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有一天,我在那里转的时候,看见一个姑娘领着一大群大小不等的小孩要进来 看鲁迅的雕像,可是她没有钱给孩子们买票,便苦苦地央求着管理员,可管理员说 什么也不愿意。我走了过去,给她和她的孩子们买了门票。她感激地看着我,一声 又一声地说着“谢谢”。我听她的口音,像是从山区来的。那些孩子,一个个看上 去脸黑黑的,脖子也黑黑的,衣服脏极了,像一群讨饭的孩子,最可笑的是,他们 的脖子里一个个还围着已经很脏了的红领巾。十几个孩子都惊奇地看着我。一个孩 子问那个姑娘: “郑老师,他是你亲戚吗?” 那个姓郑的姑娘脸红了,说:“不是,我不认识他。他是一位好心的叔叔。” 她们进到了公园,却又不知道往哪里去。我便走了过去,对那位姑娘说: “郑老师,我带你们去。” 她惊呆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用极浓的方言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姓郑?” “刚才不是有个小孩叫你郑老师吗?”我说。 她羞涩地笑了。我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在我们的身后,十几个孩子叽 叽喳喳地嚷着。姓郑的姑娘不好意思了,大声地让他们小声点。我问她: “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从山区来的。”她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家乡。 “这些是你的学生?”我问她。 “是啊。”她说。 “是几年级的?”我看着身后那些年龄不等的学生。 “几年级都有。”她说。 “怎么会几年级都有呢?”我问她。 “全校就这些孩子,只有我一个老师,我们那里又穷,请不起老师,来了十个 老师,十个老师都走了,我是第十一个。我们那里的人都不重视教育,大部分人都 不想让孩子上学。”她说。 “你带他们玩来了?”我好奇而又敬佩地问她。 “我们哪能来玩呢。我是带他们来开开眼界的,这是我第二次带他们来。第一 次只有五个学生,他们回去后就好好学习了,想着有一天能跳出那里。在他们的鼓 动下,很多孩子主动来上学了。我们来的时候没有路费,一路挡的是大卡车,所以 到这里来以后,他们看上去很脏很脏,都以为我们是讨饭的。”她极不好意思地为 自己辩护着。 “家长们没给你凑些路费?”我问。 “哪有路费可凑啊!我们那里很穷,每个学生来的时候只带了五块钱,吃了几 顿饭就没钱了。幸好我自己有一些,就只管他们吃饭了,哪还有钱买什么门票?” 她说。 “家长们愿意把孩子交给你?”我好奇地问她。 “当然不愿意。我说了整整半年才把他们带出来的。唉,要说我们那地方吧, 实际上也非常好,到处都是森林,可就是在山区,交通不发达,人的观念落后,不 与外界来往,所以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说。 “到处都是森林?就是说,你们那儿很美了?”我笑着问她。 “是啊,我们那儿美极了。没有一点点污染,到处都是清泉绿水,奇花异草… …”她说起自己的家乡时可骄傲了。 我们一路聊着,一路走着。我给她和孩子们一一地讲解着。一个小姑娘一直看 着我,我冲她笑了笑。她一看我对她笑,马上笑得不得了,和旁边的孩子们一下子 笑开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就笑着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另一个孩子说: “她说你像电影里的人一样漂亮。” 我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郑老师一听也笑得不得了,对孩子们说: “男的不是漂亮,应该是长得帅。” 大家都笑了。中午的时候,我带他们去了一家排档店里吃饭。郑老师看着菜谱 对我说,太贵了。我笑了笑说,不贵,我请你们吃,你们就别管了。我看见他们狼 吞虎咽的样子,自己也吃得多了些。吃完饭后,我把身上剩下的两百多元钱都给了 她。她死活都不要,我就说: “这些钱你再带孩子们转转其他的地方,若是不够了,你就给我打电话。” 我把手机号和家里的电话都给了她。她问我的姓名,我说: “你就叫我小胡好了。” 这一天我回家很快乐。我暂时地忘了欧阳。这件事也使我突然想彻底地忘掉欧 阳了。