飞机票和身份证上知道花仙子的真名,并跟她家人取 得了联系。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真名叫花香。她真的姓花。 我的笔记本电脑和吉它、CD等稍微值钱能用的东西都丢了。记者还要追踪报道, 被父亲阻止了。他给各个报社的老总打电话,告诉他们不要再炒这件事了。他无颜 再面对南大文学院的领导,但他还得厚着脸皮给他们陪着笑脸。 我坚持要陪花仙子,可是我妈不行。她说我的伤刚刚好,不能再有什么意外。 公安人员也希望我回去好好休息,以便给他们再提供一些更为重要的线索。除了那 本没有装订起来的诗集,我几乎是含着泪空手回到了家里。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 可以拿走了。我妈也不让我拿其它东西。 一路上,我抱着那本没有被装订起来的诗集流泪。实际上没有泪,就是觉得自 己还在流。我看见第一页上溅着花仙子的血,那是华兹华斯的一首名为《一阵昏沉 蒙住了我的心灵》,这首诗是我在跟欧阳分手后我复印来的,老实说,我并不是非 常喜欢它,可是花仙子将它放在了首页。我轻轻地读起来: 一阵昏沉蒙住了我的心灵 我没有人间的恐惧 看来,对于世上的年月相侵 她已经不会有感觉 现在她不动,毫无生命力 听不到,而且看不见 只是同树木和岩石一起 每天随着地球回旋 我的心十分吃惊。难道一切都是巧合?她的梦,这首诗。我妈看见我拿的这首 诗上有血,让我要把它扔掉。我用血红的眼睛瞪了她一眼。后来,我告诉了她。她 认为如果花仙子没有骗我,也就是说,她如果真的做过那样的梦,一切便都是命运, 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父亲不相信这些。我恍恍惚惚地听着父亲一直在对着我吼,骂我没出息,还是 个二流子,一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我们家沉浸在一片痛苦之中。第三天,花仙 子的父母赶来了。他们是从青岛坐火车来的。他们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的女儿不 是一直在天津上大学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他们在看到我时,恨不得将我碎尸 万端。我爸给他们解释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们对我的仇恨化解了一些。都是独生 子女,当他们失去唯一的孩子时,他们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他们没有任何希 望了。我一直泪着泪,低着头,不想理任何人。在这个时候,我恨不得花仙子的父 母把我一掌一掌打死。 花仙子在她死后的第四天被火化了。火化的时候,我妈坚决不让我去,可是我 必须得去。直到这时,我还是不能接受花仙子是真的和我谈过恋爱这件事。我只觉 得,是我一直在骗她,只为了自己的好玩。 在她父母走后的第三天,案件被破了。原来是从山西太原来的几个民工干的。 有一个本来就犯过罪。据他们招供,他们是在花仙子来的第四天注意上她的,他们 观察了好几天才动的手。那天晚上,正好花仙子出去买方便面,他们就跟了来。他 们敲开了花仙子的门,说他们是这个屋主的亲戚,来找屋主的。就这样,不幸的命 运落在了花仙子身上。 我的吉它据说被他们盗走后,20元钱卖给一位大学生了。而那个笔记本电脑因 为他们要价高学生无法购买而留了下来,但他们把电源线丢了,而电池里的电已经 被用完。 我得去学校了。大卫因为不好意思再在我家住下去,要回家去。他说现在他可 以回家了。我妈不行,但大卫说,我再这样呆下去,您也上不成班。我外婆说,正 好,我家的房子太大,我又整天没什么事,你就到我家去,等你康复得差不多了, 再回家去看看也好。大卫不愿意,非要回家。 我劝大卫说,我们要不就回宿舍吧,反正别人都去实习了,宿舍里就我们俩。 大卫说,这样也好。我们回到了宿舍。刘好和苏杰常常来帮我们,有时,我们四人 就在一起打扑克。刘好已经考上了南大文学院世界文学的研究生,她说,她是在给 我借书的过程中逐渐地喜欢上世界文学的。苏杰要工作,她说她不想再上学了,上 学太累。 回到学校一周后,我终于配上了电源线,赶紧打开电脑。我想起花仙子说她写 过小说的事,便找了起来。在“我的文档”里没有,在专门设置的文档里也没有。 我知道她是骗我的。我便玩起了游戏,玩着玩着,我就对电脑产生厌恶情绪了。在 一个百无聊赖的黄昏,大卫由苏杰扶着散步去了,我又打开了电脑。我还是觉得花 仙子肯定写过些什么,但找遍了所有的文档,也没有找到。一天晚上,我在梦中梦 见花仙子又对我说,她在六岁时的梦里见过我。醒来后忽然想起她的真名,突然有 些开悟。半夜里,我打开了电脑,在搜索一项上打上了“花香”的英文“potpourri”, 我终于看到花仙子曾经写过的几个文件。 