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抄 “一共是十万八千五百五十七枚铜钱,另外还有五百四十六两银子。” 今日,衙门大堂里分外喧哗,不论是大小官吏,还是打杂仆役都聚在了这里, 忙着整理这两日收缴的私钱,搬的搬,算的算。其中,自然也不乏一些佯装帮忙, 实际是来看热闹的人。 负责算账的柳同知将手里的算盘放了下来,然后把手上的账本递给我和容锦。 “真是笔不小的数目,”我掸了一眼账目,侧过头对身边的容锦咂嘴道,“容 大人怎么看?” “如此巨大的数额,自然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办到,”他没有低头看账目, 而是望着从院子里走进大堂的仆役,那仆役提着沉甸甸的箩筐,里面装满了铜钱, 容锦见了扬了扬眉,转身对我道,“只是这人犯为了一己私利,不知害苦了多少秦 州百姓啊!” 周围的官吏衙役们听了纷纷附和,她们之中多半是土生土长的秦州人,这些私 钱大都是从她们亲朋好友手上收缴来,有些甚至是自家的铺坊,一旦触及了自身利 益,岂有不恨的道理? “本官自要给个说法!”我挺直了背,理了理官服的袖口,大步走到了大堂正 中的桌案旁,惊堂木啪得一声响得震天,原本熙熙攘攘的大堂,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从今日起,盘查所有收缴来私钱的百姓或商铺,一层层向里查,力求找出根 源,只要能查到铸私钱的人犯,查抄了银两,必定如数奉还!” 言罢,下面的人又三三两两地议论开去,只有容锦安静地站在前面,眉眼含笑 地望着我。 “哗啦啦啦——”仆役将箩筐里的铜板倒进了大木箱中,清脆的响声好似延绵 不绝地连成了一片。 那声音就好似戏台子上红幕未开,角未登台时,那铜锣小鼓先一阵阵敲起的暖 场,师傅们想热闹热闹,自然就得先一通敲敲打打,把看戏的引来。 既然要上去演,就能不怕砸了台! 也许,秦州府衙做事从未像这次这般齐心过。 不过两天,柳同知就将结果报了上来,禀告的时候还带着几分迟疑,支支吾吾 地说了两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手上白纸黑字的厚厚一叠笔录,处处都将 矛头指向了史家及其名下的产业。 一番抽丝剥茧,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我翻着笔录,越看便越是暗喜,心里也免不了生出几分紧张来。 “柳大人有什么好迟疑的?”,容锦瞥了一看柳同知,将手中的笔录扬了扬道, “这证人证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有什么可辩驳的?” “卑职只是觉得,”她微微垂眼,面上的表情波澜不惊,“史家家大业大,犯 不着为这些小钱冒这么大的风险!” 容锦手上一顿,勾起了嘴角,眯着眼对她冷声道:“谁知道是鬼迷什么心窍?” 她闻言身子一战,半天没个声响。 我看了她一眼,转而堆起笑容对她道:“依本官看,今晚事还不少,柳大人最 好还是待在府衙,哪都别去了,晚上和我们一起去趟史家。” 府衙里最通透的人,何必和一窝豺狼纠缠不清?稍有不慎便毁了大好的仕途。 黄昏时分,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候。 我和容锦牵着手,并排站着内堂的窗口,等天黑,等消息。 今夜生死攸关,成,便风平浪静,败,便血溅五步。 窗外的夜色好似清水磨砚,一点点,一滴滴,墨色一丝丝地析出,晕染,由清 变灰,由灰变黑,最后渐渐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莫测。 我侧过头,正对上容锦盈盈剪水的双瞳,明明黑得浓郁,白得惊心,如此冷的 颜色,却直教人勾去了魂,烫煞了心。 “你可后悔来秦州了?”我勾着他的脖子问道。 看着他含笑的眉眼,我不禁想起了当初,他风风光光地出了城门,我却凄凄冷 冷地站在沿街的楼上望着他,看他满楼红袖招的风流艳逸,心里落寞着,嫉妒着, 愤怒着,不甘着…… “当初,在京城,就是怕自己再待下去就要发疯,才千里迢迢地躲到秦州来, 根本顾不上多想,”他望着我的脸,面上的神情带着几分酸涩,让我忍不住抬起手, 轻轻抚摸他的脸,他转而粲然一笑,唇红齿白,更显得明艳逼人,“可不想你这冤 家也跑来了,我自然,没什么好后悔的!” 我听他这声娇嗔的“冤家”,不由笑了起来,松开环着他脖子的手,转身从书 架上抽出一个盒子,拿到了他跟前,一打开,里面是一对龙凤白玉镶金簪。 东齐人家办婚事,上至皇亲下至百姓,女家必要准备一对簪子,或龙凤,或鸳 鸯,或并蒂莲,办过了喜事,再戴上了头,才是真真正正,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对簪子,是临走时父亲交给我的,父亲知道秦州凶险,命都顾不得了,自然 不再管我到底要娶谁。所以,他塞了一对簪子给我,让我若是看到合眼的,便早早 娶了,也好给颜家留条血脉。 “我现在就把大婚的对簪给了你,就算我们已成了夫妻,若是今晚我俩逃不过, 也算没了遗憾。”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眼眶微红,嘴角的笑容却甘甜如蜜,润似釉色地挂在唇 上。 我扶他坐下,摘去他的官帽,抽去了他头顶原本的素面玉簪。他黛黑色的发丝 微微卷起,泛着绸缎般盈盈光泽,洋洋洒洒地散落了一肩。 我从荷包里掏出一把梳子,轻轻地他梳着头,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笑着 对他道:“我这是第一次给人梳头,梳得不好,你可别嫌弃!” 