人生太不容易了。我和那些孩子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谁更快乐 谁更幸福?谁知道呢。 父亲接到中国作协的通知,说是中国作协在某个企业的赞助下,要组团到西北 去旅游,可以带家属。父亲想到了我,便答应了。九月初,天气刚刚凉下来时,我 们出发了。妈妈因为要上班不能去。先是坐飞机到兰州,然后又坐火车去了敦煌。 我终于看到了在小说中描写的八百里戈壁。真是风沙茫茫。我在那里看见了雄鹰, 在辽阔的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雄鹰。它们飞得特别高,像一个黑点。忽然间,它们会 冲下来,在我们的头顶上迅速地一闪,仿佛黑色的闪电,刹那间不见了。回过头来 赶紧找,发现它已经又天空的一个黑点。我还在中午两点钟的汽车上,看见海市蜃 楼。远远地看上去,在干噪枯热的戈壁滩上,突然出现一大片一大片碧波荡漾的海 子,可到了跟前,它却是一模一样的戈壁。在一片被烈火烧烤的沙山之中,有一片 绿色,在那片绿色中,有一片心灵的森林,那就是千佛洞。一个讲解员给我们讲得 特别认真,她把佛的故事一个个讲给我们听。我的心里一动一动地。佛所思考的问 题,其它也是我所思考的问题。佛所能舍弃的,我也愿意,只可惜,我没有他宏大 的愿望与悲悯,也没有他的牺牲精神,所以我只能成为一个凡人,一个浪荡子。佛 与浪荡子只不过一墙一隔。 从敦煌出发,我们直接去了新疆。九月初的南疆真是太美了。大自然将我的胸 怀彻底地打开了。我心中的痛苦随风而逝。生命应该像这自然。我在那里常常想起 玉涵,但我已经没有伤感。也许她现在生活得很幸福,但愿如此! 回来的时候,又到了兰州。有人带我们去了一趟夏河拉卜楞寺和甘南草原。在 那里,我又一次接受了佛的开悟。而在甘南草原上,和崇山峻岭间,我又一次看见 巨大的鹰将天空划破。那才是真正的鹰!世界太广大了,而精神世界更为广大。 二十天以后,我们回到了家里。在下了飞机,坐着汽车刚刚进入我们所住的城 市时,我突然间像是被一种力量扭曲了。我的心里痛苦极了。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和川流不息的汽车,我闭上了眼睛。一种痛苦自心底里深沉地浮起。我已经不喜欢 城市了。 大自然是最好的医生,我内心的伤痛已经在她广大而宽厚的内心感化下好了许 多。过了几天,我就去上班了。我又跟着几个记者到处跑。我仍然无事可做,他们 带着我去是因为我是台长的人。他们对我非常好。在拿红包的时候,他们一定也要 给我要一个。到处都是吹嘘者和被吹嘘者,人人都喜欢虚荣。在这种时候,我总是 想起佛的故事。佛说,人世间有至善,而至善就在我们的内心。可我的内心一片痛 苦。在这个城市里,很多事物都能揭开我内心的伤疤。我分不清那痛苦与伤疤,孰 善孰恶。每天在这个浮华的城市里穿行,在那些利欲间往来,我看见一切都变成虚 无。文明是幻象,生命是幻象。哪是真实呢?佛说,生命有轮回,宇宙有轮回。可 我无法相信,我的内心只有虚无的物质世界,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所以我痛苦。 我痛苦是因为我无法确信人世间的任何事物。一切都变成了废墟,到处都是“断垣 残壁”,到处都是“阿伽门农之死”,到处都是欲望的“浓烟烈焰”,到处都是艾 略特的“荒原”,似乎根本就没有彼岸世界。佛啊,请挥动您风流的衣袖,将那天 国之门稍稍开启一点吧!请给我些微的启悟吧!请把我从深渊里拉一把吧! 天空中下着雨。那是我的泪。非悔恨之泪,而是为我无法相信任何知识的痛苦 之泪。那痛苦,非为个人,非为一己;那痛苦,来无踪,去无影,却又似乎时时缭 绕在心头;那痛苦,是对人类过往的一切历史与知识的彻底怀疑,因而所有的知识 在我看来,都是不可靠的。那痛苦,是要寻找人类原初的命名,是要唤回被人类遗 弃的诸神,是对正在失去的大自然的眷恋和对技术主义者的仇恨。那痛苦,又是对 这一切的深深的怀疑。 怀疑,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却又似乎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怀疑使我丧失一切, 连那最起码的常识都无法拥有。 妈妈说,吃饭吧。我却在心里问,为什么要吃饭呢?吃着吃着,我便失神了。 吃饭是为了身体,而身体有一天会死去。既然终有一死,为什么要执着呢?可是佛 若不执着,哪有佛? 父亲说,今天你早点去,不要迟到。