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一场接一场的大雪牢牢地封住了菜子沟 一场接一场的大雪牢牢地封住了菜子沟,站在下河院高高的屋顶上,积雪如 同厚厚一块毛毡,把山和沟,树和地盖在了一起。沟里高高矮矮的泥巴房,这阵 儿全成了一个个雪疙瘩,错纵起伏,杂乱无序地耀白着人的眼。 这雪,既是来年的福,又是今冬的害,它让整条沟变得鸦雀无声,仿佛冬眠 了般。 东家庄地一片子急,大雪封了山,人和马的脚步都受到威胁,许多该做的事 不得不停下来,里面的东西出不去,外面的银子也就进不来。这一沟的人,不是 蒙住头子睡大觉能睡得过去的。最要紧的事,是得去一趟凉州城。 马上要进腊月,一沟的人要办年货,院里的东西不多了,那还是娶媳妇儿前 置办下的。再说也要看看凉州城,有啥花哨货,好买了让沟里人开开眼界。在如 何让沟里人开心的问题上,东家庄地有与众不同的想法,银子要挣,人心也要挣, 虽说沟里人总是欠他的,可让他们过一个好年还是很重要的。惟有让他们过好年, 来年的日子才能踏实。况且雪这么泛,开春免不了又要开荒置地,那可是件苦事 儿,也很是件开心事儿,想想,打他当上东家,这沟里,一年年的,眼看着让他 开到了四十里处,下河院的地比他爹手上多出了两倍,安置的人家也翻了一番, 那些个来自四乡八野的逃难者,一进了沟,就再也不想走了,撵都撵不掉。真可 谓雪养沟,沟养地,地养人。这一眼的白,来年又是一眼的菜子。一想菜子,东 家庄地的心就沸腾了。 日子定下后,他把管家六根叫了回来,开口便说,我要出趟门,白日里你在 油坊,夜黑里住院里,两头照管着。 管家六根点头说是,跟着又问,跟谁去? 东家庄地默盯了会六根,忽然问,你说谁去好? 管家六根先是不做声,同样的目光盯了东家庄地一会,想了想说,院里是没 人的,要找也得到沟里寻。 谁?东家庄地紧跟着问。 日竿子。 日竿子就是六根那个堂叔,当年在下河院放过牛,后来不放了,租了地种。 管家六根沟里就这一个亲。 他去能做甚么?东家庄地点了烟,装做漫不经心地问。 装车押车,路上做伴。管家六根显然早就谋划好了,一气说了日竿子不少好 处。 先这么说下,走时再定。东家庄地没给六根死头子话,但也没剥他脸面。管 家六根当夜便去了日竿子家,先透了气,日竿子忙让老婆熬茶,一口一个侄,叫 得亲热。茶熬好,叔侄俩喧到了正题上。 命旺有救没?日竿子问。 怕是有。六根答。 没别的招? 没。 屋子里静了许多。喝茶的声响一起一伏。 那得想法儿。日竿子说。 得想法儿。六根说。 要不?日竿子不说了,眼睛盯住六根。 不行。太明了不行。六根直摇头。 弄残他老不死的,断条腿或让他哑巴了。 我再想想,再想想,这事儿不做便罢,做就得做好。六根显然还是缺少信心。 你呀,都几年了,还是硬不了心。日竿子有些失望。 老婆咳嗽了几声,知道来人了,一定是中医李三慢。两个人忙端了茶,高声 喧谈起来,说的是过年的事。 日子定在二十八,走时却提前了一天。东家庄地没叫日竿子,叫的却是老管 家和福。粗粗算来,东家庄地没进和福院子也有五六个年头了,院里的树都能当 椽子了,当年才有指头粗。石头都撵上他爹了,眨眼间就长成大小伙。东家庄地 摸摸石头,问,你爹哩? 老管家和福听见是东家的声音,一个蹦子打炕上跳下来,颤着嗓子就喊,你 咋个来了,你咋个亲自来了么?东家庄地边瞅屋里边说,不能来? 天呀,看你这话说的,快上炕,快上炕么,脱啥鞋哩么,上,上,上。我的 天爷呀,你咋个不带个信哩? 东家庄地坚持着脱了鞋,一屁股坐炕恼里,望住和福。和福叫女人熬茶,快 熬么,磨蹭个啥,你看来的是谁。 女人提着茶壶,激动得泪溢了出来。和福骂,淌个啥尿珠子么,也不怕笑话。 说着话自个眼里竟也浸了泪。 半晌后东家庄地说,你还是那么硬朗。 拖你的福,还行,屋里地里的,都还能折腾。你哩?还顺心么…… 东家庄地叹口气,喧谈了几句,这才提起去凉州城的事。 能成么……我……能成? 咋个不成,除非你不想。 哟嘿嘿,不想?你快喝茶,走,走,你说咋就咋,只是做梦哩,还能跟着你 上城,哟嘿嘿…… 老管家和福确实没想到,东家能进他的门,还能叫他跟着去凉州城。