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这孩子来得真是突然。 自我中了寒毒,月信便一直不准,调理好后,只来过一次,之后便没了音信。 我只当还要修养一段时日才会好,却不想是有了身孕。 东齐地广人稀,因为女子大都子嗣不丰。 一般人一辈子也就生两三个子女。当然也有多的,也有生上六七个的,但极少, 有时一个州都不会出一个,这样的女子是多女多福之人,朝廷都会每年发放一笔丰 厚的津贴,以资奖励。 所以,像我这样身子刚刚受了损伤,便立刻能怀上孩子,是万万料想不到的。 也是因为这样,我这两日有时会觉得头晕目眩,这一泡澡便更明显了,若不是 安迟听到响声,叫了小二姐进去看看,我大约就要带着孩子归西了。 命是捡回来了,可人情却是欠下了。 欠谁的不好,偏偏欠他人情,还是第二笔,叫我往后怎么还? 我心情复杂,以至于第二天一早在大堂看到他时,不知是对他笑好,还是仍旧 摆出一张冷脸。 做人难啊! 倒是与他一起的那位大师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她一身浅黄色广袖长袍,手执锡杖,明明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女子,一头长发却 纯白如雪,面孔美艳却诡异的白中泛青。还有她双手,指甲发黑,像是淬了毒,额 间和手背上还繁复地描绘着黑色花蔓。 她见了我嘴角微勾,漾出一抹艳冶的笑容,看着让人觉得她不似凡人,倒像妖 魔。 “颜小姐,这也是要启程啊!” 我正看得心底发寒,安迟忽然出声道,让我不得不向他打了个招呼。 “正好,弥月大师,这位颜小姐刚刚怀上了子嗣,”安迟转过头,对那女子道, “不如大师为颜小姐看看,到底是男是女!” 听到他提起孩子,我反倒有些紧张,不由捂着小腹,心里却对这弥月大师有些 戒备。 她微微垂眼,看了一眼我捂着小腹的手,笑容又深了几分:“依本尊看还是不 必了,不论是子肖母还是女肖父,孩子都必是人中龙凤,男女又有何关系?” 知我戒备,便推脱了,话也说得滴水不漏。 我定了定神,向她拱手道:“在下要先谢谢大师的吉言了。” 寒暄了两句,容锦便过来喊我上车,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弥月一番,便挽着我 上了车。 随着马蹄声连着车轮声渐渐响起,窗帘被风刮得呼呼作响,沿路的风景也倒退 地越来越快。 今日云销雪霁,朝霞映雪,难得的好天,却分外干冷。 车内的小炉上温着羊乳,热气阵阵,奶香淡淡,暖得恰到好处。 正好客栈的小二姐说,家中养的母羊刚生了小崽,奶水充盈,孕妇喝了滋养, 容锦便问她买了些,留着给我路上喝。 冷霜见瓷钵中的羊乳已经结上了一层厚厚奶皮,便将它倒入了小碗中,又加了 一勺蜂蜜,才递给了容锦。 容锦细细将蜂蜜拌匀,端到了我的面前,轻声道:“特意给你弄的,快喝了。” 那羊乳刚一靠近,我便觉得膻味熏人,直冲脑门,低头便干呕起来。 容锦赶紧放下手中的碗,一边为我抚着背,一边紧张地道:“昨天还好好的, 什么都吃得下,今天怎么就吐了呢?” “那味道,我受不了……”我抬起头,已是眼泪汪汪,顺着气对他道。 “玉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把你装坏了,”小石头见了有些惊诧,拉着 我的手忧心忡忡地道,“昨天下午我本来要去看你,走到你们房间门口,便看到那 个叫安迟的哥哥也在那里,他见了我便把我拦住了,还把我送回了去,叫我不要打 搅你和容锦哥哥……” “姐姐好好的,没事!”我听了赶紧道,说着又从手边的小柜中取了些零嘴小 食递给他,让冷霜带他玩一会。 