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蚀:错愕 昼夜乐 日收入岫归家程, 穷追忆, 醉相逢。 低眉故为离羞, 借作世人嘲讽。 暮色匆匆酬意冷, 换得个, 满怀空等。 妄叹道痴心, 几回天狼梦? 一番惆怅凭谁剩, 恍如泪, 抛言诤。 问知恰为伊人, 嫁配当初鸾凤? 寂寂朦朦起皱风, 万千处, 教人相争。 遥落不思量, 泪当别离赠! 我坐在长途汽车上发呆,漫无边际地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无聊地想捕捉点 可想可回忆的东西。然而,我不能解释自己发呆出神的原因,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神 经质,只感到心灵深处有几根细微的神经在时不时地颤动,仿佛有一股奇异无形的 力量在故意捉弄我似的。 天有点闷热,让我感到窒息。我的右眼皮莫名地跳得厉害。 正像安史乱说的那样,这个世界真他妈的疯了。 安史乱说这话的时候,把他那张坐了好几年的课桌从五楼摔了下去,差点砸到 全校最做作的女生。那女同学夸张地大叫着,而且哭了。安史乱被政教处主任叫了 去大声训斥了一顿,我居然傻傻地在旁边陪了他三个小时!而安史乱出来的时候, 我分明看到他脸上带着一种不露声色的满足。这也是他的个性吗?我在心底暗暗地 笑了。他就惟恐天下不乱,乱了才有趣。他还发过誓,立志在高中三年里策划发动 “安史之乱”,而现在,高考也像一阵风似地过去了,他的伟大抱负还未能实现, 于是他便对这个校园忿忿然,看见什么事物都不顺眼,就像当初被韩菲拒绝的时候 那样不顺心。 其实,到现在我还疑惑,他父母给他取名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也认为 只有乱了才好吗?想到这的时候,我再一次暗暗地笑了,笑得有些没有理由。 “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我真想天天杀一个!杀手一直是我理想中的职业!” 安史乱咬牙切齿地说。 我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一个怪人,我在心底如此评价他。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我想。 越晓过光明正大地在校园主干道上抓着昶诚的衣襟,拳打脚踢,把昶诚打得鼻 青脸肿,直到韩菲恐慌失措地大声尖叫为止。而换来了越晓过一种劣性本能的满足, 一阵隐着邪念的笑。笑够了,他狠狠捏住了韩菲的下巴,眼睛恶狠狠地直盯住她, 仿佛要把韩菲整个儿看透似的。接着,越晓过骤然松了手,韩菲没能站稳,“呀” 地叫了一声摔在了地上,委屈地啜泣着。 我出校门的时候,听两个不认识的女生说,这简直是毕业之前最精彩的一场戏 了,以这么精彩的情节结束,这个高中生活肯定是值得怀念的!我诧异地望着她们, 脑袋里装满了一大堆符号。 安史乱对我说:“昶诚本来就该打,长了张丑脸,单凭那几首谁都看不懂的情 诗就把韩菲给勾走了。昶诚真是个傻瓜,他明知韩菲是越晓过的女朋友,而越晓过 本来就是一个不好惹的家伙!” 安史乱说这些话的时候,意外的没有笑。我在想,要是当初韩菲没有拒绝安史 乱,那么挨打的将会是安史乱了吧?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世界是不是原本就是疯了的? 安史乱最后告诉我说,沈落薇被强奸了!而且昨天的晚报用整个版面报道了此 事!我的心被震动了一下,脑袋哄地炸开了,直觉得浑身发热。如火焚一般难受。 安史乱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就像一句魔鬼的咒语一样怪异,我好像一点儿也搞不懂 这句话的意思,它们只是一些不规则的奇形怪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我聚拢来, 一下一下紧凑而有力地捶打在我的心上,发出了许多空洞的毫无意义的回响。我被 震慑在这种回响里。