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湖 湖面上葭花随风招摇着,如雪絮纷飞。 我们租了一条小船,泛舟湖上。 船很小,不过是仿制江南水乡的扁舟,却也是船家招揽生意的手段,绿漆红篷, 新嫩俏丽,生硬地想叫人忘却了身在何方。却偏偏天地间一片苍茫,远处的关月山 曲锯蜿蜒,稍近处的戈壁风沙迷腾,三面相迫,虎视眈眈地围困着这块翠玉般的绿 洲,只无意间地一眼回眸,便生生惊醒了江南烟华的美梦。 我正站在船头,临水而立,望着漫天的葭花出神,岸上游人的喧哗渐渐如潮水 般退去,耳边只余下清粼粼的水声,随着船桨一声声地起落。 “在想什么?” 容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我魂飞天外的意识唤了回来。 他弯着腰从内舱走了出来,几步跨到了我身边,不知是水波荡漾不休,还是船 尾撑桨的船家故意捉弄,小船猛地一个晃荡,害得他一个踉跄栽进了我怀着,这阵 颠簸害我自顾不暇,连着被他扑倒在了船头,他则趴在我的身上,有些窘迫地望着 我。 我头上的发髻禁不住摧残,立刻散了开来,插于头顶的发簪也滑落了下来,幸 好容锦眼明手快,一把接住,才免于落入湖中。他将发簪抓在手里,脸上依旧一副 惊魂未定的模样,垂着头,趴在我身上揉着胸口。 发丝被风刮得纷乱,我撑着双肘,微微垂眼,问道:“夫郎还要将为妻的扑倒 到何时?岸上的人可都看着呐!” 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掸了掸袖上看不见的尘土,满不改色心不跳地回嘴: “自家的妻主,自然是想扑倒多久就扑倒多久……” 不愧是容锦,女帝亲封的三品钦差,淫浸了多年的官场厚黑学,在我三番两次 的戏谑之下,脸皮的厚度和辩驳的功力立刻就有了迅猛地提升。 我心里暗自感叹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许笑!” 他见了恼羞成怒,一副很不好惹的模样,用力一扯将我拉了起来,等我坐起了 身子,他又把我转了过去。 我便面朝湖水盘坐在船头,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片刻便有了一把梳子为我梳 理满头的青丝。 船家已将小船停泊在了湖面,此刻湖面正是风平浪静,船儿悠悠,几乎凝固在 了水上。 沐浴着绚烂的阳光,梳子在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我只觉得浑身的筋骨 都酥软起来,酥软至极,便无比信任妥帖地由他动作着,片刻我好似元神未明,半 昏半醒,混沌之间,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许这便是夫妻间的相濡以沫。 “刚才,你见了那个卖茶水的小郎君,便立刻愣了神,怎么了?”他一边将发 丝间夹杂的绵绵葭花挑了出来,一边小声问我。 纤长的手指将那飞絮捻了捻,轻轻弹指,那小白球便跌入在了水中,在水面激 起一曾薄薄的涟漪。 “怎么,吃醋了?”我睁开眼,调笑道。 “少来,我哪有,”他手上不停,语气也未变,果真是不以为意,迟疑了片刻 又对我道,“其实,我是觉得,他长得像一个人……” 我闻言一愣,赶忙转过头来,皱着眉头问道:“我觉得也是,可我却又想不起, 你说,你想到的人是谁?” 他用梳子碰了碰下巴,看了我一眼才低声道:“你的哥哥,先帝的淑君,颜华。” 这样说来就是了。 我听了心中先是一喜,转而便有些黯然,片刻过后,倒是生出一分感慨来。 我十岁那年,哥哥便去了,记忆中对他的面目越来越模糊,现在都要靠别人告 诉我,谁与哥哥长得相像了,是不是有一天,我会把他的模样统统忘记? “也不是特别相像,淑君的脸模子更精巧些,眼睛更大些,”他见我面色不虞, 便立刻拉着我的衣袖,小声告慰,“我当年在宫里出入得多,淑君貌美,艳绝六宫, 我那时相貌还未长开,便喜欢跟在他身边,想沾沾他的妍丽,所以人我见得多,再 加上我还长你三岁,自然记得比你牢。” 