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周末的晚上,深圳的街头,一个清秀美丽的女子款款的向前走着。她穿了白 底圆点的及膝短裙,一件白色的合身T 恤,米白色的细高根凉鞋,手里拎着的白 色小坤包不安地晃动着,披肩的长发被风吹得飘舞起来。她走的速度越来越快, 她开始奔跑起来,没有目的的奔跑。 累了,倚着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弯着腰,用力地喘着粗气,胸部剧烈地起 伏着,好像不能承担身体的重负。 秋平,她发觉自己此刻是那样地需要秋平。哆嗦着从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了 那个熟悉的号码。 “沪妮?”秋平的声音是矜持的关怀,他今天有应酬,电话里的背景音很空 旷,夹杂着偶尔“砰!”的一声,他应该在保龄球馆。 “秋平,你那边什么时候结束?”沪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地问。 “不是很清楚,大概在十一点钟左右吧,怎么了?” “我在家里等你!”挂上电话,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茫然地四处看了一下, 发觉自己是离书城很近了。慢慢地走着,已经感到有些筋疲力尽。走到车站,上 了一辆往南头方向去的车,坐在座位上,浑身就瘫软了下来。 房间里,很静,没有一点的声音。冲了凉,穿着白色的有蕾丝花边的睡衣蜷 缩在床上,目光定定地看着墙角白色的表面,思维却是游离的,过去和现在,她 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她的命运由今夜来决定。今天夜里的际遇让她有了这个决心, 让秋平来决定她的未来吧。她是抱有希望的,她相信秋平是不俗的,可是,她又 凭什么来要求秋平是不俗的。 思维依旧地混乱游离。看来这份工作确实是保不住了。沪妮想起了今天夜晚 的“应酬”。沪妮的应酬是很少的,而且都是和销售经理出去的。今天老板的秘 书却通知沪妮晚上请客户吃饭。和老板到了酒店的包间,却发现里面再没有别人。 老板很有风度地求爱,然后很理性地开出了他的条件,而且马上申明他永远不会 和太太离婚的,因为他重视自己的家庭。老板是个善于经营的人,不然他不会那 样直接,像在谈一笔业务或购买一件商品。沪妮淡淡地,说自己要结婚了,男朋 友肯定是不允许她这样的。 于是老板淡淡地祝福她,一顿饭没有过多语言的结束。 手机绿色的小莹点还在闪一闪地等待着。楼道里不断地有脚步声经过,每一 次有脚步声响起,沪妮都紧张地注意着,有脚步声走过了,却还是没有停下来, 悬着的心就随了已经远去的脚步声把失望无端地拉长了。还有脚步声还没有到门 前就已经消失了,悬着的心就像一篮失去重力支撑的水果,呼啦啦全掉了下来, 很猛的势头,跌落到地上,却没有一点反弹的力气。 心里是脆弱的,但必须要坚强。今天会把一切都告诉秋平,将来是怎样的, 都由秋平来决定了。他离开,她不会怪他。他留下,她将用自己所有的力气来对 他好,来珍惜他。 突然地坐起来,或许这是和秋平的最后一次见面,不能给他留下这样平淡的 印象。沪妮起身,给自己细致地化妆,然后对着自己的一堆衣服琢磨着,拿不定 注意。换过几次以后,终于没有把最后一次换上的黑色的吊带连身裙脱下。在镜 子里审视着自己,确定是美丽的,然后穿了黑色的细高根凉鞋,拎了黑色的手提 包出去。 咖啡屋里,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黑衣的清丽女子,神情就像这昏暗朦 胧的灯光一样忧郁。她的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已经有些凉了。音响里放着一首低 缓的曲子,在她听来,也是悲凉的调子。向服务生要了一个烟灰缸,点燃一只香 烟,烟雾弥漫开来,幽幽地,透着一些悲伤。时间很慢很慢地消逝,沪妮甚至怀 疑它已经凝固了。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去大半,燃过的灰烬弯曲着,随时都有要掉 下来的可能,沪妮把烟灰弹掉,仿佛还弹掉了时间燃烧过的灰烬。