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逝:纷乱的泪,疯狂的世界 捣练子 莲正断, 藕丝连, 父子情长今日还。 话里虽多幽恨意, 内心恰是几重欢。 沈落薇离开已经三天了。这三天过得像嚼蜡般的无味。若现整天只字不发,要 么坐在门前的芦苇塘边发呆,要么站在外房盯着那幅画出神。而我呢,趁有灵感的 时候,完成了那部长篇小说,写完后,我将它小心翼翼地存放进抽屉里,把自己燃 烧的记忆永久地收藏起来。其他时间我都在看书中度过的,虽说眼睛盯在书上,但 我的心游离在遥远的地方。 妈和姐姐也都已经知道关于沈落薇的事,她们感到可惜和同情,也有点抱怨。 确实,杀人总是不明智的。昨天,公安局的人来调查过一次。我咬咬牙,撒谎说从 暑假见面之后就没再见过她。若现也隐瞒了那次和沈落薇的对话。 公安局的人怀疑地看了看我们,说了些诸如有她消息后一定要通知他们或是配 合他们工作之类的话就走了。看来,沈落薇并没有听从我的意见去自首,她逃走了 吗?难道她还有其他人要见吗? 今天傍晚的时候,下起了一场纷飞的大雪。如此壮观的下雪场面,在南方是很 少见的,但并没有引起我们的雀跃和惊喜。下雪天总是黑得过早,家门口那盏本来 就比较暗淡的路灯,在纷纷扬扬的雪片撞击下,成了黄色的光团,萦绕着一圈氤氲 的水气,灯光就更柔弱了。 我不顾妈的劝,像个精神病人般跑到院子里感受雪片无声无息从天穹往大地上 漫洒。虽然没有月亮,但朦胧中,我仿佛是看见了天上月桂树的落叶在没了没休地 凋落…… 突然有人推开院门进来,是贾林哥。他的头发上、衣服上已经落满了雪,鞋子 上更是厚实的一层。我以一脸的诧异迎接了他。 “姐,贾林哥来了呢!”我冲屋内大喊,一边将贾林哥带进屋子,招呼他坐下。 先出来的是妈,她一脸笑容地拿了块干毛巾,交给贾林哥。贾林哥客气地接了 过来,擦去了身上的雪。妈又是拿水果,又是递茶水,倒弄得贾林哥不好意思了。 若现依然躲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姐穿着一件淡红色的上衣,很漂亮, 有点古典美女的意味。这让我猛然想起姐在戏曲舞台上的形象了,一想到那出《春 香传》我就再一次莫名其妙地感动起来。 姐安静地坐在贾林哥的对面,低着头,矜持地摆弄着衣服上精美的纽扣。虽然 她并没有迎合贾林哥的正视,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在姐的内心里此时翻腾着一股巨 浪,情感的小舟正在扬帆而起,努力地构想着要将这小船驶向何方。哪里是她真正 的港湾,没有飓风,没有巨浪,只有一片温存而柔和的爱?她有指南针,她明知道 贾林哥才是她的港湾,但谁也不知道她能否会是一个好船长掌握好方向,使船使入 安全的港口! 我坐在一边,也找不出打破这种无言僵局的合适话题。倒是妈,满脸堆笑地坐 在了贾林哥的旁边,亲手为他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小时前刚到。”贾林哥接过那个苹果,感谢地望着妈,回答道。 我清楚地觉察到姐的身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个小时到的,现在就出现在我 们家了?我笑了,可见在贾林哥的心里,姐姐占了那么大的位置! “那,你还到过家吗?”妈问。 “不,到过了。”贾林哥回答道,“刚吃了晚饭,就……过来了。” 姐姐再一次不明原因地颤动了一下,手指依然玩着那纽扣,可是她心里在想什 么呢?可能她的心已经一片混乱了,什么思想也没了。 “贾林,工作还顺利吧!”妈还是在泛泛地发问着。妈似乎早已经把贾林哥当 作自己的儿子了。 “伯母,挺好的呢!”贾林哥接过那个苹果,感谢地望着妈,回答道。 “妈,贾林哥现在已经是公司的副总经理了呢!”我插嘴道。 妈满意地笑了,看看姐姐,又看看贾林哥,然后对着我说:“你贾林哥人好, 以前和你姐一起上初中那会我就这样说的!” 姐红了红脸,没有说话。贾林哥呢,虽然吃着苹果,回答着妈一连串的问话, 但他的眼睛一直没从姐身上挪开呢!我早就觉得,他的眼睛是那么特殊,像一口深 井,里面是取之不竭的泉水,尤其是望着姐的时候,分明有种动人的光亮在里边呢! 妈看懂了贾林哥眼神里所浮现的心思,于是清了清嗓子,对着贾林哥含笑着说 :“贾林啊,来,去若雯的房里坐坐,你们俩好好说说话。我呢,就不能陪你们了, 还得做两桶豆腐呢!”妈一边说着,一边将姐从座位上牵起,不容分说地将姐轻推 到了姐的房间里。