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 盛夏的午后,天气异常闷热,窗棂外柳树上的知了却叫得嘶声力竭。树上的柳 叶已被晒得打了蔫,死气沉沉地蜷缩在柳枝上。 反倒是屋里的人安安静静地下着棋,只是偶尔发出啪嗒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我在进书房时,便默默地仔细观察了一番,好从中推敲出苏尚书到底是个什么 样的人。 书房清雅简约,凝重的紫檀木书柜案几,上面有几本前朝史书和几本奏折,本 本都摆得纹丝不乱,一只木器盒子里整齐地摆着几枚印章,有鸡血石有白玉有玛瑙。 书柜了的书不多,但粗看用都是官家用的浅青色书皮子,应该史料律典之类正 统的书籍,全都用纸签分门别类地归好。 墙上没有挂上宝剑或弓弩之类做装饰,而是挂了几幅字画,其中两幅都是名家 手笔,另外的一副则是女帝画的寒梅图,一副是她自己的字。 我看过之后心里便总结了七七八八,首先她是个做事严谨的人,且对仕途颇为 看重,其次是个纯粹的文人,喜欢风雅之事,而且现在苏家正是圣恩隆宠的时候。 “颜世女,”她落下一子便道,“你家母亲我在江南为官时便有听闻,是个才 情俱佳的女子,不论是在京做户部尚书,还是在偏远的乾州做知府建树也颇多。” 我手执棋子不语,听她继续说。 “你的祖母更是助了太祖帝开国的元勋,东齐的风流人物,”她微微一顿,忽 然抬头看着我道,“而你,我在京城听到最多的,是画得一手好画,在京城价值不 菲不说,你还是不少京城少年的春闺梦里人。” 我心里苦笑,别人怎么想哪是我能左右的? 她等我下了子后,又落了一子道:“我知道,你生得这样的好皮相,自然是惹 人爱慕。只是我家儿子年岁小,性子软,心思浅,像这样的女子,怕他将来是驾驭 不住的!” 我正待开口,她却又道:“我只是将我所想告诉你,你听罢自己回去思索。” 我只得缄口,垂眼聆听。 “你家母亲过世时你多大?” “三岁。”我答道。 “三岁该是什么都不知晓的年纪啊。”她轻叹道,“听闻你的哥哥,先帝的颜 淑君与你关系极好?” 我母亲去世后,父亲开始料理偌大的荣睿公府,对我和哥哥自然疏忽了。我从 小便由哥哥亲手照料,一起吃喝睡觉,陪我玩耍。他大我十岁,我几乎把他当成像 父亲一样的人。 我点了点头。 “也是个可惜的人物啊,”她叹道,转而又问,“你明年也该满十八了,也该 考试了吧!” “是的,明年要参加考核。” “功课温习得如何,选文还是选武?” “尚可。选了文。” 言罢便不再声响。 屋里又静了下来,嗒嗒的落子声时轻时重,时早时晚,和着知了忽高忽低的叫 鸣声,显得愈发沉寂。 眼看就要收官,棋盘上依旧胜负难分,她忽然道:“你和未卿的事我并不反对, 只是你得回去好好想想,若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未卿,心意已定,明天开春便来我家 提亲。” 我有些诧然,以为之前那样说必是对我不满意,想不到还是应了。 她面上神情柔和了不少道:“你不用看我,一旦定了亲就悔改不得,成了亲便 要好好对他!” 我连忙站起身来道谢。 她却罢手,无奈地摇头道:“左也操心,右也操心,都是子女债!” 这时忽然门外进来了个丫头禀告:“家主,二公子差小的过来请家主和世女过 去用茶点。” 苏尚书听了,便将手中的棋子放回的棋罐中,苦笑道:“难道还怕我把你给吃 了?!儿子还真是给别人养的!”转而对下人说困乏了,让我一人过去。 到了大堂的偏厅,只见未卿和苏未央两人坐在圆桌边,未卿见我来了,立马站 了起来地问:“母亲说了什么?” 我笑着安慰道:“没什么,就是问了些明年考试的功课。” 未卿这才松了口气。 苏未央走了过来,戏谑道:“可算来了,自你被母亲叫走,未卿的心思就没一 刻在身上过,坐立不安看得父亲心烦,便把我们俩都赶了出来。” 未卿当做没听见,红着脸道:“姐姐也回来了,等她过来,你见了她再回去。” 我点了点头,这时下人端上了三碗冰镇百合绿豆汤,在我们面前一人放了一碗, 每个碗边还摆上了一小碟桂花蜜。 