如果过去的事 也能像香烟的灰烬一样被弹掉,然后就不存在了,该有多好。 手机尖利地响起,突然觉得就是这样一直等待也是一件令人愉快地事,至少 是有希望的啊。 电话里秋平告诉她他已经到南头了,沪妮淡淡地告诉他约会的地点。 “怎么?想在外面坐坐?”秋平问,声音愉快而亲切,一个像白开水一样淳 朴干净的男子。 “我在这里等你。”挂了电话,心情紧张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的事 情终究是要面对的。 顷刻,秋平夹着一阵风进来了。他还没有换下上班穿的衣服,深灰色的笔直 的西裤,灰色的烫得很整齐的短袖衬衣,灰色的有些反光的丝质领带,干净的皮 鞋,修理得短短的头发。拎着一个式样很大方的公文包。他看见了沪妮,微笑着 走过来,微笑里也透着阳光的味道。沪妮的心抖了抖,她就要失去他了。 “今天这么好的兴致?”秋平在沪妮的对面坐了下来,看定了沪妮,抓住沪 妮柔软白皙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低声地说:“每天都好想你。” 心里有碎裂的声音,感觉到疼痛,沪妮抽回自己的手,端起咖啡杯猛地喝了 一口。 “怎么?你抽烟?”秋平看见了烟灰缸里的烟蒂。 服务生拿了水酒单站在了旁边,秋平没有看一下,就说:“来杯咖啡吧。” 现在要什么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和谁坐在一起。 “来瓶酒吧。”沪妮说。 秋平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地看了沪妮,问:“长城干红?”他高兴沪妮今天有 这样的兴致。 沪妮点点头。 秋平又握住了沪妮的手,暖暖的手心,给过她多少的安慰和爱抚。沪妮贪恋 着,不舍得再把手拿开。 “这几天还好吗?”秋平问。 沪妮点点头,“我打算换一份工作。” “为什么?有好的去处了吗?”秋平不经意地问。 “还没有,准备重新去找。” 服务生把酒送了上来,一人面前倒了浅浅的一杯,动人心魄的红。沪妮让自 己往黑暗里再躲了躲,掩藏她不能细看的憔悴。 “现在这份工作做起来没劲了?”秋平还是随意地问,他不在乎沪妮想怎样 工作,或是换不换工作,他已经想好了他们的未来,他有足够的能力让他们两人 过上富足的生活,沪妮的工作只是让她自己觉得充实一点而已。像沪妮那样一个 月两、三千的工资,在深圳这样的地方,也就是勉强养活自己而已,想成家立业, 还是很具体的。而且,他不想让沪妮为生计担心。在他骨子里是有些大男子主义 的。 沪妮看着神情轻松的秋平,想要说的话全都不想说了,这样多好,就这样该 有多好。 “怎么啦?”秋平问。 “……秋平,你想知道我离开你以后的生活吗?” 秋平沉默了一下,眼睛里浮上些许的隐忍:“怎样?你小舅舅他们对你还好 吗?” 沪妮点点头,说:“我想说的是我考上大学以后的生活。” “你不是在深大读的自考吗?” 沪妮摇了摇头说:“我以前考上大学了的,在重庆的一所大学。” 秋平看着她,很平静地。 沪妮喝了一口酒,有些酸涩的味道。她接着说,说她的贫穷,一天就靠三个 馒头来维持生命,生命里只剩了饥饿,铺天盖地的饥饿。还有艰难的寻找工作的 经历,怀揣着用菜票换来的两块钱,坐上了去街区的中巴车,肮脏灰暗的灯光下, 像商品一样地坐着,等待别人的挑选…… 秋平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沪妮控制着自己的颤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张扬的红。秋平要走了,她不会怪他,她本来就没有得到 他的权利,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地哭,眼泪滴落下来,掉在腿上,摔得破裂了,有 很清脆的响声,原本眼泪也是有生命的啊。 低着头,没有勇气看着秋平离开。山顶上伫立的少年,只能永远孤独地留在 记忆里了。 身边却温暖起来,她颤抖的身体被抱住了,被一个很温暖的身体抱住了。突 然地没有了一点力气,偎在温暖的身体里,就给眼泪找一个归宿吧。但这归宿也 只是暂时的啊。