贾林哥跟在后面。我为他们关了门,在门阖上的那一刻,我给了 贾林哥一个鼓励的微笑。然后我才轻唱着一支走调的歌离开了。 自从沈落薇的那一次出现之后,我好久没有那么轻松过了。可是这轻松并没有 持续多长时间。当我经过若现房间的时候,若现探出头来将我叫了进去。他的神情 很古怪,眼睛里布满了忧虑。他又怎么了?我盯住他的脸猜测着他的心思。 “哥。”若现简单地叫了我一声,喉头在上下剧烈地耸动。 “贾林哥在呢!”我说。 但他摆出一副不关己的表情来,继续着他自己的思路说:“哥,我很担心…… 非常非常担心……甚至,有些害怕。” “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他在担心什么?又在害怕什么?此时若现在我的 眼里变得那么复杂和不透明! “我是怕……沈落薇她会出什么意外……”他皱紧了眉头,一脸担心地说着。 “不会的。别担心,若现!她会……好好的!”我装作平静地安慰着他,可事 实上,他的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在我的心里激起了万丈波澜了。我的右眼皮再次跳得 厉害,心一阵痉挛。 “这几天,那个梦闹得更为厉害。甚至白天的时候,我仿佛也看到那匹狼哀怨 的眼睛在注视着我,闪动着求救的信息……我矛盾极了,不敢睡觉,也不敢醒着! 我从来没有像最近几天那样难受过,我预感,真的会有可怕的事要发生,就像是… …”他的眼球不自然地转动着,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是地球即将要爆炸 的气味!你闻到那股味道了吗?” 我耸了耸鼻子,安慰着说:“若现,相信命运的安排。上天不会太残忍的,是 不是?” “你像个教徒!”若现轻吼着,然后转身躺在了床上,双手抱在脑后。 我并没有离去,而是环顾四周。我发现房间里满是美术工具,桌上放了一大叠 的画纸,上面有画。我好奇地走过去,一张张地翻看着。 我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他画得全都是狼的形象!是的,这狼并不凶狠,而是那 么温顺,眼睛里却是有哀怨的求救的光亮!画中的狼是活的,我在它眼神的注视里 震慑了,呼吸急促起来。若现画的就是他梦中的那匹狼吗?旁边的水就是碎月湖吗? “你画得很好。”我幽幽地赞美着。 “不,我不觉得!”若现闭着眼睛回答着,“没有一张画是我自己所满意的… …我想,我是一个失败的画者,永远都无法画好那一匹狼……我无法用我现有的词 汇来很好地形容它,你也无法想象它的形象……我怀疑,那是神的化身,我们这些 凡人无法完全捕捉到那股灵气和光亮,也根本不应该被我们的手和笔来亵渎的。” 神?若现居然用了这样一个字眼来概括那匹狼! 我从若现房间出来后,妈从磨房里探出头来,唤我过去。妈是叫我送点水果到 姐姐房间里去。我点了点头。 我拿着盛水果的塑料盘过去。门刚被我推开一道缝,我就呆住了,过了几分钟 后才高兴地微笑了。姐正被包围在贾林哥的臂弯里,贾林哥正捕捉着姐的嘴唇!姐 的眼泪流得一塌糊涂,但她还是接受着贾林哥的吻。我没有猜错,姐的心里一直有 着贾林哥呢!他们彼此相爱着,那么平静地爱着,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情节,可是 我却为之感动着、骄傲着! 可是贾林哥到底施了怎样的魔法,让姐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大胆地接受他?我没 有选择离开,而是再度决定当一个窃听情话的偷儿。我的心狂乱地跳动着。 “若雯,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贾林哥附在姐的耳边,深情地说。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姐姐含糊地应着,脸庞上闪动着泪痕的光亮。 “你说你一直都知道的,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承认呢?比如在你出去打工之前 ……如果那时你承认的话,也许有好多好多可怕的事就不会发生了。”贾林哥抬起 头,捕捉着姐的目光,用异样温柔的声音说。 “现在承认迟了吗?”姐姐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咬着嘴唇反问着。 “不迟。”