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 下了船,我还有些恍然,连未卿对我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楚。 倒是京如长得讨喜,嘴又甜,很快就和未卿熟悉了起来。片刻便舍弃了容信, 跟在未卿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得叫热乎。 未卿对容锦有些抵触,一路上除了见面时打了个招呼,便没有再说过话。 而容锦只是跟在最后,满怀心事地垂首不语。 月老庙就在我们泊船的湖边,历来是京城情侣的圣地。 传说在这座月老庙十分灵验,所以每逢七夕便有许多未婚男子前来拜月老,绑 红线。庙门还有一棵百年的榕树,称作姻缘树,情侣只要在庙里求了红线,然后抛 到树上,爱情必会长长久久。 所以,只要抬头便可看到树上挂满了密密匝匝的红线,远远看去像一朵燃烧的 红云。 树下正有一对情侣在往树上抛红线,女子踮起脚尖,一边奋力向上跳,一边卯 足了劲往上抛。抛了几次都未成功,眼看着红线已经勾到了叶子上,一滑,又落了 下来。看她的样子也许已经在树下努力了多时,满头大汗,一脸焦急。 男子站在一边看着掩嘴而笑,走过去将红线捡起,回身走到那女子身边,掏出 一块手绢为她擦汗,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本来沮丧的女子听了便笑了起来,猛地 踮起脚在男子脸上啄了一下,男子立刻娇羞地低下了头。 “阿玉,你说好不好?” 我正看着那两人出神,冷不防未卿的声音响起。 未卿蹙了蹙眉头道:“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我扯出一丝笑意道:“刚才喝了酒吹了风,头有些疼。” 未卿听了便要拭我的额头,我不自在地别开脸让了过去,勉强笑道:“没事, 晚上早些休息就好。” 京如悄悄看了一眼容信,转而对容信笑道:“表姐,表哥,我们去夜市逛逛吧!” 说着连蹦带跳地拉了容信和容锦走了。 未卿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便跟在他身后走向月老庙。 月老庙外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灯,五光十色地印在人脸上,善男信女们虔诚地 站在门口焚香祈祝,祈求姻缘美满,祈求子女安康。 进了庙门,里面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沸沸扬扬地吵闹声和着摇晃签筒的哗哗声, 几乎要将房顶掀开,案上燃着香烛,使得整个庙宇烟雾缭绕,一进门便呛得人直咳 嗽。 我皱着眉揉着额角,心里有几分不耐。 未卿见我这般,想我身体不适,便让我在庙外等他,他求完签便出来寻我。 我点了点头,憋了一口气,一直走到庙外才呼出去。 庙外,天已全黑,一弯月牙挂在树梢,树下又多了几对情侣在抛红线,他们眼 睛发亮,神情专注,抛上树便欢喜,落下地便哀愁,仿佛天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我看着他们暗自好笑。 借着天上月牙和挂在树上大红的灯笼,我能看见树上一缕缕一丝丝的红线,它 在枝头弯弯绕绕,纷繁缭乱地就像世间男女的缘分。 有的人将一时倦缱当成生生世世的永远,却终究情深缘浅,转眼便相望于江湖 ;有的人素不相识不过随缘而聚,却是缘定三生,最后得以相濡以沫。 那小指的另一端,究竟绑着谁,岂是你顶礼膜拜便能求来的? 吱地一声,深蓝天幕中绽放了一朵绚丽的花朵,转瞬之间便已凋谢,只留下一 抹淡淡的烟雾,接着又是一朵、两朵……,曼妙地在天空璀璨耀目地舒展,竭尽全 力地怒放,哪怕下一刻便粉身碎骨,最终变成一幅凄艳的风景,落到心头,余下一 抹淡淡的惆怅。 你看,世事总是这样,半点不由人。 我浅浅一笑,捡起落在肩头的叶子。 据说每片叶子都是一个人的命运。 烟火忽明忽暗地照着它的脉络,我用指尖轻轻抚摩那凸起的纹路,错综复杂, 到底是谁的前世今生,起起伏伏,到底承载了多少坎坷,最终有没有一个美好的结 尾,可以心满意足含笑瞑目? 对面,容锦正在树下看着我,他红衣翻飞,像一丛烈焰在火光中静静地燃烧, 那光彩比天上的烟花更夺目。 啪嗒一声,有什么落在了我的肩头,碰到了地上,我弯腰拾起,发现那是一团 红线,顺在红线看去,那另一头却落到了容锦脚边。 他慢慢地拾起那一头,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无从分辨。 