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那年泸妮四岁,隔壁房间住着她的父母。 泸妮的妈妈是那个年代许多支边青年中的一个,她来自上海,一个令她感到 无限荣耀的地方,因为这一点,她暗自的得意,也因为这一点,她觉得非常地不 甘和苦闷。她是上海人,终有一天会回到流光溢彩的上海,然后所有的苦难都结 束了。 泸妮的妈妈还是个上海型的美人,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高挑的身材,洁白 修长的天鹅一样的脖子上昂着美丽的带着冷冷傲气的脑袋,有着这样惊心动魄姿 色的女人,怎么甘心一辈子就把自己交代在了这个土得掉渣的地方。 但泸妮的妈妈还是嫁给了那个黑黑粗粗,满嘴黄牙,手粗得烙人,指甲里永 远都有黑黑的东西的,做仓管员的男人刘富来。那个时候她都已经快要生泸妮了。 刘富来是个外乡人,早些年逃饥荒来到这个村子。放羊的孤寡老头刘老头收 养了他,刘老头死后,刘富来就继承了这间小屋。小小的两间,土墙,上面搭着 茅草。如果不是沪妮妈的落难,刘富来怕是一辈子都难娶得上老婆。但谁让这么 个高贵的美人自己不争气,成了破鞋了呢。刘富来也可以在人前人后像模像样地 说点粗话了,刘富来活得也像个人样了。 房子很早就有了破落的味道,墙根上爬满了暗绿色的青苔,墙上有了宽宽的 裂缝。房子没有家家户户都有的院落,小小的两间出来,有一棵大大的柳树,夏 天吸引了许多的人过来聊天。 房子已经败落了,实际上它从来就没有繁华过,但是在泸妮的眼里它是殷实 的。里面有常常升着火做饭的灶台,灶台上有几个碗和三双筷子,其中一个碗是 泸妮用的,一个绿色的小洋瓷碗,还是妈妈从上海带来的,不怕摔,上面有泸妮 手没有端稳的痕迹,斑斑驳驳的,掉了好几块瓷。灶台上还有一个酱油瓶,一个 青油瓶,还有一个盐罐子。灶台旁边有她小小的床铺,用木板隔开的里间是爸爸 妈妈的大床,还有一个高高的立柜。立柜里面有什么,一直是泸妮想知道的,她 总是幻想里面藏着她最想要的东西,比如一件有漂亮图案的带花边的衣服,就像 村里和她一般大的春花的那件一般,或者有纱做的蝴蝶结,粉红色的,如果没有, 她还可以接受粉蓝色的。戴在头上,整个人都精神得像只蝴蝶。房屋里还有她的 亲人的气味,泸妮不得不迷恋这间房子。 全村的人都知道泸妮的妈妈是破鞋。只有泸妮妈心里带着无限的慰籍,泸妮 的爸爸是上海人,一个英俊的,有学识的上海人。 生下的女孩就叫泸妮,上海的女儿。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个时候的泸妮不了解喜怒无常的妈妈,似乎所有小 伙伴家的妈妈都不会像泸妮的妈妈一样,常常地歇斯底里,常常地摔锅砸碗。 泸妮躲在门后面,看着疯狂了的妈妈,一边流泪一边用失真的声音尖叫着, 怒骂着,然后把一个有了缺口的碗重重地摔出去,伴随着破碎的声音,泸妮的心 跟着痛苦地跳了跳,心里溢满了早熟的痛苦。然后泸妮看到蹲在地上抽叶子烟的 男人站了起来,一把就揪住了妈妈的头发,一个巴掌扬过去,妈妈细瓷一样白净 的半边脸马上就红肿起来。泸妮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过去帮帮妈妈,但她迈不 动脚。 然后是更加撕心裂肺的撕扯,泸妮逃掉了,她跑到门前的一块石板上坐着, 看着远处不停地啜泣。时至冬季,周围荒芜的一片,连门前那棵柳树都没有了一 点绿意。有微微的风刮过,小小的村落是那样的荒芜。在沪妮的生命里,有许多 东西都早熟了,那些沉重的东西,都一一早熟了。 家里的动静慢慢地没有了,泸妮知道妈妈现在一定是躺在床上,带着一些男 人留下的伤痕。 泸妮没有了哭泣,但还是间歇地,有节奏地啜泣一下,是长时间哭泣后要经 历的尾声。 