可是我听得明明白白!我皱了皱眉,没有说任何话。 我是在三年前认识沈落薇的。我一直都认为我和她的相识有些俗气,就像琼瑶 小说中的情节一样,连安史乱也是这么说的。那一年冬天,学校补课,放假回家的 时候已经快到春节了,纷纷扬扬地下过了好几场大雪。冬天的夜总是来得那么快, 那么安静,让人不知不觉。吃罢晚饭,我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看雨果的《巴黎圣母 院》。偶然地一抬眼睛,我望见了窗前的那个美丽的女孩,她简直是冬天的女儿!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她安静地站着,站在我家前面的那片芦苇塘边。她并没 有发现我,就这样安静地站着。天,飘起了雪;她,离开了。第二天她没有出现, 第三天也没有。可是意外地,我在大年三十那晚又见到了她。我解释不清楚当时是 一股怎样的力量使我走下楼去,慢慢地靠近芦苇塘。她对我的出现很惊讶,但她并 不排斥我的出现。 她说她叫沈落薇,被风吹落的紫薇花。听她如此解释自己的名字,我感到可笑, 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笑出来。那一晚,她告诉我说,她从小就害怕寂寞和孤独, 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是到了人多的地方,却又有种莫名其妙的想逃避的感觉。我问 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她还说,她一向不怎么喜欢晴天,嫌阳光太刺眼,总觉得 好像明媚得要划伤自己,所以总把小屋的窗帘拉紧,即使是白天。因此她更喜欢在 夜晚出来,她喜欢夜。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她谈得很多,我总在想方设法地寻找 一系列适合我和她谈的话题,而她好几次都是不说话,或者笑笑,或者耸耸肩,或 者毫无表情。后来,她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我妈特别喜欢她,喜欢这么一个忧郁的 女孩。她比我小三岁。 沈落薇和我一样,没有父亲。她父亲是在她15岁那年去世的,是在林子里锯树 时被大树砸死的。而我妈告诉我说,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确实,我的脑 海里很少有父亲完整的形象,只依稀地记得,我小时候从不喜欢让爸爸亲我的脸, 因为生硬的胡子总会扎得我生疼。可是尽管每当爸爸亲我的时候我总会大哭,但爸 爸还是时不时地想亲我,这是妈后来告诉我的。妈还说,在三个孩子里面,爸爸最 喜欢我,姐姐若雯虽然长得标致可是不爱说话,弟弟若现打出生那一天起就调皮, 整天大喊大叫,让人不得安宁,只有我最好,有时活泼可爱,有时安静沉默。妈给 我们讲这些的时候,弟弟若现总是不服气。 其实,我比沈落薇幸福多了。因为她妈妈很少呆在家里,连晚上的时间都很少 在。沈落薇的妈比她爸足足小了十岁,自从沈落薇的爸爸去世后,她妈就和镇上一 家小工厂的老板好上了。沈落薇说,她很感谢她妈妈对她生命的赐予,可是她现在 很讨厌她妈。 沈落薇和我一样痴迷于文学,只是她从不自己提笔写东西,除了日记。她说, 她只想站在文学的边缘。我一直对她的这种想法表示奇怪。实际上,她身上不止这 一点让我很奇怪,她有太多太多莫名其妙的想法,比如她一直渴望自己是嫦娥,但 又怕太寂寞;比如她希望自己变成一只紫色的蝴蝶,在梁祝墓启开的一瞬间翩翩起 舞;比如她梦想自己是来人间寻找真爱的织女;比如她总喜欢把玻璃上缓缓流下的 雨滴比做情人的眼泪……每当她认真地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都会笑得厉害。我怀 疑,是不是因为她没有上学,所以才无聊地为自己编织一些五彩但又不现实的梦? 我有些同情这个整天做梦的女孩,但有时候又毫无理由地羡慕她! “你真是个女诗人!想象那么丰富!”有一次我带了笑意未尽的语气对她说。 “诗人?我可不是!