未卿挖了一小勺桂花蜜到我面前的碗里拌匀,对我道:“我今天早上煮好,放 入冰窖冻的,你快尝尝,合不合意。” 我尝了一口,便听到有个爽朗的声音欢快地道:“看来我回来的还正是时候!” 我一抬头便看到一个身穿宫廷侍卫服饰的英气女子:身穿红底黑纹的侍卫服, 头梳高髻罩银玉冠,腰间皮制银扣的蹀躞带上别着一把宝剑和一只银鱼袋,面容俊 秀,身材高挑,是个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清俊女子。 我一见便知,这位是未卿大的长姐苏未修。 她见了我便上下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功夫,继而笑着打趣道:“妹妹真是大美人, 怪不得把我弟弟的魂都勾没了!” 未卿闻言,被一口甜汤呛住咳了起来。 我笑道:“姐姐也是美如冠玉的佳人!” 她的仆从走上前来,将怀里抱的一个木匣摆在圆桌上,她上前打开,里面是一 只雕花描金的桐木瑶琴。 苏未修眉飞色舞道:“今日女帝赏赐的瑶琴,名叫颐真,是把难得的好琴。” 未卿见了欢喜,跃跃欲试,便焚香净手,弹了一曲《阳关三叠》。 曲调悠扬婉转,切切错错,带着淡淡哀怨,带着惜别的绵绵情意。 我忙乱了一天,这一刻才得以喘息。 垂着脸,我想着刚才苏尚书对我说的一番话来,继而想起昨夜的梦,眼前不禁 出现了一抹艳红。 我那时与容锦走得很近,表姐们却是不知道的,而我也只是将容锦当成哥哥一 样的人。 后来,我将做好的胭脂送了一些给了表姐们,表姐们觉得颜色极好,用的十分 舒心,一拍大腿,决定带我去京城最有名的小倌馆绕情丝,去见识见识真正的俏胭 脂。 我觉得人生在世总要什么都试试,于是就欣然同意了,带了些银子屁颠屁颠跟 在她们身后去了。 事实证明,少年人还是规规矩矩的好,那些寻花问柳、窃玉偷香的风流之事还 是等到该风流的年纪再做。我没在意看什么美人,倒是第一次喝醉了酒。 因为年纪小,大表姐做主为我点了酿石榴,酿石榴是用葡萄酿的酒加了冰糖, 泡入石榴做出来的,喝起来酸甜可口,十分好喝。 我不知它的厉害,只当糖水似的喝了两壶,喝完没多久便不醒人事了。 我那三个表姐难得出来疯玩,自然也是喝得东倒西歪,喝得差不多了,便半梦 半醒地相互搀扶着回了家,将我一个人忘在了绕情丝。 当我第二天酒醒了,已是日上三竿。我火急火燎地冲出了绕情丝,在门口,十 分命黑地碰到了容锦。 他那时手里拿着几个空的胭脂盒从对面的胭脂铺出来,一抬眼,便看到我衣冠 不整的从绕情丝出来。 他凤目一挑,怒不可遏地将手里的胭脂盒摔在了地上,瓷质的胭脂盒顷刻之间 碎了一地。 然后便转身上了马,扬起马鞭,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当时觉得有些羞愧,毕竟这么小的年岁便去逛小倌馆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心 想明天他气要是消了,解释给他听了就好。 第二天,我爬上墙头等他,一直等到天黑,他也没来。 第三天,第四天,……我天天趴在墙头等他,他却再也没从那条路走过。 等到木槿花开的时候,我便从外祖家回了荣睿公府。 后来,我在一次宫宴上见到了他,我才知道他便是嘉岳郡君。 他依旧艳若桃李,只是脸上的神情变冷,对我更是像不认识一般,让我满口的 解释都烂在了肚里。 后来,我们的关系便像现在这般,如同冤家对头。 “我弹得可好?”我一抬头便看到未卿笑吟吟的脸。 “自然是好,袅袅余音,三日不绝。”我笑着答道。 未卿挑眉道:“可你出什么神?” “自然是你弹得好,让我沉醉其中了!” 苏未央和苏未修在一边看着我们满意地浅笑。 回了府,父亲那边就催人来请,我知道是要问我苏家的态度,我心里不由觉得 一阵烦闷,推说中午喝了些酒,身子不适,晚些再回。 我和衣躺上了床,闭上眼睛耳边却响起了苏尚书下午对我说的一番话。 颜玉,你是不是真心喜欢苏未卿? “颜玉,你问问你自己……”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