我在路上想,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吗?不 就是为了挣口饭?而这口饭我本来可以不挣的。我是为了打发时间,为了驱散心中 的伤痛,才做这些事的。但驱散它的真正的做法应该是到大自然中去,应该是问道。 父亲曾说,常理便是道。我不明白。父亲真的闻过道?既然闻道,他又何必执着于 自己的写作。写作对于他,早就成了一种工作,一种糊口的事业,一种名利的积累。 我记得他在早年写过一篇文章,说他的写作是对真理的探寻,是自己要把握这世界 的一种方式。然后当他成名后,一切都改变了。道,似乎在他身上早就亡佚了。 外公说,他最近又在人大会上提了一个方案,是关于城市中不能养狗等宠物的 提案,已经通过并开始实施了。他说的时候非常高兴,他的理由是,这些宠物和动 物是各种疾病特别是一些重大疾病的传染者。所以要将它们都杀光。杀吧!将这些 东西统统都杀光,只留下人类,光秃秃的人类。爷爷曾经遗憾地告诉我,他多么想 养一只狗和猫,可是农村已经无法养了。这些年来,不知是从哪里跑来了一种他们 从来都没见过的大老鼠,长着很长很长的尾巴,个个都比猫厉害,所以农村里人家 到处都撒着杀鼠药。我去的时候,天天都有卖鼠药的人在街上吆喝。然而这些鼠药 把狗和猫全都毒死了。似乎只有城市里,它们是安全的,虽然它们成了别人的观赏 品。然而,现在外公要杀了它们。外公只有高兴,似乎很少有爷爷的那种遗憾,我 突然间觉得外公就像一条披着狼皮的羊,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识破他,现在总算是 识破了。杀吧,把那些你们眼中的不愉快的生命全都都杀掉吧!别以为你们在为人 类做好事,当有一天,那些生命都仆伏在佛的面前状告你们,你们将如何辩护?然 而,我发现这是不成立的。他们不相信佛,他们只相信自己。他们自己就代表了真 理。我无言以对了。我仿佛看见自己在为那些生命流着泪。 外婆的病又犯了。她要是埋怨,因为那些病全是她当年生我妈和我姨和舅时落 下的。她总是说,干嘛要生那么多呢?你看他们现在连回来都不回来看我们,真是 白养了他们。我妈听着是高兴的,因为越是这样,我外公的财产将全是她的。人人 都是有所图的,就连亲人之间也如此。我不禁想起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好 了歌》来。何必埋怨呢?何必贪呢?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值得怀疑。这并非后现代主义。我讨厌父亲将我形容成一个 后现代主义者。我什么主义也不是,我就是我。千古一念,万载一叹而已。甚至什 么也不是,是空茫中的空茫,不曾有任何形式。形式都不过是幻象而已。 怀疑使我的头痛病更加严重。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爱打扮了。我也不再向人诉 说了。诉说对我的现在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曾经想执着地从我记忆深处 挽留下来的情感的历史,都变成了一些知识,从我内心中正慢慢地消失。消失就消 失吧,它们不过是人生中的万千幻象而已。 我沉默得更深了。 特别是在晚上,我难以入睡。身体是越来越差。最要命的是,电视台的人都要 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妈也说,她单位的同事也在问我的情况,想给我介绍女朋友。 我一听,头都大了。要女朋友是要结婚,结婚为何呢?人必须要结婚吗?结婚是要 满足人的情欲和养育后嗣吗?情欲,天之所赐,是该废还是该张扬?养育后嗣,乃 生命之天职,然而人之成为生命界的天敌时,养育后嗣是不是可以废弃? 电视台有个女主持人似乎对我有些意思。她是去年分配到这儿的。她一有空就 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来找我。说真的,我对她很烦。有人骂她,她是跟台长睡觉 后才到电视台并当上了主持人的。我并不是因为这一点烦她,而是她的热情。 我每天都跟着那些人在人流之中穿行,使我非常疲倦。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 我不想每天都看到这么多的人在我眼前晃动,喧嚣。我想安静。 这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个女的打来的,从手机上显示的号码 来看,还是长途。