但我虽不是诗人,但总愿保守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 疯狂地幻想。”她幽幽地回答,“但幻想的破灭就注定诗人总是可怜的。” 可是,那么一个诗一般的女孩居然被强奸了!我晃了晃头,脑袋里晕晕乎乎的。 这个世界真疯了!可是到底是世界上的人疯了,还是这个世界本身疯了?我不能再 想下去。是啊,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也许,世界是没有疯的,其他人也没有疯, 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疯了而已。我意外地感到有些疲倦了,脑子里木胀胀的像是塞满 了东西。 我在镇口下了车,镇上已经没有去村里的汽车了,我不得不走十里路回去。此 时,夜已经默默地展开了它那黑色的羽翼,遮住了西半天最后一缕落日的余晖。天 边,挂起了一弯下弦月,疏疏落落的几颗星星,缀在广漠无边的苍穹里。我就在小 路上踽踽独行,踏碎了一路的月光。虽然有月光,但路两边的树影精灵般还是让我 感到陌生和害怕,甚至连夜色、夜空和夜月都是陌生的。其实,除了我们家和沈落 薇外,我对村子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从来没惹过张三,也没恼过李四,可村子里的人总喜欢 说三道四,仿佛我们家养了个魔法师,总会有看不见的魔力从我家抛出似的。村子 里的人有事没事总爱往村口的小杂货店挤,男人们或像端痰盂似的捧个茶杯,或吆 喝着玩几圈扑克,那女人们或嗑着瓜子,或唧唧喳喳传说着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我 很奇怪,难道他们天生就那么清闲吗?中国的相对落后源于一些中国人的无聊,而 这些中国人的无聊又源于中国人的密集。无事可做的人们只好以无聊打发着无聊的 时光。所以,他们的话无聊,他们的人无聊,整个村子也无聊。我也常常想,为何 他们那么喜欢道我们家的长短。大概是因为我们家穷的缘故吧!人呐,或许都如此, 瞧不起穷的人,但又莫名其妙地嫉妒富的人,真是可笑。 别人不愿意靠近我们家,还因为我们家门前有棵枯树。小时候就听人说,住宅 前有枯树的话就代表会穷一生一世,永远翻身不了。而且我还隐约听到“风水”两 个字。 大概也是因为我们家穷吧,母亲做的豆腐在村里总是很少有人要。其实不是不 想吃,而是不敢要,怕惹上穷晦气。这话村里的老辈分夏老太也曾说过。于是,妈 只能每天早上摸黑起来,挑着豆腐担,走十里的路到镇上去卖。豆腐换来的钱只能 够得上平时生活的开支,于是,姐姐若雯两年前去了a 省的一个城里打工,过春节 也没有回来,只是每个月都往家里汇钱,供我和弟弟上学。我很不争气,想起来就 觉得对不起妈和姐姐,去年我高考落榜,而今年的高考我又觉得不大对劲,如果好 的话,我的右眼皮何以跳得如此厉害?于是我有点害怕了。弟弟喜欢美术,他想报 考省美术学院,可是妈不支持他,认为画画就是没出息。妈已经不止一次撕毁弟弟 的作品了。也因此,弟弟有时也会顶撞母亲,即使他明白母亲也是用心良苦,为了 他好。 我已经走到村口了。进了村口,是一条半弧形的小街。小街依山傍水循势而上, 从村口一直通到村尾,将村子劈成凹月形和凸月形的两半。每逢农历初三、初九、 十三是我们村的集市,每当那几天,这条虾米般的小街展示着它潜藏的繁盛。也只 有在这几天,外村的人会拥到我们村里来,母亲也就因此不用跑镇上去了。 村口的小杂货店附近,许多人挤在一起纳凉。那些人看见我背着东西过来,全 抬起眼睛望住我,含义复杂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扫射,不过很快又相互谈天说地去了。 我只是不存在的形象而已,他们也没有理由多看我一眼。他们继续聊天,我继续走 我自己的路。 我到家的时候,妈正在院子里的井边洗衣服。她抬头看见了我,忙站了起来, 撩起围裙擦擦额上的汗,可竟然没有说出话来。 “妈——”我叫了她一声。 “……若隐,你回来了?”妈边说边冲屋内喊,“若现,你哥回来了!” “妈,你别吵行不行啊!我画画正没灵感,烦着呢!”是若现的声音。 “你小子没出息……” “我就喜欢画画,我就窝囊,我就没出息!”楼上,若现把画笔摔了,闷着声 说。 “妈,就不勉强他,他喜欢画,您就让他画吧!再说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当个文艺工作者也是挺吃香的。”我低声劝道。 “你别帮他!快进屋去,好好歇上一歇。我给你热饭去!”妈没有因为若现的 顶撞而坏了心情,兴高采烈地扬起头,把满是肥皂泡的手在水盆里涮了涮,掀起腰 上的围裙擦了擦,把散乱的鬓发望耳根下掩了掩,对着我说。 吃了饭,妈和我闲聊几句后,去磨房了。离开之前,妈要我去楼上看看若现, 和若现聊聊。 我点了点头,看着妈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 若现的房门虚掩着。我停住,在门口低声唤了他三次,但他并没有应上一声。 我以为可能是他画得太专注太投入而没有听见。于是我推门进去,这才发现里面的 情况非常不妙。地上已丢了好几张被揉皱了的画纸,五颜六色的画笔凌乱地散落了 一地,调色盘也已被打翻。而若现两手兜在脑后勺,将椅子的两条腿翘起来,正瞪 着天花板发呆!我知道他是没有灵感了。我是一个喜欢写文章的人,所以深知灵感 皆失文思全无的滋味确实十分不好受的。 我把房门在身后阖拢。若现看见我进来,就站了起来,望住我。 “……哥,你回来了。”他说,语气里明显包含着郁闷和无助。 “是。你什么时候回家的?”我走近他,问。 “三天前。为了你们高考考生腾教室放了五天假。”他说得有些轻描淡写,好 像放假是件不愉快的事情似的,“后天就回学校。明年就是我参加高考了,我真不 知道妈会不会同意我考美术学院。” “有空吗?我想……我想要你陪我去外面走走。”我望着若现的眼睛,说。 他点了点头,胡乱地收拾了一下屋子,就和我一起去了外面。夜色下,蛐蛐在 无忧地乱叫。我莫名其妙地蹙了蹙眉。我从来都没有像今晚那样留意过夜晚。我一 直自信地认为,夜晚是死寂而没有生命的。沈落薇也从不同意我的说法。而我还是 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可是令我惊奇的是,我分明感受到了在夜色包围中有生命 在蠢蠢欲动!我错了! “哥,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讲的碎月湖吗?”若现停了下来,问我。 “……碎月湖?”我也停了下来,顿了顿说,“我似乎从没有听说过!” “我和你说起过的。碎月湖是s 城的旅游景点,在夜晚的时候,如果有月亮, 月光照在湖面上,会让人产生月亮破碎的感觉。我提议,我们抽个时间去看看。” “……哦,我想起来了。”我的脑袋嗡嗡出声,根本就无心听他的话。 “不,你没有想起来!你根本心不在焉!”若现安静地说。 我抬起眼睛,望住他,无奈且佩服地笑了。 “哥,不知为什么,最近我老做梦。”若现并不理会我的笑,继续他的话。 “怎么?”我不知道他为何提及这种无聊的事,于是简单地问他,等待他的下 文。 “而且很奇怪,都是同样的梦。”若现说得小心翼翼。 “哦?是吗?”我真觉得可笑,居然每天做同样的梦?虽然我无法解释是否有 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但那是可笑的,我想。 “是的。我先梦到碎月湖,接着就梦见一匹狼……”若现望住我的眼睛,说。 “你,害怕?” “不。那是一匹并不凶狠的狼,它的眼睛哀怨地望着我,发出求救的哀鸣。然 后我伸手去抚摸它,待我快要碰到它的时候,它消失了。而我总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再也睡不着。这让我联想到琼瑶笔下的白狐……我试图想把那匹狼画下来,可是怎 么也画不好。每次画不好,我都会发疯,心里会突然有股无名的火蹿起来,一种想 发泄的冲动随之冒出来,使我想摔所有的东西,甚至想把自己也摔了。”若现认真 地继续着,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情感。 我笑了,笑得厉害!我甚至认为,若现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真的。