一个名为“potpourri -9 ”的文件,也就是她遇难以前写的最后一个文件是 一则日记,写得非常简单: 逍遥说他快好了,这个消息对我来说,越来越让人难以承受了。这些天来,我 一直希望他快点好,我们还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呢。我离开学校已经有很长一段时 间了,系上已经让人在找我了。可是,我发现自己爱他越来越深了。也许是天天在 告诉他,我爱着他,在天天想着他的缘故吧。所以我现在倒是很怕他来,怕他来突 然看不上我怎么办。本来只是想闹着玩玩而已,没想到弄假成真了。 明天他就要来了,我得收拾一下房间。 名叫“potpourri -3 ”的文件的题目是“情人节的童话”,我打开一看,很 长,大概已经写了好几万字了。这就是他说的我们的童话,就是她的小说?我仔细 地看了起来。真的是她回忆了我们从一开始网上相遇到现在的所有情景。从这些记 述中,我能感到她那颗芬芳的心在为我跳动。她的文字非常小心,优美,跟她说话 和发短信截然相反。我还发现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她早已知道我的真名,并知道 我父亲。原来,父亲今天春天到她们学校去讲学,无意中说了我的一些特征。正好 那段时间我和她在网上胡聊。我曾告诉她,我在南大文学院中文系读大四,而我的 父亲是一位作家,他还在我们学校担任一些课的教授任务,所以我在大学期间非常 压抑,但是谁并没有给她说。她在我父亲作报告的时候,写了张纸条,问他的儿子 现在哪里读书,有什么爱好。父亲自豪地说,他的儿子叫胡子杰,弹得一手好吉它, 曾经让很多人泪流满面,有位诗人说它是“杀人的音乐”。而这一点恰恰是我给她 炫耀过的。她来见我,是因为我自己向她叙述了我与欧阳的故事和我向她吹嘘我有 多么多么坏之后想见见我的真面目的。她真正爱上我,是在我们见面后,准确地说, 是在我打她后。在后来近半个月的空洞的等待中,她对我的爱日积月累,尤其是看 着和用着我的屋里的一切东西时,她觉得有一种心有所属的感觉。在见过韩燕秋、 吴静怡、刘好还有玉涵后,她对我的爱更深了。她说,她们都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而她,才是我生命中永远的生命。她还炫耀,她说,她比吴静怡和刘好要漂亮,比 玉涵大胆而有勇气,比韩燕秋节制,比欧阳更有女人味,还有啊,就是六岁的梦, 那是天定的缘分,总之,这样比下来,她是最完美的。 也许很多人在我这个年龄时没有经历过我这样的事,当一个爱你的或者你爱的 人,突然间永远地因你而离开人世,你对死亡的感受就有切肤的感觉了。在我读着 花仙子的文章时,一股命运的力量将我的思绪彻底地卷走。我强烈地感到人生的无 力与无奈,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花仙子写这个故事时,也一直在怀疑她与我的 这种关系和经历是不是真的。她说,我一直没有问她的真名是什么,一直没有在见 过她后说起“我爱你”三个字,这使她伤心,不过,她把一切都寄托在将来,然而 她没有将来。她在这里,忍受了人世间最大的耻辱和痛苦,离开了人世。一想到这 一点,我就恨不能将这个世界砸碎,恨不能马上到监狱里把那几个要犯一刀刀剐死。 一切都是不可把握的。她的文字似乎将她更深地要印在我的生命里了。它们给 我呈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立体的花仙子,是一个真正散发着芬芳香味的花仙子。我 在听她讲述时,似乎看见她依偎在我怀里,她没有了初见面时的那种玩世不恭,而 是一种平静的幸福的温柔的语调。她在文章中还写过一个情节,她幻想着我好了, 开着我的车(那辆车上围满了鲜花),在她还做梦的时候,悄悄地将她抱起,把她 放在鲜花丛中,然后我们去了一个不知名的没有人烟的地方,在那里,我们长久地 拥抱在一起。 她的遗憾是那么多。我没有问她的名字,没有亲吻她,没有对她说一声“我爱 你”,没有给她弹过吉它,没有开车带她去兜风,去看日落。没有做的事太多了。 我不想再多说了。我再说下去也永远说不完,我会一二再再二三地重复着说, 因为在后来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想她,在回忆着她。我仿佛觉得,我最爱的人应 该是她。当然,很多人问过我,我有时回答是欧阳,有时回答是玉涵,有时却是花 仙子。我不能确定。爱是无法比较的。随着人的阅历和思想的变化,对爱的认识也 不同。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爱是不能回答的,它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实际上,我觉得 人生的所有事情和问题都如此,细想起来,它们都是不能回答的,都是神秘的。