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电话,我也听不懂她的话。我给她说,你慢慢 说,说清楚你是谁。她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姓郑,你还叫我郑老师呢。” 我一听想起来了,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她已经回到了老家。她说,我给 她的两百元帮了她的大忙。那天我请客吃饭,一个孩子吃得太多了,结果病了,病 得还很厉害,如果没有我给他们的钱,那孩子也许就回不去了,她也就无法给人家 家长交待了。 她好像要跟我长聊,我也突然间想知道她那儿的情况,就让她把电话挂掉,我 给她打过去。她说,我不能挂,我还有话要给你说呢,我挂掉你怎么给我打啊。我 笑了,说,我的手机上有你的号码,你把电话挂掉吧。她挂了,我给她打了过去。 我们聊了起来。她尽量地学着用普通话跟我说话,每句话总是要说两遍。她说 她今天是走了很长的路,到县城里专门给我打电话来了。我有些感动。她说,她走 的时候,钱都花在给孩子看病和吃饭上了,又没钱了,所以不敢给我打电话,就求 了一个卡车司机把他们拉了一阵,然后一路求人把他们拉到了家乡。我听得非常感 动。她的心太朴实了。 她说,她回去后把这些情况给家乡的人说了,那边的人都非常感激我,想给我 写份感谢信,问我的单位是什么,怎么寄信。我笑了笑说,不用了,我在这儿也呆 不长的。她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在电视台。她一听就说,那么好的工作,你 还想要到哪里去啊。我笑着说,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总之,我对城市厌恶透顶 了。她一听就笑着说: “那你到我们这儿来吧!” “那好啊,我去给你当教师,你给我当校长。”我笑着说。 “开玩笑的,省城那么好的地方,我们这儿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看上我们这 地方的。”她说。 “我说的是真的。”我笑着说。 “我不相信。”她也笑着说。 “那你告诉我你们的具体地址,一周以后我就到你那里报道。”我说。 “别开玩笑了,我们这儿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你来以后连对象都找不上的。” 她认真地说。 “这些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活着的意义和价值。”我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后,她说,电话费太贵了,她以后若再来县城,一定会再给 我找电话。她还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我挂了电话后,就往家里走。 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我对他说: “我要离开这里。” 父亲猛然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我说:“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了。”我重复道。 “你要到哪里去?”他站了起来,眉头拧成了乱麻。 “我要到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些孩子住的山区去当老师。”我说。 “你说什么?”他惊奇地看着我。 “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压抑,我不喜欢城市,而且在这里我一直忘不了我的痛苦。 我要到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去工作。”我说。 “你要去多长时间?”他问我。 “也许几年,也许永远。”我说。 父亲颓然坐在沙发上,想说什么可又仿佛不知从哪里说起,总是举起了手又放 下。一会儿后,我妈回来了。父亲把情况给我妈说过后,我妈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 的。