贾林轻晃着头,说,“若雯,你无法想象,我现在有多么激动,多 么幸福!我刚刚说了,我会好好爱你,爱整个的你,不在乎曾经你是别人的妻子。 现在,你是我的……我要你真正幸福,我会负担若隐和若现的学费,让伯母好好地 享福……我们可以搬出这个村子,去城里住,不再受别人的闲气。相信我,若雯。” “我相信。”姐简单地应着,但已经哭得不可抑制了,她躺在贾林哥的怀抱里 瑟瑟发抖,像吃受了惊吓的小猫。 “我们结婚,好吗?”贾林哥动情地要求着,一边擦拭着姐纷乱的眼泪。 “……”姐迅速抬起头来,盯着贾林哥看了好一会儿,才用低低的声音问着, “你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我要娶你!”贾林哥大着声说,语气里充满着温柔和爱意。 爱情中的女人总是那么幼稚,爱问一些无聊且傻气的问题。姐姐也不例外。 “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我从来不是一个善于开玩笑的人,是不是?”贾林哥一脸认真地说, “如果你愿意,我们正月里就结婚,好吗?” “那么急吗?”姐淡淡地笑了笑,说,“问问我妈……” “还要问吗?你明知道你妈一直都希望是我和你……”贾林哥自信地说。 “还得问我两个弟弟。”姐姐一本正经地说。 我光明正大地进去,插嘴道:“姐,不用问了。我同意,举双手同意!要不我 把双脚也举起来,代表若现的意见。” 姐听见是我的声音,迅速离开了贾林哥的怀抱,尴尬地笑了笑,低头不语了。 “若雯,你听见了吗?你弟弟同意了呢!”贾林哥一脸的喜悦。 “姐,我还记得你唱的那段《春香传》里的几句词呢!那我也祝你们变成一对 钟楼上的恩爱钟!”我说。 “谢谢!”姐姐的脸颊上浮起着红晕,说。 贾林哥很晚的时候才离开。他真和妈说了结婚的事。妈激动地答应着,我看见 她哭了,就像当时得知我被大学录取那会儿一样。妈本打算留贾林哥住下,因为外 面依然下着雪。但贾林哥还是回去了。 我伫立在门前,看纷飞的大雪中贾林哥的背影逐渐消失。我感觉我的眼前到处 都是鲜花,梦见所有的人都被这片美丽的花海所簇拥着、包围着。姐姐和贾林哥的 爱情终于有了结果,这一次命运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 可是我的右眼皮又一次跳动了几下。任它跳吧!我想着。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住了,天放晴了,东边的太阳正从山边吃力地爬 起来,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当冬日的阳光撒下这片土地的时候,我正在门口 看邻家的孩子门堆雪人或是打雪仗。我倚在门框边,听他们结结巴巴的叫喊声,还 有那略夹杂了一点脏字眼儿的笑着对骂声,那声音简直像敲响一口铜钟一样清亮。 我沉浸在他们的快乐里,我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嘴角显露出一抹怀念的笑。 就在我专注于怀念过去的时候,我迎接到了一个客人。是一个男人,大约五十 岁的模样。他在我们家门口就停住了,他先是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露 出了慈祥和蔼的笑:“你是若隐,是吗?” 我点了点头,同时也打量着他。他是谁?我们家很少有客人的。 “……你妈在吗?”他的脸上依然是高兴的笑。 “在!”我应着,一面冲里面喊着,“妈,有人找你呢!” 妈今天很早的时候就从镇上回来了,此时她正在院子里刷着豆腐桶。她听见我 喊,扬了头,把沾了豆腐渣的手在清水里涮了涮,掀起腰上的围裙布擦了擦,一边 用手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一边往院门走来。 “是谁……”妈的话还未说完,她就怔住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妈 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我赶忙扶住了她。我可以感觉到妈的四肢……不是四肢,是 全身都在抖动。我的嘴唇微微动着,可是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佩青……”那男人走近了几步,喊着妈的名字。 我顿然有一种忽然袭来的不详预感滚上胸头。