一个比泸妮大个两、三岁的男孩站在了泸妮的面前,他是住在学校的秋平。 一个学校就三个老师,秋平父母,还有沪妮妈。 秋平伸出他的手,泸妮小小的白白的手就放进了秋平的手里,她站起来,跟 着秋平向他家走去,非常信任地跟着秋平。泸妮走得踉踉跄跄的,她穿了厚厚的 棉衣和棉裤,不是很利索,然后秋平就放慢了脚步等她。泸妮走得很专注,睫毛 长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围在一条绿色围巾里的小嘴哼呲哼呲地喘着粗气。 她小小的心灵已经懂得感激,感激秋平的唯一手段就是好好的走好这段路,乖乖 的。秋平没有说一句话,每每在泸妮家里闹过以后,他都没有一句话,但是泸妮 感觉得到温暖,她虽然还小,但是她明白,明白秋平给她的是好的,不会让她哭。 秋平家住在三间教室旁边的一间,依旧的破落,但被一些外在的东西粉饰了 一下,倒也显出一些居家的雅趣。 秋平家的门外种了好几盆花,有太阳花,指甲花,胭脂花,门前的地上还有 一株玫瑰,暗红色的,很是鲜艳。沪妮最喜欢的是一株高大的鸡冠花,红色的, 可以把花瓣摘下来,从中间剥开,贴在鼻梁上扮公鸡。 泸妮还常常地蹲在地上搜集花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放了在衣服兜里,然后回 家撒在自家门前,然后每天耐心地蹲在地上期待。种子发芽了,泸妮惊喜万分地 拉了秋平来看。他们认真地分辩着哪个是太阳花,哪个是指甲花,哪个是胭脂花。 泸妮很小心地对待它们,长在农村的她知道植物是需要养料的,就像好多伯伯婶 婶会挑了大粪去地里施肥一样。泸妮在外面玩得尿憋了,也会一溜小跑地跑回去, 选一个最好的位置,争取照顾到每一棵花的位置把憋了有一会儿的尿撒了。等到 第一朵金灿灿的太阳花开的时候,泸妮激动了一天,把秋平拉过来,她扑闪着睫 毛,惊喜地看着那朵花,十分娇艳的颜色,嫩得水都要滴出来的样子。 在秋平家里的饭桌前坐下来,泸妮安静地等待着,她发觉其实真的已经很饿 了。 秋平妈端了一碗萝卜干上来,还端了一碗炒茄子,最后端了一大锅老酸菜煮 土豆汤。泸妮的口水已经咽了好几次。秋平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孩家,真是造孽 啊,然后给每一个人的面前盛一碗饭。 泸妮认真地吃着,很可口。 吃饱了,泸妮就看了秋平一家发呆,秋平的爸爸妈妈是和沪妮妈一批分到这 里来的师范生,都是支边来的,并且是自己要求的,纯真的年代,纯真的理想。 但生活毕竟是现实的。想要调回去却是难,所以他们的生活看上去反而安定。因 为决定要留下来。 秋平妈胖胖墩墩的,但是很耐看,泸妮就觉得她很好看。秋平爸一天也说不 了几句话,但是他很有气质,还很挺拔英俊。他不像泸妮叫爸爸的那个男人那样 粗鲁。泸妮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天生就是一家人。所以他们那样的和谐融洽。 秋平妈把泸妮抱下高高的板凳,然后盛了一大碗饭,上面夹了一些萝卜干和 茄子,让秋平给泸妮的妈妈端去。 泸妮紧紧地跟在秋平后面,踉跄地小跑着。 泸妮家里,那个男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秋平把饭放在泸妮妈妈的床头, 泸妮紧紧地跟在秋平的身后,张望着床上躺着的妈妈。 妈妈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孩,忍不住地就开始抹眼泪,她与生俱来的高贵已经 被磨得没有剩下一点,她曾经高傲的眼睛也暗淡了下来,她几乎已经认命了,但 不管认不认命,她始终不甘。她悲切地挥了手叫他们出去玩儿。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