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探 其实,容锦所说的道理全我都懂。 而且,我也不是一个光风霁月的人,身处京城上流社会这样的环境,多少见过 一些阴暗的东西,但若是真要取人性命,特别还是一个曾经为主子鞍前马后效过力 的下属,却好像还是下不去手。 怪不得师傅说我刀法如人,凌厉有余狠辣不足。确实心不够狠,再娴熟的技法 也成花架子。 自那晚之后,每次看到容锦,我心底都会有几分不满,连带着与他在一起也有 些不自在。 容锦长着那样一副玲珑心肠,又怎么看不出来?他却只是忍耐着,指望我能自 己看通透,而我却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转眼便到了四月,连日的暖阳终于催得冰雪消融,树木发芽,飞鸟啁啾,秦州 也终于迎来了他的春天。 我坐在内堂翻着公文,一抬头便看见窗外庭院里明媚的春光。 池塘水波粼粼,凝如翠玉,池边的垂柳临水而立,纤长的枝条上带着点点鲜嫩 的鹅黄,微风拂过,姿态婆娑,柳色烟绵。连墙角新植的那丛珍珠梅也抽吐的新叶, 娇柔秀美,形似羽毛,迎风轻颤。 仿佛这里不是严酷塞外,而是锦绣江南。 看着这样生机盎然的景致,我心里也不禁松快了些,正打算站起身去院里走走, 容锦却推门进来了。 他依旧穿着红艳艳的官服,看起来庄重拘禁,可手上却端着一盘抓饭,二者相 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午休时间。 他一手微微挽起袖口,露出一节玉石般剔透的手腕,轻轻地将手上的托盘搁到 了我的面前,眉眼含笑地对我道:“明日沐休,我陪你在秦州逛逛,可好?” 最近几日,他察觉出我心里的怨怼,总是有意无意地向我示好,现在连饭都亲 自来送,反倒弄得我有些手足无措。 “还没吃吧,快趁热,”我一向不喜手上沾染油腻,便是抓饭也要用勺子,他 贴心地将手中的碗筷递给我,“现在正值秦州的春季,城外的青纱湖正是飞鸟翔集 的时候,明日我们可以……” “我明日要去趟驻军营,怕是没时间……”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努力扯出了一 个笑容。 去驻军营的事早已写好拜帖,送到营里,自然不能改期。 他面色一僵,却依旧强笑道:“我这两天好声好气地待你,你就非要与我怄气 不成?”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是真有事!” 他便不再多言,敛去笑意,转身快步离去。 火红的衣袍被风轻轻卷起,在艳阳的照耀下热烈得灼伤人眼,正如当初我所说, 他是一味鹤顶红,却在毒中抹了蜜,看的人觉得赏心悦目,一不留神便万劫不复。 我站在窗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抬头虚着望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觉得胸口阴 沉沉地,好似这阳光再如何明媚,也驱不散心里的阴霾。 “小玉玉看着很不开心啊!”我一抬头便看见夜邀倒挂在屋檐上,从窗外露出 半个头来,嘴边的笑容带着几分邪气。 我皱着眉头退了两步,他便一个鹞子翻身落了地,起身时还不忘掸了掸腿上的 灰尘,顺带将额前的一缕头发理了理。 “胆子真不小,还敢来?”我本来心中就不爽利,一看到他这张脸,心里便又 堵上几分。 “嘿嘿,”他将门边的椅子端近了些,脸上陪着笑道,“我这不是来将功补过 的嘛!” “少来这套,你觉得经过上次的事,我还会信你?”我冷哼一声道,心里有些 恼恨,“我可吃不消你夜大侠三天两头的折腾!” “别!”他连忙摆手,一脸诚恳地道,“这次可是弄得清清楚楚,才来向你报 告的!” 我拧着眉头看着他的脸,眼下他这张脸的确显得无比真挚。 我终于还是松动了,叹了口气,不耐地道:“那你且说来听听。” 他立刻勾起嘴角,要我附耳过去,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始末交代了清楚。 “这可是真的?”我微微垂首,眉头又紧了几分,见他一再点头,思索了片刻 道,“我这就派人……” “不,今晚就我和你两人去查探,”他望了我一眼,扬眉道,“这衙门的人没 一个可信的,而那个钦差大人,我也不想和他打交道!” “就我们?”我一愣,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狭长的眸子里带着温润的流光。 “我的功夫,你还信不过吗?”他笑得信心十足,嘴角显出一条浅浅的纹路, “我们今晚就是燕月楼。” 燕月楼由方家一手开办,是秦州城最大的温柔乡,在秦州,就没有人不知道燕 月楼。据说,燕月楼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里面的伎子小倌们不但才色双绝,而 且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只要你去,总会找到合胃口的。 有人甚至觉得,去过了燕月楼,京城的勾栏院也不过如此。 暮色浓浓,华灯初上,燕月楼里莺声燕语,衣香鬓影。 可今晚我们不是来找乐子的。 本来也想从大门进去,可就冲我这张知府大人的脸面,秦州城认识的人不少, 想要隐秘行事根本不可能,怕是一进门便路人皆知了。 