庄地走 了许久,两口子还当做梦似的,一个问一个,真的么?真的叫去? 直等弄明白是 真的,和福哇地一声,哭开了。 老管家和福是让东家庄地从下河院赶出来的。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和福想起 那个早晨发生的一切,忍不住还会心惊肉跳。 他是头鸡儿叫时听见上房睡屋里发出喊声的,东家庄地不在,去了凉州城, 跟六根一道去的。站院里听了会,声音确是从松枝屋里发出的,而且就是松枝的 声音。声音很疼,像是揪了心一般,听得他心立刻揪在了一起。他冲耳房仁顺嫂 仁顺嫂唤了几声,才想起奶妈仁顺嫂回了家,东家刚走她就闹肚子,第二天又说 伤风,怕染给少东家命旺,到自个家吃药去了。这时声音紧起来,一阵比一阵紧, 和福越听越不对劲,他走到窗下,冲里问,要紧么?里面不说话,只有喘气声, 又问了声,疼得很么?里面弱弱地说,疼死了呀…… 和福不敢犹豫了,推门进去,奔到了炕前。松枝果然疼得接不上气,两只手 死死抓住枕头,在炕上滚团团。和福点了灯,看见松枝满头大汗,脸色一片瘆白。 忙抓了她的手问,哪儿疼?松枝咬住牙,指指心口。就又抱住身子,在炕上打滚。 和福知道老病又犯了,急得他到处抓挠,就是想不出法子。以前有奶妈,疼急时 压住给她揉,可这阵…… 后来松枝栽到了地下,和福不能不抱她,他抱起她,就觉身子轻得跟草捆子 样,人成了柴棍儿。心里忍不住就气东家,人都病成这样了,还钱钱钱的,钱要 紧还是人要紧。这么一想就胆正了,说,我给你揉揉吧?松枝抓了他的手,快呀, 你要疼死我么,你个死人,愣着做甚? 揉了阵,松枝轻些了,头上的汗少了,说要喝水。和福倒了水,喂给她。松 枝说,和福,我要死了,怕是熬不过今儿夜。和福说,你乱说啥呀,明儿个我找 你哥去,让他给你开药。松枝说,不顶用,迟了,这阵就是金子也买不下我了。 和福还要说,松枝不让,和福呀,临死前我再问你一句,你心里有过我么?和福 不答,这话她问过多遍了,都没答,不能答。他是下人,她是东家奶奶,要是答 了,命就没了。松枝哭了,泪跟雨点似的,我知道你心里没,我苦哇,来世上一 趟,没个人心里有我…… 后来,松枝哭得越发悲切,惹得和福也是一眼接一眼的泪。他不让松枝哭, 他说东家心里有你,你甭胡思乱想。松枝说,有我咋不救我,不让我吃药,他巴 不得我早死呀。和福没词了,东家心里有没松枝他不知晓,东家不让吃药却是事 实。 那个夜晚和福不敢离开,松枝一阵紧一阵松,疼极时抓着他咬他的肩,松下 来又乱巅巅胡问话,问得和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后他咬牙答了,有,有 呀,可我是下人,有又能咋? 松枝终于不问了,紧紧抓住和福,和福呀,有你这话,我死也心甘了,总算 没白来一场。说完就扑他怀里,先是号啕大哭,接着又捶他,骂他,你咋不早说 呀,你个死和福,你也是成心让我死哩,我要死了,你早说了我也没这么快呀… … 天慢慢亮起来,和福早已成了泪人,这泪是为松枝流的,也是为他自个流的。 心里装松枝装了几年,这时才说出来,他觉得亏,亏呀。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就 给抱到了一起,抱得紧紧的,像是再也不分开。松枝在他怀里动,在他肩上咬, 咬得他一阵阵晕眩。 是松枝扒了他衣服,她如柴的身子贴他胸上,感觉不到绵软,只有心疼,烂 里烂里疼,他箍紧她,用整个人暖住她。他说,松枝呀,我不让你死,你不能死, 我要把你留在这世上。 话还没说完,门哐一声踢开了,进来的是东家庄地,还有六根。 一切都在眼前明摆着,用不着和福狡辩,况且和福也不想狡辩。和福愣了片 刻,轻轻放下松枝,只说了句,你看着办吧,就走了出来。身后响起松枝撕裂的 声音,和福,我的命呀…… 二天没熬到天黑,三房松枝就用一根布带吊死在睡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