可是若现就 这样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我大笑。我笑着笑着,望见他眼睛里的光亮黯淡了下去, 于是也停住不笑了。我想不明白,平日里大大咧咧什么也不怕的他,怎么会对这样 一个根本没有什么的梦在意呢?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每一个字,但随便你怎么去想!”若现快步地向前走去, 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我在若现的话音里惊愕了!是啊,我为什么要笑呢? “若现。”我叫住了他,“即使你说的是真的,就算我相信你的每一个字,可 是你要知道,那终究只是梦啊!梦是什么?梦就是不存在!” “哥,你不懂,你真的不懂,你也不可能懂的!算了,不说这个了,我知道你 根本没有兴趣谈这个!在你看来,我所说的只是一个愚蠢且无聊的话题罢了!”若 现皱起了眉。 我顿时无语。耳边,又是蛐蛐纷乱地鸣叫。 “哥,我知道你现在关心的只能是一件事,那就是关于沈落薇的,是吗?那好 吧,就谈谈她吧,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她被……”若现转身面对我,说。 “谁干的?”我接过他的话,故作平静地说。其实我很清楚,我已经不能保持 平静了! “……我不知道。”若现迅速看了看我,回答说。 “告诉我!是谁干的!”我瞪大了眼睛,像是要把若现完全看透似的。 “所有的人都无法知道是谁干的,除了那个人和沈落薇以外。” “那你们为什么不问沈落薇!”我跳着大叫,我已经很不冷静了。 “问?我们都问了好几百遍了,可是她不说!” “……”我再一次惊愕了。那个人是谁?是谁?是谁!!沈落薇她为什么不说? 我努力地晃了晃头,想借机摆脱太多太多的困惑。我沉默了一会,迅速转身往回走。 “哥,你去干什么?” “去找她。我要她亲口告诉我是谁干的!”我头也不回大叫着。 “你不用去。”若现跑上来拦住了我,“她妈把她关起来了,任何人都没有办 法见到她。她妈说只要看见有男的去找她,就认定那个男的强奸了沈落薇!” 我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这个世界真可怕,真残忍!”若现的声音深沉喑哑,像来自于森林深处一声 孤独的叹息。 “为什么连晚报都知道这件事了?”我怅然而问。 “她妈先是报了警,就引来了晚报的记者,可后来说这说那的人越来越多,她 妈又觉得招惹不起更多的是非,也丢不起脸,于是就出现了现在这个不上不下尴尬 的局面。”若现背对着我,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 我轻仰了仰头。夜空中一片云遮住了月亮。月光顿时黯淡了下来。我喉中干燥 而枯涩,望着夜空,脑子里如同被浆糊封住,丝毫都无法很好地运用思想! 如果现在有一支烟,我真想尝试烟的味道。安史乱不止一次骂我不是男人,不 会吸烟也不会喝酒,居然连打扑克也不会。也许,我真的得学会吸烟,学会喝酒, 学会玩扑克,因为我是男人。可惜的是,现在没有烟,没有酒。不过即使我真学会 了这些,在安史乱的标准中我也绝对够不上男人的资格。他说,写文章的人也不是 男人,最多只算得上娘娘腔。他最看不起文学,就像他看不起学校里那个做作的女 生那样。但我又不明白,他何以喜欢交我这个不是“男人”的朋友呢? 我轻叹了一声,听草地里蛐蛐无休止地乱叫。 “其实,即使你真有机会见到她,她也不会愿意见你的。”若现摘了一片青草 的叶子,含在嘴里,说。 “为什么?”我怔了一下,撇着头期待地问他。 “你应该明白。”说这话的时候,若现诡秘地笑了笑,我琢磨不透他笑的涵义。 “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一点也不!”我被说得莫名其妙,脑子里一塌糊涂的 乱。 “她像一朵花。你说呢,哥?”若现想了一会,轻声说,“你爱沈落薇吗?” 他的目光空洞散乱且游移不定,像是在回避什么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爱?”