沪妮坚持着要离开,秋平坚持地拥着她,坚持地制止着她的挣扎, 他说:“沪妮,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些离开吗?你太小看我了……你的什么我都可 以接受,你还不明白,我们之间是什么都可以接受的……我们要的是未来……” 沪妮奋力地挣扎着,说:“不行的,我给不了你的!你家里也不会答应的。” 沪妮站起来,拿了包向外走去。 服务生诧异地看着黑衣女子快步地走出去,高大的男子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 就跟了出去。服务生走过去,拿了钞票,追出去向男子叫起来:“先生!找您钱!” 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服务生笑笑,把门一拉,回去了。 沪妮在前面奔跑起来,低着头仓促地奔跑着,感觉到没有边际的痛,把她整 个人全部淹没了。她想要他,很想要他,她希望他能接受她,但她发现自己不允 许自己把事情说完,要离开,也要离开得美好一点,毕竟他是秋平啊。 她被拉住,继而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熟悉的气息,那样亲切的体温, 多想就偎在里面,停顿下来。 “沪妮,你听我说,我不介意,真的!”秋平低声地说,用她那样喜欢的语 气和声调。 沪妮沉默着,倔强地坚持。 沪妮还是要往回走,她挣扎着,秋平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喘着气,执着地看 着她,街道上有人在看他们。沪妮是没有一点知觉的,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他知道路人在看他们,但他无所谓,他只在乎她。 沪妮有了一些平静,他拉着她的手向她的宿舍走去,他不时担心地看看她, 就像小时候,他接了她,拉着她的手,走着,都要不时地看看她,看她还在哭吗, 看她还好吗。看到她,心里的塌实就会多一点。她还是在拒绝他,他不担心这点, 他会让她明白她在他这里是多么的美好和重要,不管她经历过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扯扯绊绊地走着,扯扯绊绊地上楼,开门,站在沪妮的房间里。 沪妮挣扎着,要挣脱他的手,他固执地握着。 “我的手好痛!” 他惊觉,他是太用力了。放开手,看到她白皙瘦小的手腕上乌红的手指印。 他的心疼起来,皱了眉,一迭连声地问疼不疼,捧着她的手,就像捧着易碎的豆 腐。沪妮摇着头,说:“你走吧。” 秋平固执地站在她面前,说:“除非你不要再提那样的话,不然我不走。” 沪妮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流泪后零落的脸,她说:“我是认真的,我们 不能在一起的。” “我不管别的,我只要你的将来,我们可以像我的父母一样,一生一世,不 管发生什么变故,都不离不弃,我们可以做到的……” 沪妮艰难地转过头,推开秋平,她定定地看着他,说:“相信我秋平,我不 能!” “为什么?”秋平不解地问。 沪妮沉默了,慢慢地,把自己吊带裙的肩带褪了下来。 “沪妮!你干什么!”秋平按住她继续向下滑的手,他的眼睛里在冒火,他 对她的感情是干净的。 沪妮平静地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的目光坦然而冷漠。那个疼痛的 初夏,那个粉碎性的初夏,天知道,她曾经把她埋葬在了那个初夏,她忘不掉, 不是因为她还眷恋他,是因为她是那样地痛过,那种疼痛,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随时,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撕裂的痛。慢慢地褪下裙子,光洁匀称的上半身展 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渴望过许多遍的身体。他看到她平坦柔软的小腹上横卧的蚯 蚓一样的疤痕,那样的醒目。他抬头看她的脸。她的脸上有死亡一样地沉寂。她 梦呓一样地说:“因为宫外孕,输卵管被切除,我以后永远不可能有小孩了。” 