这时一个书生打扮的女子走了过来,要把扔不上树的红线要回去,我松了手, 却见容锦还握着出神,轻轻地道:“放了吧。” 他望着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手,最后像是鼓起了勇气,转身投入了熙熙 攘攘的人群,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了。 那天晚上,容锦没有和我们一起回去,我和容信在附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最 后便只好放弃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未卿一辆马车,京如和容信一辆马车。 我坐在车里,只觉得身心疲惫,靠着车壁,深吸一口气,闭眼假寐。 一双手搭上了我的肩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未卿挂着浅笑的脸,他不语, 只是为我揉着肩膀,我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任他揉捏。 “我今天求了支中签。” “不过是支签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一支‘醉酒捞月,浮生若梦’的签文。”他闷闷地说。 我睁开眼,安慰道:“你明天就去千叶湖放灯,将这签文摆到灯上一道带到天 上去。” 未卿笑着点了点头,眼里又波光潋滟的水纹,勾起嘴唇,笑得好似暖人的春风。 他伸出手将我揽入怀中,低声地在我耳边道:“其实我只是不安心,总觉得你 最近对我疏远了。” 我轻轻挣脱了,只是反手握住他的道:“没有的事,是最近事太多,过阵子就 好。” 他敛去了面上笑容,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我心虚地闭上眼,懒得再说,只希望能快些送他回府。 今夜太过烦乱,我只希望能够安静一会。 到了尚书府,他下了车,便头也不会地走了。 我看着他远去,只得在马车上叹了口气。 男人啊,怎么动不动就一走了之呢? 回了自己院子,便见到京如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我,吵着晚上要和我睡,我 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了。 今晚,她睡在里面,我睡在外边。 刚刚躺下,她开口问我:“姑姑,你还记得我爹爹么?” 她忽然响起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特别突兀,我睁开眼,看见从窗棂投 射到地上的月光。 “当然记得。” “我记不得了,听宫人说,连爹爹的画像都被葬入母皇的皇陵了,”她稚嫩的 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给我说说吧,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天底下最俊美的男子,当年你母皇在宫宴上见到他便下旨,让他十六岁 入宫。” “真的那么好看?母皇的贵君、德君都很好看,爹爹比他们更好看么?” “那当然,呃,打什么岔,到底听不听?!” “听听,小姑你快说!” “我从小就是你爹照看大的。你爹脾气特别好,我小的时候又一次调皮,把他 最喜欢的簪子拿去挖蚂蚁窝,给挖断了,他拿着破簪子气得直哭,我见他哭,我也 哭,最后还是他来哄我!” “小姑,真看不出,你小时候这么不省心!” “你懂什么,那是天真无邪!唉,你怎么还打岔!” “哦,我不说了,你说你说……” “还有啊,你爹爹有双巧手,不只会做好吃的糕点,还会做胭脂……” 我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年的情形,他素手拈花,一片片细细地舂,嫣红的花浆 顺着指缝流出,染红了衣袖。他带着花香的手轻点我的鼻尖,然后笑我道:“阿玉 变成红鼻子了!”我必定会偷偷将花浆涂满双手,然后趁他不备,偷偷在他衣服上 印上两个鲜红的小手印。 “……所以说啊,要不是你母皇,还不知有多少小姐会跟他提亲。” 说完,才发现京如已经半天不肯声了,低头一看,原来她早就睡着了,借着迷 蒙的月色还能看到她睫毛上的晶莹。 我长叹一声,为她拭去眼泪盖好被子,自己也翻身躺下。 只觉得今夜月色如霜,凄冷得入骨入髓。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