我被这个字眼震慑了,张大了眼睛,但又随即大笑,“我把她当作自 己的亲妹妹!三年了,她几乎已经成为我们家理所当然的一员了!别把这种情感想 象得太复杂!” “你把沈落薇当作妹妹那只是你的事!可是沈落薇爱你!”若现也开始激动地 大喊大叫。 “你别开玩笑。”我感到无法解释,淡声说。 “不,哥,我没开玩笑!我很认真,信不信由你!”他咽了口口水,艰涩地说。 “若现,你想得太复杂也太没理由了!你要知道你才多大!”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都十八岁了,也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人了!我有思想,有感情。而你 呢,比我大二岁,但简直只是行尸走肉!”若现咆哮地大叫。他的这个句子就像是 好几串的鞭炮般猝然响起,震动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张了张口,可是没能发出声 来。 我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是行尸走肉。我皱了皱眉。 我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是行尸走肉。我苦闷地笑了笑。 我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是行尸走肉。我轻仰了仰头,试图不让眼泪掉下来。 在夜色的朦胧中,我陷入了一种虚幻和空灵的思想中。自从我和沈落薇相识之 后,我是那么喜欢和她聊天。安史乱有一次告诉说,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 尤其不擅长找话题。可是在沈落薇面前,我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我!我和她谈未来, 说文学,交换彼此的故事,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地聊到神仙和鬼魅。我发觉和她说话 总是那么无拘无束。可是,我只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我使劲地晃了晃头,想不透 事情是否真像若现说的那样复杂。我的心游离在烦乱的思想之中。 “妈今天早上去镇上的寺院里为你算了一卦,算命的说你今年肯定考得好。” 若现可能发觉了我的不对劲,试图转变话题。 “什么?算卦?……妈信这个干什么啊?”我感到有些可笑。 “你高考那几天,妈做什么事都没有心思,仿佛忘了周围的一切!她是真的担 心你,直到今天听算命的说你今年肯定能考上后才宽心。” 我迷惘地望着夜空的那边,右眼皮又跳得厉害。我没有理由不希望自己考得好 的,因为两年的高三生活已经让我受够了!去年我得知落榜后,整整有一个月没出 家门。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东头两夫妻打架骂嘴,西头两邻居便会当作话题。我 落榜的消息眨眼间就传遍了整个村子,看不见的魔力从我家墙头抛出,撒遍每一个 角落,牵动着村子上的男女老少像情报员似地去递眼色,咬耳根,交头接耳,窃窃 私语,旁敲侧击,幸灾乐祸,以及评是论非,或是因看法不同而争得面红耳赤的, 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众说纷纭……我真想不明白我落榜和他们有什么关联。我落 榜和上榜都不曾改变什么,生活还是这样的生活,村子还是这样的村子,人还是那 样的人……我受不了别人的这些闲言闲语。我真觉得他们可以去当无聊的小报记者 了,写点桃色新闻或是花边新闻什么的。想到这的时候,我倒开始有些担心,我的 心别别地跳得厉害。 “流星。”若现微动着嘴唇轻声说,神情迷离。 我仰头看夜空,并没有发现什么。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