她看着我说: “子杰,你是不是非常恨妈妈?” 我摇摇头说:“不,一点儿也不恨。” “那你为什么要去哪个地方?”她不理解。 “我想安静。”我说。 “那你也可以到咱们老家去啊!”父亲终于说道。 “不,我必须得离开我的亲人一段时间。”我说。 “你是想去锻炼一下,是吧?”我妈小心地问我。 “不,是想去生活。”我说。 “你是说要在那里结婚、生活?”她惊惧地问我。 “我还没想过要结婚。”我说。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位姑娘?”我妈又问我。 “不是。”我说。 不一会儿,外公和外婆也来了。他们更不理解我。他们给我讲了一大堆道理, 说父亲就是千辛万苦才跳出农门,来到大城市生活的,才有了今天的事业,而你怎 么又倒回去了?你到那里有什么事业可做? 最后我只好说: “我就是想去生活一段时间,你们不要再说什么了。我在这里只想到死,而到 那里去,我想到的更多的是生。” “也好,去生活一段时间也很好!”父亲叹口气说。 大卫也来了。我妈把能说服我的人都叫来了。大卫问我: “你不是要去支援贫困教育吧!” “不是,我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我说。 一周以后,我坐上了长途汽车。本来我外公要请人开着他的车送我去目的地, 但我谢绝了。我妈一直哭着,我哄着她说,别哭了,你都长大了。她哭得更厉害了, 对我说,子杰,去转一转就马上回来。我外婆也哭着。我握着大卫的手说: “你一定要每周都去看看我爸妈,若有时间,也去看看我外公。” 他的眼睛里也有泪水。 出了省城,汽车往南行驶。我默默地看着后面那个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 市,心中说: “再见了,我的历史,我的城市。一切都是幻象。” 我看见无数的车和人都在向它进发,便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我看见自己已 经到了那个风景秀美的没有被开发的山区,在一望无际的森林的小路上,我一个人 走着,当我走到那个孤独的小学校里时,那个叫郑老师的村姑睁大了眼睛,手里的 书本和粉笔掉在了地上,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然后她和那些脏兮兮的孩子们飞出了 教室,像一屋子的阳光飞了出来。她和孩子们咧着嘴笑了。 她身后无边无际的金黄色的森林也广阔地笑了。一只老鹰在一片金黄之上滑翔 着,像是这森林的王。 故事到这儿应该是最好了,就像贾宝玉的出家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一样。我这样 的结局跟他出家应该是一样的。在那个古典时代,皈依佛门是最终的出路。它并非 悲剧,而是一种价值回归。可是,对于我来说,佛门虽然向我大开着,我却无法踏 入。这是现代社会。我的心中没有佛。所以我只能走向自然。这似乎比皈依佛门更 为人性一些,更加中国化一些。我想,更多的人都愿意在这个时候合上书本,闭上 眼睛。 可是,我不能就此止笔。我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在一次次的讲述中,我真的是看见自己走出了这个我厌恶之极的家庭和城市, 我真的看见自己像只鹰一样在蓝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然而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而 已。 我并没有出走。我仍然日复一日地行走在迷迷茫茫的人海中,仍然在思考我该 干些什么。这个问题使我痛苦,也使我愤怒。我说过,也许它本来就不应该是个问 题,可是它成了我的大问题,成了与信仰一样重要的然而又无法回答的终极问题。 也许在若干年后,我仍然如此。在那时,我可能不再听什么《老鹰之歌》,甚 至想都想不起来。我也压根儿不再弹起吉它。我甚至会忘记所有的过去。这是很可 能的,我的记忆力还是与日俱下。我不知道我还能记住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破 烂的容器最终能剩下什么。总之,我无不伤感地告诉你们,我没有出走。我是一个 懦夫,一个永远在自我嘲笑的纨绔子弟。 嘲笑我吧!我已经没有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