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沪妮没有想到,她能再遇见秋平,明白无误的。 那是在十来天以后,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 这段时间的深圳笼罩在一种气氛之中,那种气氛是在激烈的欢腾前蠢蠢欲动 的喜悦。在国泰民安的社会,人们关心的是赚钱享受和恋爱,没有心思来想别的。 但是香港回归,人们的爱国热情和民族自豪感被尽情地激发并释放了出来,许多 的人都兴奋起来,很自然的兴奋起来。人们都真心实意地表现出激动和快乐,不 觉得一点矫情和做作,发自内心的骄傲和激动。有许多的人在开始准备,要见证 那天的到来。内地也有不少的人涌来,在深圳等着那一天。然而深圳也有很少的 人回内地“避难”,大多“避难”的人来自内地的偏远地区,家里人一封一封的 电报催着,说有那么多的军队进驻深圳,怕打起来,于是有那么很少的一些人就 请假回去了。 平素就很漂亮的深圳街头现在更是花团锦簇,彩旗飞扬。 六月三十号,天空下起了细密的小雨,但这不足以抵挡深圳人的热情。 沪妮没有去上课,她和小言一起,手里拿了国旗和香港区旗,早早地站在了 街道旁边, 人群是沸腾的。沪妮平素一点不关心国家大事,但她也抑制不住地激动,她 也想像旁边的女子一样,尖叫着跳跃,还肆无忌惮地大笑着。小言紧挽了沪妮的 胳膊,高高仰着她美丽的,精心修饰的脑袋,低声嘟哝:“或许在家里看电视还 看得清楚一点呢。” “来都来了,就别想别的方式会更好了。” “本来嘛!”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头发上的水开始向下滴着,沪妮捏紧了手里的小旗, 看着军队的车辆缓缓地开过。周围锣鼓掀天,人群涌动。 “我们去洪湖公园看焰火吧!”有人叫着。 提议提醒了周围很多人,一群人向洪湖公园走去。 新华宾馆对面已经簇拥了许多的人群,人们都紧盯了大厦上高挂的大种,接 近十二点了。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小言和沪妮被一群精力十分旺盛的年轻男 女冲散了,沪妮一个人站在人群的外围,不安地张望着小言失散的方向。 “沪妮!沪妮!你进来啊!进来!”沪妮看到小言在人群里面,挥舞着手臂 叫着,化过妆的眼睛下面已经是蓝黑的一片。 沪妮答应着,努力地向前移动。 “沪妮!”嘈杂中,一声惊异地呼唤被沪妮听到了,沪妮紧张地,没有张望, 用耳朵来感觉那个人的存在,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因为这样的呼唤已经 响起过许多遍了,只是在她心里而已,沪妮默默地向前挤着,耳朵努力地分辨着 那声呼唤。“沪妮!”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惊异,有些迟疑,有些欣喜。“沪 妮!”声音来自不远的旁边,沪妮把头转过去,她看到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有 些迟疑,有些探询,那个天桥上的男子,因为他高高的个头,在人群中很容易地 就发现了他。“沪妮?”男子迎着她的目光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周围的喧哗顿时地寂静了,时间停顿,连世界都退却到了一个看不见的位置。 沪妮不自觉地张圆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在人群中慢慢靠过来的男 子,那个天桥上的男子,那个在荒芜的山脊上奔跑的英俊少年。沪妮又回到了从 前,马车慢慢地在山间小路上爬行,铃铛发出“匡当!匡当!”的声音。沪妮的 手里紧紧地抱着一小包东西,里面有妈妈的照片,黑白的,照片里边陈旧的明亮 的阳光让沪妮感到一丝欣慰,因为照片里的妈妈是在那样的阳光下面,美好而平 静。小包里还有秋平刚刚送给她的一本《格林童话选》,书上还留有秋平的余温。 书的扉页写着高尔基的一首叫做《海燕》的诗,沪妮还不是很看得懂,但她知道 秋平是要她坚强,像诗里写到的海燕一样的坚强。少年的情怀,是单纯的。 突然地沪妮感到了什么,她感觉得到。她抬眼望去,在那个冬天荒芜的山脊 上,秋平奔跑着,向着他们出山的方向。马车“蹄——踏!蹄——踏!”地向前 爬行,慢慢地。