他背对着我,瓮声恩了一声,任我为梳头盘髻,最后,别上了那支蟠龙簪。 “来,让我瞧瞧,好看不,”我转到他的面前,想瞧瞧他的脸。 他抬起头,笑着对我扬起脸,头发梳得干干净净,越发显得那张脸清俊秀美, 嘴唇湿润晶亮,好似沾了蜜,诱得人想要上去舔一舔。 “我来为你……” 他还未说完,我已经将他剩下的话吞入了腹中。 舌尖他的嘴唇细细描绘,然后从偷偷从唇峰滑入口中,与他的舌尖纠缠到了一 起,而后若即若离,将他的舌尖勾| 引了出来,抿在唇间,吮吸着,品尝着,用牙 轻咬着,手便不自知地伸入了衣襟…… 吱呀一声门开了,我和容锦一惊,赶紧分了开来。 进来门的正是端木夕,他慌忙低下头,似有些愣神着站在了那里。 我轻咳了两声,偷偷看了一眼容锦,他正在整理衣领,感觉我看他,面色绯红 地瞪了我一眼,那神情似嗔似娇,未语便叫人身子酥了半边。 我正了正神色,开口对端木夕道:“端木大人,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他顿了顿,才低着头道:“卑职已经带了一队人马过来,将史家团团围住,城 外的驻军也时刻待命,只要一声令下,立刻赶到!” “好,那我们立刻就去史家,”我转过脸,瞥了一眼容锦头上的蟠龙簪,冲他 笑了笑道,“回来,你再帮我戴。” 他斜了我一眼,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 夜色浓浓,往日这个时候,秦州城内早已一片死寂。 今晚却不同,大批的衙役点着火把将城内照得火光冲天,她们气势汹汹地往城 东赶去,一路上不时有些不明所以的平头百姓,偷偷将门开条小缝,小心翼翼地张 望。 城东头住得多是秦州的显贵,来来去去也不过四五户人家,却都是秦州城有头 有脸的富贵人家,虽然不过四五户,却个个都是开罪不得,人家打个喷嚏,秦州城 都要抖两抖。 火光熊熊,映照着门头写着“史府”二字的匾牌,人声马蹄声,熙来攘往,只 等各就各位。 “大人,所有出路都安排好人把手。”柳同知向我禀告道。 “那就走吧!”我点点头,身后除了两个丫鬟,还有二十多名衙役。 容锦招了招手,侍卫们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这次府衙、大内、军队,卯足了劲对付史家,力求要将史家和“黑刀军”连根 拔起。 推开了重重的大门,我和容锦两人走在前面,衙役与护卫跟在身后,浩浩荡荡 几十人,畅通无阻地穿过庭院,走向大堂,一路上史家的下人早已是一片慌乱,小 厮丫鬟们哭哭丧丧地东躲西藏。 “你们这是做什么!”史倾城衣衫不整地内院跑了出来,本来身子就略显笨重, 一路赶来已是气喘嘘嘘,她来得匆忙,竟连鞋袜也未来穿上,光着脚便跑来了。 我见她前襟敞开,皱了皱眉头,提醒道:“还是请史小姐先行整理了衣冠再说 话。” 她不管不顾地蹦跶起来,胸口的衣领敞得更大了,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你个狗官,上次被你戏弄了一遭,要不是看在容大人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你早 就不知死多少回……” “来人,把史小姐绑起来,用棉布封口!”我掸开她的手,对身后的衙役道。 衙役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愣在了那里。 我见了不耐地道:“违令者以其同谋论!” 话音刚落,衙役们刷地一声冲了上去,把史倾城压在了地上,她满脸怒容地看 着我,恨不得将我啖肉饮血。 我微微低头望了她一眼,忽然觉得她与从前的我如此相像,一样肩上有个担子 要扛,却担当不起,假借着祖宗的名号耍着威风,吃着老本,却不知能吃到何时。 唯一不同的是:我选了条磨练人的道路走了,揣摩着人心,狠下了心肠,所以 我如今可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而她却因为还未觉悟,依旧活在祖宗留下的醉生梦 死中,所以她只能软趴趴地被人压在地上,不痛不痒地仇视。 “大人,在后院挖出了这些东西!” 容锦的两个侍卫从内院走了出来,将沾着泥土的铸钱模子扔到了地上,柳同知 俯身下,拿出一枚铜钱比照模子查看了半天,才直起身子禀告道:“这批私钱的确 出自这个模具。” 即便不是同一个模子,史家私自窝藏这样的东西也犯了《东齐刑统》。 身边的容锦蹙着眉头,扫视了一眼全场,看到了史府的管家,便叫将人带过来, 沉声问道:“尚云台呢?” “小的,小的不知道,”管家大约是没见过这样仗势,吓得两股战战软了下来, 她抖抖索索,面色煞白,“主君他,黄昏时分有人上门找,不多时,便,便出去了, 之后就没再回来过……” 我心中暗叫不好,怕是已经走漏了风声,尚云台怕是得了消息,已经逃走了。 容锦拧紧了眉心,也想到了这点,转身对身后的衙役道:“全城缉拿史家家主 尚云台!” 黑刀军不知何时才会来,我们这些知道内情的人心里都没个底。只能先将史家 上下带回府衙关押候审,其他一概只能从长计议。 今夜是个兵荒马乱的不眠之夜。 我们将人押到了府衙,端木夕也率领了军队穿过秦州城,来到府衙外,将府衙 层层围了起来。 衙役们将人都关进牢房,我和容锦则坐在内堂,等着访客到来。 夜凉如水,一灯如豆。 我和容锦静静地相对而坐,谁也没有开口。 后半夜静得可怕,唯有阵阵风呜咽着刮过,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有时却又似 有若无,断断续续得好似鬼哭,让人心里没由来得不舒服。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已蒙蒙亮了,一切却依旧风平浪静。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