我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眼前的 那个陌生是谁了。我的呼吸也开始困难起来,甚至于我的身子也开始颤动。 那男人试图握住妈的手,但被妈用力地甩开了。妈嘴里大叫着:“不!不应该 是你,不应该是你!你认错人,找错地方了。”妈一边说一边急急地往后退着,然 后骤然转身,冲到她的房间里去了。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佩青,佩青!”那个男人疯狂地冲了进去,拍打着房间的门,喊着。 姐姐和若现几乎是在同时出现的。他们也都震惊了,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姐差点瘫软下去,但她扶住了墙,努力地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若现眼里的那股快 熄灭的火再度燃烧起来,他冲上前抓住那个男人的手,太阳穴旁的青筋暴露出来, 突突地跳动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个混蛋!你不配再回到这里!在十多年之 前,这里就已经不属于你了,这是你自己抛弃的!” 那个男人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嘴里自怨地说着:“若现,你说得好,我是个混 蛋,是不配来到这里……看到你们姐弟三个都长大了,我很高兴。我知道,我没有 资格当你们的父亲……” “是的,你没有资格!所以,什么也不用说了,你走吧!离开这里,永远不要 回来!”若现作了一个用力的手势,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喊着。 他就是我们的爸爸,那个最喜欢我、爱亲我的父亲吗?这就是为了他的梦想和 新的感情离开我们的父亲吗?我不冷静地笑了,笑得那么突然,那么凄厉。尽管我 早已经预料他的身份,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对着门继续着他的话:“佩青,那么多年来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好,都怨我。 十多年前,我离开的时候装作那么洒脱,可事实上,我的心里不平静呢,一直都没 有安宁。也许这是属于一种良心的谴责。还记得有一天有人取笑我们的话吗?他说 我永远都无法走出这个穷地方,无法出人头地,无法取得成功,他说我永远只能是 个穷画匠,他甚至还用最恶毒的话骂你,把你骂得一文不值!你知道我是一个好强 的人,禁不住他的讥讽,我当时一气之下就离开了这里,而且我发誓,要轰轰烈烈 地干一份事业,还要娶一个漂亮的城里女人!是的,我实现了自己的誓言,经过努 力我终于在美术界混得了一席之地,而且当时毫不犹豫地和你离了婚,娶了名画家 的女儿!可是,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十多年!自从那个老画家去世之后,那个女人 整天玩麻将,什么正经事也不做。我每天回家,总觉得家里那么冷清,一点生气也 没有。她从来不自己动手烧饭做菜,也不管孩子,只知道每天伸手要钱,然后将一 半的钱花在麻将桌上,另一半的钱奢侈地买最高贵的化妆品和衣服……我的工资根 本无法支撑她的开销。这还不能满足她,她整天大吵大闹,哭天抢地,闹得家里无 法安宁。终于,我们在三年之前解除了婚姻关系……唯一的一个儿子也扔给了我… …”他中间停顿了足足十分钟之后才继续说着,“佩青,我们的孩子都大了。若雯 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若隐成了一个稳重而成熟的小伙子,若现是那么爱好 画画,我相信我们家要出一个大画家了呢!佩青,原谅我,让我们重新再来一次, 好吗?我知道,我现在说这话已经太迟了,但我还是希望你接受我的道歉。你是那 么善良,你不忍心看我痛苦的,是不是?你会准备原谅我的,是不是?我会好好地 补偿你们,带你们离开这个鬼地方,让你们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会让孩子们慢慢接 受我的。相信我的真心。”他絮絮地说着,浑浊的眼泪从他的眼里不停地流出来, 纷乱的跌碎在地面上。那是男人的眼泪。 “不应该是你,你不应该来……”妈在屋里依然说着这样一句话。我可以想象, 妈肯定哭得一塌糊涂。也许正如姐所说的那样,他们之间是有爱情的。 那个男人——我们的爸爸,抬起头来,眼睛望见了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先是一 惊,然后对着房门继续说着:“佩青,原来那幅画你还保留着。我可以想象,你这 几年过得很苦,又要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供他们上学念书……我想自从我离开后, 村里人的闲言闲语也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而我倒好,一走了之,却抛下你们在这里 受苦!……今天,我就把你们带到城里去,离开这个穷地方……” “够了!”这个声音让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是一直沉默着的姐姐。 “若雯,我的孩子……”那个男人含糊地喊着。 “是的,正像你所说的,这里是一个穷地方,也是一个鬼地方。你口口声声说 要把我们带到城里去,可是你不觉得说这话已经很晚了吗?这话为什么不是在二十 年前说出来的?!”姐带着质问的语气说话,但她在努力地控制自己,试图不让眼 泪掉下来,“我们姐弟三个都很感谢你,谢谢你今天能够来看我们,谢谢你对我们 生命的赋予。可是那仅仅只是一种简单的谢意,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情感在里面。 你是一个可怕的魔鬼,将几个幼小的生命抛下却独自一人离开了,为的是什么可笑 的地位和金钱!你根本不配做我们的父亲,我们是妈抚养长大的,你不曾出过力, 难道父亲是那么容易做的吗?你看妈,还不到五十,可是白发已经那么多了,可是 你呢,没有皱纹,没有白发!你和那个女人离婚了,你才再度想到我们,真是可笑! 我们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想要了又可以要的物品!我们是人。人是什么,你懂吗? 人是有感情的,可是你没有……” “若雯……”那个男人颓废地蹲在地上,双手痛苦地揪着头发,除了这样喃喃 地喊着姐的名字,其余的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门突然开了,妈满脸泪痕,看着那个男人。 “佩青,原谅我……” 我看到妈有种向前扑到他怀里的感觉,我的心绷紧了。 “妈!”若现夹在了妈和那个男人的中间,叫着,“您不能原谅他。别忘了您 吃的苦,那么多年来,您受的委屈,受的欺负,受的冷嘲热讽,您应该不会忘记的! 十多年来,村里人从没有正眼瞧过我们家,但您咬咬牙默默地支撑起这个家。可是 这个男人居然在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了,和别的女人结了婚。他根本不用脑子想想, 当他在享乐的时候,我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小的时候,和伙伴们聚在一起, 当他们自豪地谈着他们的爸爸时,我只有低头,暗暗难受。就因为我们没有父亲, 我们曾经被别的伙伴瞧不起,有时候还受他们的集体欺负……妈,您不能忘了这些 啊!我不支持您原谅他!” 我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从知道我们的爸爸还活着之后,我无数次地想象 着亲人团聚的感人场面,可是我现在只字不能出,妈一直都说在我们小时候,爸最 疼爱我,因此见到他的时候,有种异样的亲切。姐姐一直都知道爸爸还活着,而若 现也曾经在美术学院见过他,而我呢,那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小时候的 印象已经模糊不清。所以,他的突然出现带给我太多的困惑、迷茫和紧张。我的身 子已经被汗水包裹,我的心始终猛烈地跳动着,我无法使自己镇静下来! 妈在听了若现的那番话之后,身子悸动了一下。她望着我们姐弟三个,眼泪再 一次夺眶而出。 他失望地坐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你们都不能原谅我?”他的目光终于 落在了我的身上,求救地望着我,勉强地笑了笑,“若隐,你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我想了好久,才嗫嚅地说出几个字来。