沪妮固执地看着那个奔跑的少年,马车远了,沪妮转回头来,固 执地看着。少年站在了山顶上,面对着他们出山的方向,就这样伫立着,像一个 剪影,那个剪影就这样留在了沪妮的心里,曾经一度以为,已经遗忘了,其实, 一直地留了下来。 男子已经走到了沪妮的面前,他分明已经不是那个记忆中的少年,他长大了, 脸上的线条也成熟了,一张打动人的行云流水的脸。他高了许多,也壮了许多。 但他分明还是他,一样的眼睛,眼睛里是沪妮熟悉的光芒。“沪妮!”他肯定地 叫了一声。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隔着薄薄的雨帘,仿佛两个人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 “沪妮,真的是你吗?”男子温柔的声音,象秋平的,又不象。 “秋平?”她突然觉得冷,冷得想发抖。 人群涌动起来,十二点快到了。沪妮有些站不住,她身不由己地要随人流向 前涌去。“沪妮!你过来啊!”小言还在那边叫着。秋平抓住了沪妮的手,让她 不至于被人群挤走。 沪妮的手就放在了秋平的手里,做梦一般。跟着秋平在人群中涌动,沪妮又 回到了从前,秋平带了她向他家里走去,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的手放在他的 手里,很安全很温暖的感觉。她紧紧地盯着路面,很小心地走着,她唯一报答他 的方式就是不要摔倒,不要给他添麻烦,好好地走完这段路。他们走得很快,她 捂在绿色围巾里的嘴发出“呼哧!呼哧!”声音,他不时地放慢一下脚步,让她 不至于累到…… 沪妮偷偷地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下,生生地疼,这不是梦。她偷眼看了旁边 的人一眼,正碰到他的目光,就象以往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紧了那个高挂在大厦上的种,“五,四,三,二,一…… 回归了!”整个深圳都沸腾了一样,焰火在空中盛开,人们欢呼着尖叫着,有的 人甚至流泪,没有一点矫情和做作,很自然地激动,每一个中国人都能感受得到 的喜悦和欢欣。 “回归了……”沪妮喃喃地说,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沪妮和小言彻底地冲散了,手机没有电了,秋平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拨了 小言的号码,被告知已经关机,大概也是没有电了。沪妮把手机递给秋平,两个 人相视着笑笑,仿佛已经一起经历了一个世纪一样的熟悉和亲切。 深南大道依旧地堆积着许多的人,据说还有人要步行到沙头角去。 沪妮和秋平慢慢地向南山方向走去,有许多的话,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冷吗?”许久,秋平问。 沪妮摇摇头,说:“不冷。”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沪妮微笑着。 欢欣的人群不时从身边经过,舞动着小旗,喧闹着,发泄他们的快乐。沪妮 走着,随了旁边的这个人一道,好象是许多年前的情景,却又真真的是在他们都 已经长大了,长得面目全非以后,面目全非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在那一瞬间, 世界又不在了,所有都只变了无声的背景,两个人又回到了从前,那样叫人揪心 的过往。 “秋平!”沪妮喃喃地低唤,眼睛迷茫地看着前方,一种不能把握的虚幻带 着悲伤控制了她。 没有回答,身边的人只是抓住了她的手,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没有什么 不同。沪妮心底涌起了许多的酸楚和幸福,那许多的酸楚和幸福纠缠着,憋涨在 身体里,翻滚着,从眼睛里汹涌而出,流出像泪一样的东西。沪妮深深地吸了一 口气,僵硬着自己的头,没有让它偏转了去看那个已经不是记忆中模样的男子, 她就想着他以前的模样,想着她还是以前的样子,穿着厚厚的小花袄,穿着厚厚 的灯心绒的棉裤,脖子上围着绿色的围巾,把嘴和鼻都捂住了,只露了两只大大 的眼睛出来。就这样走着,他拉着她的手,穿着藏青色的棉衣棉裤,慢慢地向前 走着。 经过一个报厅,秋平买了一份报纸,把它打开,举在沪妮的头顶。