人 类有很多思想家总是厚此薄彼,但细究起来,我发现他们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可 不,后来总有人讲他们要批得体无完肤。真正说话和发表思想的,都是一些浅薄之 徒。而那些沉默的、宽厚的、内心和平的、用心灵思想和生活的人们,才是真正的 强者,真正的得道者,真正的思想者,只是他们往往沉默。 我也沉默了。我的沉默不是金,是土。金子要发光,我不想发光。我想像土一 样成为大地的一分子,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想突现。突现自己,不仅使自己浅 薄,而且还祸及别人。 关于玉涵,我还得交待一下。她到国外去后,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也没有 写过信,仿佛从此消失了。我有时希望她给我来个电话,好让我知道我们曾经彼此 爱过,可是,我又怕她给我来电话,怕听到她说她活得怎么样——无论说她幸福与 不幸,都会使我不安和难过。人生就是这样,并不是你想要得到,而仅仅是你在牵 挂。道德也是相对的,尤其内心的道德只是一种情感的产物而已,无法用概念和公 式来写就。 我倒是碰到过宫春梅几次。她也知道了我和花仙子的事。她告诉我,玉涵到那 边去也没有跟她联系过。她对玉涵的这一点没有怨言,她说,玉涵就是这样的一个 人,她永远都活在自己的内心中,从不向世界外露一点点。 我们都只有想念她了。 当你老了 现在我得讲欧阳了。也许让各位久等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之所以要讲 讲玉涵和花仙子,因为她们是我生命中无法忽视的两个人。她们是我对欲有了另一 种认识后的两场纯精神的恋爱,这种爱就像魂魄一样无法摸到,但却不能丢掉。它 附在你的灵魂上,呼吸在你的呼吸里,流淌在你的血液里。她们还使我对人生有了 更为透彻的认识。如果说欧阳使我痛苦和疯狂,燕秋则让我难过,而玉涵让我怜爱, 花仙子让我忏悔。她们对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我不是为讲故事,为赢得你们的 耳朵和眼睛才编这些的,它们是我真实的生命。我是为了告诉你们我是怎么变成今 天这个样子才讲到她们的,我是为了告诉你们我那些可怜的人生感受。它不是哲学, 它只是我的一点点感悟而已。 其他人的故事都是很容易讲完的,唯有欧阳的故事很难讲。我的头痛病因为上 次受伤好像更厉害了,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花仙子之后的几个月内,我感到内心一直在停顿。不知你们感觉过一种叫心死 的疾病没有?就是那种走在路上轻飘飘地,心里没有一点点的着落,而一切都像虚 幻的影子在我面前若有若无地晃着。更确切一些说,就是我虽然长着耳朵、眼睛, 但却不闻不睹;虽然我每天都在吃饭,但不知道什么是香什么是酸。我感到心力不 支,呼吸也有些微弱。我常常走着走着就会坐在某一处,目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 切,但一切对我来说都似回忆。我还觉得心也在隐隐作痛,鲜血变成了风,随着呼 吸被排出了体外。我的血液越来越少,少得有时觉得体温都在渐渐地失去。是的, 我的体温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呼吸,而世界并不给我温暖。这是一种让人冰冷的感觉。 真的,过去我觉得我就是我,我是一个非常完整而又滴水不漏的容器,我只管装着 来自我之外的阳光和各种温暖,而现在我好像千疮百孔,不仅仅是我的血液在往外 吹着,还有体温,过去积存下的自豪、自恋、可笑的贵族气等等,都在往外泄,一 点点地往外漏,想存都存不住。就像老人存不住风的牙一样,我觉得我忽然间老了, 老得比我祖父还要老得多,老得一点儿都不想动,一会儿都不想活了。阳光在我内 心也冷冷的,各种颜色莫名地在我眼里都没有了颜色,都变成了黑白照片。我虽然 跟所有的人都仍然笑哈哈地打着招呼,但我却一点儿都不爱他们了,一点儿都不留 恋他们了。一切都将随风而逝。 有一次,我从床上跌了下来,自以为痛得不得了,可竟然不以为痛,就像是掉 下去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一个影子而已。我的胳膊上流出了鲜红的血,转眼间我觉 得它变成了黑色,然后就成了无色的。 回到家里,我也落落寡欢,似笑非笑的,往往是和我爸我妈看着电视,正看得 热闹呢,我却忽悠起来了。起来却又没有别的目的,起来仅仅只是起来。我在阳光 下呼吸了一些新鲜空气,才觉得我被这世界吸得差不多了,也需要向世界呼吸一口 了。我妈看着我可怜,给我做这好吃的买那好穿的,我对我妈说: “妈,你们以后别再在我身上乱花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