“不知道”是全世 界最愚蠢也是最聪明的回答。 “哥,难道你能原谅他不成?”若现盯住了我,皱紧眉头说,“你还记得我们 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的同学是怎么说我们的吗?我想你不会忘了的!” 我的脑海里闪过那天姐说的话:“好好努力,将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让 他知道,没有他,我们照样很好!” 我猛烈地摇晃着头,用手死命地敲打着脑袋。我不知道如何选择!我不敢说他 是一个好父亲,但我也不忍心说他是一个坏父亲!他当时的离开确实是一个错到十 万八千里的选择,可是此时他的道歉是那么真诚!他是好是坏,我无法判断,但我 却有种想上前扶起他、原谅他、接受他的冲动!我读不懂妈的思想和情感,但我可 以说若现是不会支持我这样做的!我的心和脑子都一片混乱,像战争后的废墟。 我扭头大踏步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间,用棉被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我哭得一 塌糊涂。我是一个爱哭的男孩,哭是一种发泄,也是一种感动,但我从来都没有像 这次那样哭得伤心! 我想着,哭着,在千万种复杂情感的交织下,朦朦胧胧地入睡了。当我醒来的 时候,已经快到吃晚饭的光景了。 那个男人并没有走,而是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也没有离开,而是留在了 妈的房间里和妈说话。那幅画也被他带进了房间。 晚上,他睡在了我的房间,而我则和若现睡在了一起。 有时候生活也是极富有戏剧性的。第二天,妈不顾若现的反对原谅了那个男人 ——我的爸爸。也许是因为正如姐所说的,他们之间有不枯萎的爱情在维系着。我 敢说,妈能够接受爸爸,那幅画起了很大的作用。 但不可思议的是,妈并没有同意离开这个村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选择留 在这里,留在这个“穷地方”、“鬼地方”?到城里去生活不是她所期待的吗?可 是她却又没有理由地拒绝了爸的提议。 姐默默地没说一句话,默认地接受了爸爸;我也接受了他,因为他的真诚;而 若现倔强着不肯接受,即使爸说了一大堆的话。若现就是一个任性的人,从来都是 固执。 我们终于知道,爸爸一直在汇钱给我们,只是每次都被妈退了回去,即使在最 艰难的时刻,妈也没有接受。他也曾写过无数封的信,但都被妈藏起来了。当妈从 她的床底下搬出一大箱子的信时,我们都哭得一塌糊涂,包括爸妈。 “你抽屉里的小说我看了,很好!”爸爸那天起床后对我说,“原来你们姐弟 三个都那么棒,一个美人,一个作家,一个画家。”他说得有些得意洋洋。 我给他一个安静的笑。 “我从你的小说里看到了你的思想,你的感情,更多的是……你们姐弟三个和 你妈受的委屈和苦难。我一边看一边自责着,不过幸运的是,你们接受了我,原谅 了我,让我有了这个弥补的机会,我会好好对你们的……”爸认真地说着,眼里有 一种幸福的光亮。 “我相信,您会是一个好父亲的……”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陌生却熟悉 的爱意。 “我想,你应该把这本书出版……”他建议着说,“我认识一个出版社的副社 长,什么时候我把你的小说带给他看,也许真能出版呢!” “不!”我笑着晃了晃头,“我只是想把自己的记忆用文字的形式表现出来, 我没有想过出版,也不希望出版。” 他看了我好久好久才笑着说:“你的思想很怪……“ “其实每个人都是怪人,世界上好像并没有真正健康的人。”我说着出去了。 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若现在两天之后就接受了 爸爸,许是姐姐劝说的功劳。 贾林哥和姐姐已经在准备结婚了,定在正月初六举办一个简单的婚礼。最近几 天,他们俩总是一同出去,办置家具。爸和妈更是高兴得心花怒放。 “真好!”爸感叹着说,“刚来就能做丈人了,一年以后就是外公了。” 贾林和姐姐,这是多么合适的一对啊!这也是一场我所见证的最伟大的爱情。 他们的爱情是默默无闻的,更多的是真实和感动。姐姐嫁给他会一生幸福的,我想。 