其实已经 没有用了,再细密的小雨,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单薄的衣服早就已经湿透了,沪 妮额前的头发早就已经开始滴水,水滴绵绵的,很是温柔,周围的一切,都是温 柔的。沪妮自己举了报纸,慢慢地向前走,仿佛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程,一直 可以这样走下去。 “沪妮!沪妮!” 沪妮循声看去,小言的白色宝马车拥挤地停在了叉路口的路边,后面紧跟的 小车已经不耐烦地让喇叭响成了一片。 “上车啊,沪妮!”小言探出头,凶恶地对后面的车喊:“催什么催!赶着 去投胎啊!” “那,我先走了。” “好!我再跟你联系。”秋平看着她,目光令人心碎地温柔。时光令人晕旋 地倒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关上车门,看着站在雨幕里的男子,不知是什么情绪让沪妮感到轻飘也感到 郁重。 “刚淘的?”小言低声地问,语气兴奋而且充满好奇。 “一起上车吧,我送你回去!”小言很仗义地招呼秋平。 “不了,谢谢!”男子的自尊不允许自己搭乘刚刚相逢的,梦想中女子的便 车。 “再见!”沪妮挥了挥手。 “再见!” 秋平突然地把身子探在车窗前,制止了要发动的汽车,“我还没有你的电话 号码呢!” “哦!”沪妮惊觉,手忙脚乱地掏着纸和笔,把一串长长的号码留在了纸上, 像留下了最具诱惑的希望,递给车外的男子。 “再见!” “再见!” “……刚淘到的?”小言再一次兴奋地问。 “不是。” “看你那骚样!还不是呢!”小言低笑起来。 沪妮还是忍不住地微笑,然后笑出了声,“太巧了。” “真的发骚了?很难得哦!” “你才发骚了呢!” “我是发骚,我常常发骚,有不发骚的女人吗!那还是女人吗!”小言振振 有辞:“有像你这样的女人吗,没有男人的精液滋润的女人,是很容易枯老的!” “……受不了你!” “真的,像你这样真是没意思,找到一个马虎吃得下的男人就那么难?” “……没你胃口好。” “你啊,就是抱的期望值太高了,把条件放低一点,你会享受到很多生命的 乐趣。就像上次给你介绍的李兵,有钱,长得也不赖啊……” “他一点气质也没有!一点男人味都没有。”沪妮想起那个长相端正身材高 大,但一点都不气宇轩昂的男子,好象那个男子的嘴唇还特别的红润,看着让人 心里像爬过许多的毛毛虫一样难受。 “刚才那个有男人味?”小言把腔调放得很是放浪。 “……”沪妮还泡在喜悦里,“是孟秋平,小言,你敢相信吗,我居然在这 里遇到了孟秋平。” “就是你跟我说过的你小时侯的那个,那个帮你打架的孟秋平!”小言看着 前方,街灯把她漂亮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在这些年里,她无疑是发生了很大变化 的,以前那个漂亮的小丫头不见了,现在的小言举止优雅华贵,看她优雅的举止 和表情,你大概不会想到会从她美好的嘴唇里吐出这样的话,“不会吧!这么浪 漫!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有钱吗?有钱的话,你不是就可以考虑有个结婚对象 了?……如果没有钱,你也可以有个不上台面的男朋友了!解决一下需要也是好 的,看他的样子也是蛮帅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干!”说着就笑起来,笑 得很放肆。 “你怎么这样说啊!”沪妮大声地制止:“怎么什么事情从你嘴里说出来, 就变味了呢!” “本来嘛,有时候我都在想,你怎样来解决你的问题啊?你不要告诉我你没 有欲望啊,你不会……”小言把脸转过来,看了沪妮意味深长地笑:“自慰?” “你以为啊,都像你一样,缺了男人就不能活了。”沪妮不想跟小言急,她 说不过小言,小言对“性”在沪妮这个朋友面前是从不忌讳的,沪妮也不会感到 尴尬,两个亲密女人彼此分享私密话题,很自然不过。何况小言是那样地“豪爽”。 “本来嘛,吃、穿、住、行、性,是人生活的五大要素。你啊,就是这么不 现实。” “我有不现实吗?” “谁在这样的年代写小说,小说里还没有什么性描写,谁就不现实。都什么 年代了,还在做这样落伍的事。‘作家’?坐在家里的就叫”作家“。” 沪妮沉默了,她的生活状况缺少说服力。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