我眯了眯眼,勾着嘴角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哥哥的华盖宫,你 还让我为你捉孔雀,拔尾翎……” “你不提也就罢了,一提我就生气,”他立刻秀眉倒蹙,面色通红,像是在算 着新仇旧账,“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让孔雀抓伤我的!” “这么会!我哪有饲禽驯兽的本事?”我何其无辜,一切只能说是老天长眼, 当然,这话是绝对不能说的,我摇了摇头,手指在他肩上点了点,挑眉道,“不过, 我这几日也没看到留什么疤痕印记的!” “少来,我那时可是又惊又疼,”他扫去我的手指,偏过头回忆道,“当时, 我哭哭啼啼地跑到淑君那里,将他吓了一跳,还是他为我抹了泪,亲手为我包扎的 ……” 我抿了抿嘴,回想起记忆中的哥哥,他一直都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等我和他哭诉了事情的始末,他却是笑了,问我如是留了疤,要不要干脆把 他妹妹赔给我?我年岁小,不谙世事,听了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有个人差遣没什 么不好,便应下了……” 他说着便漾起一抹笑,似在笑年少时的纯真懵懂,似在笑眼前的一语成真。 我见了,不怀好意地笑道:“那你有什么好生气的,负了点小伤,便赔了你这 么一个大美人做妻主,值当了!”说着便冲他眨了眨眼。 他见了又好气又好笑,又将我的身子扳了回去,一言不发地为我理着头发。 眼前依旧是碧水荡漾,飞鸟翔鸣,心也跟着渐渐平静了下来。。 “容锦……” “恩。” “我想再看看那个卖茶水的小郎君,找找哥哥的影子。” “好……” 上了岸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不知那小郎君会不会已经收摊走了。我心里想 着,脚上的步子不由快了几分。 “别急,现在游人还不少,人不会这么早就走了。”容锦拉住我的手宽慰道, 他总是一眼便能看穿我,让人透明得没有半点秘密。 也许太过在意一个人,才会不停地揣摩她,参悟她,将自己代入,不知不觉就 变成了她,所以他了解我就像了解他自己,甚至更胜过自己。 有这样一个人爱我,我何其有幸?比起哥哥来,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我不禁握紧了他的手,回首朝他一笑。 他亦回了我一个笑容,花烁如星。 湖畔聚集着不少小摊小贩,卖风车的,卖小食的,卖字画的,卖针头线脑,廉 价朱钗的……连夜里才卖的花灯烟火都出来摆摊了,眼见便要端午了,整个青纱湖 热热闹闹,兴兴旺旺的,倒是越夜越美丽。 逢年过节,便是什么冤鬼索命的传说,也挡不住秦州人的热情。 又到端午了,一年一年,白驹过隙。 我和容锦站在湖边的树丛中,偷眼瞧着那个茶摊,那小郎君依旧坐在茶摊前招 揽生意。 “真的挺像,若是再丰膩几分,不那么病弱,怕是更像!”我啧啧称奇,透着 错落的树缝,仔细瞧着。 “就是秦州的山水不养人,风吹雨淋,肤色暗沉了些。”容锦点点头,小声评 价着。 比较了一番,也算如愿了,天色不早,我们转过身便想离开,谁知,忽然听到 身后一阵喧哗,调脸一看,两个浪荡富家女模样的人走近了茶摊,身后还跟了几个 丫头小厮。想必这两个都是人人知晓的恶徒,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生怕惹上了是 非。 为首的两人立刻围上了茶摊,一边指手画脚,一边大声议论起来。 “诶呀,我当是谁,”身着鹅黄绸衣的女子略显高瘦,走起路来脚跟不着地, 恍如她身上飘飘软软的绸衣,一身的轻浮气,她转脸对一旁的青衣女子道,“遂心, 这不是你娘那位最得脸的侧君程然吗,怎么如今落得了这般田地?” “什么侧君?早就被我娘赶回娘家了,你知道我娘那人,贪新忘旧,我爹都不 知骂过她多少回了,她一时兴起,看上了个病痨鬼,图他几年姿色,可床上又怎么 玩得尽性?这不,早就找了更鲜嫩的了!”被唤作遂心的青衣女子答得顺溜,毫不 在意坐着的男子面色已越来越白。 “看不出来么,”绸衣女子不怀好意地搓了搓手,一把捉住男子的手,那男子 一惊,立刻大声咳了起来,挣扎着要脱开,却撼动不了半分,女子越发放肆起来, 毫无忌惮地抚上他的脸,涎笑道,“不如跟了本小姐,定比你跟着你那操持花草的 老娘来得适意!” “放开我,”程然急得大叫起来,周围的人却敢怒不敢言,他只得泪流满面地 哀求,“我娘就要来接我了,求小姐放过我吧!” “你哭也没用的,秦州城有哪个敢管老娘的闲事!” 这语气狠辣笃定,与当初的史家小姐不逞多让,可是偏偏不巧,我这秦州的父 母官倒是真有这个胆子。 身边的容锦也看得皱眉,还未等我出声,便拉着我,带着身后的韩括,满脸阴 沉地走了过去。 那叫遂心的,一见容锦便呆住了,傻看了好一会儿,才推了推正在纠缠小郎君 的绸衣女子,那女子被她搅了好事,自然不高兴,正要发难,抬头见了容锦,便也 一并愣住了。那张脸上的垂涎谄媚浅白直露,我看得血气上涌,恨不得上前掴她俩 耳光。 “啊呀,我的心啊!”绸衣女子立刻松了手,边捂着胸口,边腆着脸朝我们走 来,色迷迷的眼睛里只有容锦一人,她张口便道,“敢问公子贵姓,芳龄几何,家 住何处,有无婚配……” 还未说完,我已抬了抬手,将韩括招了过去。 两个被酒色掏空的小姐,几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让韩括这个大内的高手来收拾, 简直是在侮辱他。 韩括紧了紧眉头便走了过去,连刀鞘都未出,一人不过一招便统统撂倒了。 两位小姐吃了亏,嘴上依旧骂骂咧咧地不服输。 “呜,吃了雄心豹子胆啦!”那遂心趴在地上,捂着头哀嚎。 “不开眼的东西!老娘你也敢打,老娘是赵家的小姐,你个狗……”绸衣女子 硬气地爬了起来,还未等她说完,我已上前将脚尖勾绊住她的脚后跟,用力一提, 她便噗咚一声,四脚朝天了。 我之前一直没和史家小姐说过,我这人一向最讨厌别人骂我的时候,带个“狗” 字,尤其是今天,万分刺耳。 我一脚踩在她的胸口,回头向容锦伸出手,他漾起一抹笑容,向我走来,手便 顺势放到了我的手心。 “你刚才不是问他有无婚配吗?”我牵着容锦,低头向着脚下的人挑了挑眉, 缓缓道,“不巧,他家妻主正是区区在下!” “你……”她刚想直起身子,又被我用力一踩,倒了下去。 “哎,我还没说完,”我抚了抚下巴,拉了拉裙子的边角,勾起嘴角道,“在 下正是秦州的知府颜玉,这位正是御赐的钦差大人容锦,我俩前几日大婚,赵家的 家主还特来恭贺的,你跟我去趟府衙坐坐,我再把她老人家请来,三个人一起聊聊?” 她立刻不敢吱声了,只能傻傻地看着我。 “小然!小然!” 人群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人影拨开围观的人群,快步冲到了茶摊,我 回头一看,正是程大娘,不由一怔。 “娘!”那程然满脸泪痕,依旧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身边倒在地上的不是 一般的椅子,而是一张轮椅。 怪不得我先前买茶水时觉得怪异,原来他无法起身。 程大娘总是对我特别得好,不求回报似的,而她的儿子与我哥哥长得如此相像。 程大娘,颜成知,原来她舍弃了姓氏…… 我动了动嘴唇,半饷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容锦,我可能,可能遇到了我 小姨……”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