正当我们沉浸在全家团圆、姐姐结婚的喜悦之中的时候。一道晴天霹雳趁人不 防备就劈头而来。我听到别人传来的话的时候,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严重的 问题。我的体内像被预先偷偷地安置了一个定时炸弹,在那个时间点轰然炸开,把 我的身体炸成了几千几万的碎片。这些碎片疾速地飞跃在时空里,致使我全然忘了 自己身在何处,身在何年,脑子里什么概念也没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沈落薇死了?简直是件可笑的事!可是那是真实的,今天早上碎月湖上浮起了 沈落薇的尸体!我和若现赶到碎月湖的时候,她已经被打捞了上来,旁边满是警官 和围观的群众。她依然穿着那件紫色的衣服,湿漉漉的像一只在水面悄悄掠过的紫 蝴蝶。 碎月湖?是的,她那天提起了,可是我没有在意。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个可怕的 结果的。我呆里着无法说话,无法思想,无法动作!我错了。我不应该对公安人员 隐瞒我们和沈落薇的那次见面的。 “哥,我说过她会出事的!我早就有预感,可是你说不会发生的……现在,终 于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她选择了碎月湖……我终于明白那个奇怪的梦了,原来她 就是那匹哀怨的狼,出现在碎月湖上。她是神,真的,她回去了,从哪里来回哪里 去了……”若现痛苦地坐在了地上,泣不成声地说着。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好像是宗教语言……沈落薇她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 了?也许她是神……是的,她是的,正如她所幻想的,她是一个来人间寻找真爱的 仙子,然后失望归去,回到冷清的天宫……她说,她的一生注定要在等待和寻觅中 度过的,她一直在找寻着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也许,她找的就是 “爱”! 她离开了,永远不可能回来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她真正成了飘零的紫 薇花瓣! 她妈变得疯疯癫癫的,她哭得很厉害,毕竟沈落薇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真正地 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这几天的日子很乱,一会儿喜,一会儿悲……可是悲剧并没有结束,我有点预 感了。我感到更为不祥的阴影正向着我们走来,那阴影里包藏着灾难,如同洪水一 般凶猛地席卷而来。可怕极了。 我的预感对了,就在贾林哥和姐姐结婚的那天,几辆警车停在了婚礼现场。几 个警察将一副冰冷的手铐铐在了贾林哥的手上。 “为什么抓他?”我上前一步,紧张地问着。 “他故意杀人……”警察严肃地看了我一眼,简单地说。 故意杀人?贾林哥杀人?……秃老头!这个想法跳出我脑子的时候,我感到再 次被当头重打了一顿,我差点晕倒。当时可能他太气愤了,他不想让姐再受委屈, 所以他想到了这样一个办法! “贾林,你很傻……”眼泪无声地从姐姐的眼里流出,嘴里费力地说着。 “若雯,今天,你是我的新娘……”贾林哥的喉头在上下耸动,眼睛留恋地望 着姐。 姐姐抱住了贾林哥,和他拥吻在一起,仿佛要吻上千万年似的。眼泪肆虐地流 淌在姐的脸上,带着一种解释不清楚的情感而悲壮地跌落在地面上。贾林哥在几分 钟之后,就被带上了警车。警车呼啸地离开了村子。村里人的脸上流露出诡秘的轻 笑,那种笑熟悉却又异样陌生…… 地球依然转动着,白天过去是黑夜,黑夜过去是白天。生活还是这样的生活, 日子还是这样的日子,村庄还是这样的村庄,人还是那样的人。唯一变化的是,若 现已经不做那个梦了,那匹狼也彻底消失在他的头脑里。我不知道这是一件应该值 得庆幸的事,还是悲哀的事。但是我很明显地感受到,若现并不快乐,甚至连墙上 的那幅画也不能让他如以往那样的疯狂。 我再一次怀疑,这世界是不是原本就是疯了的?我晃了晃头,不敢想下去…… 是啊,为什么要想呢?也许只是我一个人疯了而已。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