所以,今晚我和夜邀不但不能从正门走,还要得从后院的围墙翻进去。 我不禁苦笑,这两日净做这些鬼鬼祟祟的事。 燕月楼的围墙极高,且还泼了油上去,若是一般人决计过不去。可夜邀从来都 不是一般人,他只轻轻一跃,便翻了过去,然后打开偏门,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迎我 进去。 怪不得府衙的围墙形同虚设。 进了偏门,正是燕月楼的后院深处,侧耳聆听隐约有繁弦急管的喧哗,隔着庭 院里的假山树木远远传来,与这里的死寂沉沉相比,就像是另一番天地。 夜邀指了指不远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我放眼望去,只觉得它像一只蛰伏的野 兽,趁着浓稠的夜色,隐匿于几棵光秃诡异的胡杨树之中。 还未走近,便听见几声犬吠,几只膘肥体壮的恶犬窜了出来,只只都是面露凶 光,龇牙咧嘴,一边低声咆哮,一边嘴挂涎液,恨不能立刻撒开腿扑上来。 我蹙着眉头,抬头望了夜邀一眼,只见他挑了挑眉,眼里依旧全是笑意,伸手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肉。 他捻起肉,朝那几只恶犬扔了过去,然后拉着我闪身躲避到了假山后面。 我悄悄探出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些恶犬涌到了肉跟前,其中一只低头闻了闻, 便大口吞咽下去,另外几只见了也争先恐后地撕咬起来。 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它们便统统倒了地。 “行走江湖最有用的药果然还是迷药!”夜邀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从怀里掏 出两块黑布,用一块将自己的脸蒙了起来,又把另一块递给了我。 我一边蒙着脸,一边感叹着,原来做坏事不痛苦,痛苦的是做坏事的人心里还 有良知在。 屋子的门上落了锁。 夜邀从腰间的锦袋中掏出一根竹签,熟练地拨弄了几下锁眼,咔嚓一声,锁应 声而开,入眼的是黑洞洞的屋子,他回头望了我一眼,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悄悄跟在他身后走,走了两步又回身环视了四周,确认了没 有人才轻轻将门合了起来。 屋子里要比外面看上去大一些,借着窗口照进来的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窗下 的物什:一口熔炉,一只水槽,几把榔头火钳。 我快步走上前,细细观察灶台上的模子,果然是用来铸铜钱的。 “这里!”夜邀低声喊我。 我放下模具,走到他身边,他指着墙角十几大箱子。我随意打开一只,只见里 面的铜钱装得满满当当,抓起一把放在手中,仔细瞧了瞧,感觉居然与官家铸造的, 无论在分量还是外形上,都相差无几。 《东齐刑统》规定:私铸钱者不论多寡,皆处死。 白天铸钱,夜里迎客,有勾栏院做掩饰,倒是没人会意料得到。只是方家的胆 子够肥,脑子却瘦了些,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缺钱花了,连这样铤而走险的事也敢做? “还有这个,”夜邀一手拿着起桌上的元宝模子,一手拿起几枚银元宝,他将 手上的元宝掂了掂,轻声对我道,“别说,做得还真不赖!” 说着便要往怀里揣,我见了眉头一皱,抓住他的手阻止道:“这些东西要是流 传出去,查出来,你就别想脱干系!” 他瞥了我一眼,讪讪地放下银两,回握着我的手道:“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正经些!”我面上一黑,抽回了手。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立刻回衙门,带人过来捉拿,只是捉贼捉赃,眼下却只有赃, 没有贼,非抓个现行才能叫方玄不能抵赖。 突然,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夜邀赶紧放下手中的模子,将我拉到堆箱子的角 落,角落位置狭小,我和他只能紧紧地挤在一起。 “那锁……” “放心,若是被发现我便带你杀出去。”他贴在我的耳边道,鼻息喷涌在我腮 边,胸膛贴着我的后背。 听罢,我心头一紧,没有生出丝毫旖旎的念头,只是屏气凝神地静静候着,等 待的片刻都像是漫长的万年。 门轻轻地开了,一道火光照亮了屋子,我躲在角落看不见来人,只觉得心在胸 口激烈地跳动不止。 刷地一道剑光闪过,还未看清,脸上的黑布便被挑落了下来,我心里暗叫不妙, 一抬眼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正是容锦身边的那个侍卫韩括,上次他也是这 般用剑抵着我。 我一蒙,愣在了那里,身后搂着我的夜邀刚要动手,却听见一个怒气腾腾的声 音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只见美如冠玉的脸庞,寒光萧杀的凤眼,不是容锦又是哪个?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