两行眼泪从她深潭一样的眼睛里流出来,冰凉凉地挂在腮上,无奈的祭奠。 他呆住了。 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堕胎,宫外孕,输卵管切除,她到底还经历了多少。可 她明明就是他爱的那个女子,从小到现在,一样的温顺,一样的美丽,连眼睛里 透着的些许苍凉,都没有一点的改变。可是,在这些后面,她到底还经历了多少。 他发觉自己是嫉妒的,嫉妒别的男人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 沪妮彻底地失望了,她知道结局是这样的,她说:“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沪妮。”秋平心痛地低呼,他何尝没有颠覆的疼痛。 “出去!”沪妮发狂一样地把他推了出去,关上门,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 压抑的撕裂的号哭。门外很安静,他走了。 世界毁灭后的沉寂,有一只蟑螂很快地爬过,沪妮看着它,一直爬到了书架 的下面。 颓然地倒在床上,身体上,手上还有他留下的余温,因为这一点,她就更加 地爱了自己,她珍惜地看他在她手腕上留下的指印,把脸贴了上去,指印上落上 两滴晶莹的水滴,顺着手腕滑落下去。 一直哭着,除了哭还能怎样,一张不大的床承担了虚脱无力的身体,每每脆 弱的时候总会想到妈妈,二十几年前的陈旧的阳光下微笑的妈妈,她在床头柜上 的小镜框里存在着,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安慰,却虚无得没有一点现实的痕迹。 慢慢地,没有眼泪了,却怎样也是睡不着的,就这样躺着,动也不要动一下, 耳边有蚊子“嗡——嗡”的声音,让它咬吧,不想去插灭蚊器了。 “铃——!玲——!”手机来电的声音,一定是自己在想象,这样的深夜, 谁会惦记你呢。“铃——!玲——!”声音是真实的,是他!沪妮跳下床,地上 撒了一大堆她擦眼泪鼻涕的纸团。光了脚跑到门边,捡起掉在门边的手提包,她 心痛地发现,她还是那样的期待他。 手机上显示的却是小言的号码。 她痛哭流涕地说,我想结婚了,我要结婚了,随便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小言, 你要给我介绍一个,一定! “到底怎么了?”小言的声音有些失控,酒精腐蚀了的声音和意志:“现在 要不要过来?找点乐子?” “不要,我要结婚,好想结婚!” “好,要结婚还不简单?怎么,和你的孟秋平闹蹦了?” “小言,我真的累了。”沪妮突然发现,面对别人,她的自卑是很少的,她 没有想过别人会不会接受她,她只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接受别人。爱和不爱,决定 了累或轻松。面对秋平,她是累的。那么,就找一个不会感到内疚和累的人吧。 说了很久的胡话,流了许多的眼泪,沪妮才慢慢地安静下来,有声音的夜晚, 变得不是那么的寂寞。 天亮的时候,从床上坐起来,身体的感觉是虚脱的,和心理上的感觉一致, 床头的烟灰缸里,满满的一堆烟蒂,都是昨夜燃烧过后的灰烬。勉强地梳洗,换 衣服,镜中的自己是不忍多看的,二十八岁的红颜是怎样的脆弱,她急速地憔悴 了,眼睛还是红肿的。马马虎虎地收拾一下,就出门了,想着今天还要辞职,明 天或者过几天,就要去人才市场找工作,生命是低调的,但还得继续。 跨出门,白花花的太阳射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天是蓝的,世界是怎样的多彩, 但在她的眼里,却是暗的,无聊的。 慢慢地走下楼梯,他会在下面等她吗,就像以前一样。 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楼道旁边,他不在。太好了,可是,心里却深深地失望。 或许,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他们彼此远离,一个轻松的结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