再看容锦,面上已微微泛红,我有些尴尬,却碍着外人在场,不好细说,便问 起弥月的事。 容锦正了正神色,沉吟了片刻,回忆道:“弥月倒是没听说过,落月倒是知道, 我刚到秦州时曾有落月教的人在小镇里宣扬教义,被人举报到了府衙,东齐与西秦 关系甚密,自然不会允许落月教公开接收信徒,便将她们赶走了。” “那弥月自称教主,应该不是岐山教的,西秦的国师,怎么会好端端地来东齐, 而且据说现任国师是上一任的转世,现在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孩子”这些都是我去秦 州之前在一些西秦史书上看到了,便依着书上说的推测道,“那是落月?” 容锦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弥月额头和手上的花纹我倒是见过,是 落月教的教主印。” 我一愣,有些不得其解,一个西秦的邪教,跑到他国来做什么? 想在东齐扎根,重建当年的辉煌? 还是想寻求一方势力的帮助? 前者似乎不太可能,东齐不会不顾西秦的意愿,放任了它成气候。 那就是后者? “这些你还是少操心,”容锦扳正了我偏着的脑袋,浅笑道,“先把自个的身 子养好,你现在可是两个人的身子。” 我这才垂下头,默默地瞧着肚子,嘴角微勾,忍不住轻轻抚摸。 忽然,一只手覆了上来,柔软而又温暖,我抬起头,正对着他的侧脸,暖阳镀 在他的脸庞,带着细润的金黄色,他嘴边漾着一抹浅笑,甘甜若饴。 雪停之后,行路就变得特别顺畅,不过三日便到了京城。 冬季的京城是灰色的,今年犹是如此。 天空阴霾,城门青灰,白花白布,阴沉欲死。 大皇太后薨,女帝下旨,京城的百姓三月内不得婚嫁娱乐,而皇亲国戚则是一 年。 诸如勾栏院歌舞坊之类统统停业三个月,临近岁末,许多人家可能连年都过不 好,不得张灯结彩,不得披红挂绿,爆竹烟火更是不可以。 这便是皇权。 皇室无家事,有的都是国事。 京城的最高处是皇宫的昌合塔和与其比肩的昌合钟楼,寒风送来撞钟的声音, 浑厚苍劲,在天空回荡不休。 我们返京的第一件事不是归家,而是进宫复命。 接人宫轿早已候在了点翠门,我和容锦两人一人一顶宫轿,穿过重重的宫门, 层层的楼宇。 申时过后,大内一片死寂,空荡荡的,难见人迹,便是有也没人敢在大丧期间 随意喧哗。 举目望去,只有蒙了灰的残雪,苟安于琉璃瓦的缝隙间。 女帝的御书房设在千松竞翠、泓波淙淙的飞泉宫。 女帝身体不佳,却异常勤勉,多数时候都在理政事,而太医院认为飞泉宫是最 适宜养生的宫殿,女帝所以便把寝宫也按在了此处。 进了御书房行过礼,我才发现,原来太女也在。 她已不同以往,不再是个会撒娇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沉稳的储君。 一身明黄色的三尾鸾鸟朝服,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丝缎包裹着纤细的身段, 脸上却带着与年龄相悖的老成。 她见我虽是眼睛一亮,却也只是安静地轻轻点头,微微一笑。 我惘然地俯身行礼,心安了七分,也失落了三分。 秦州的事表面看来办得十分妥当,眼下的秦州也算是现世安好。 只那传说中的黑刀军行踪成谜,到现在还是不知真假,连前两日容锦派去跟踪 安迟的侍卫也都铩羽而归了。 似乎暗处有人在蠢蠢欲动,却让人摸不着头绪。 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自然不可回禀,更何况“黑刀军”这三个字还是从前颜家 的祸根。 所以关于黑刀军的部分,我也只能含糊地带过,只说发现了一股不知名的势力。 女帝听完我的禀告,眉头越锁越深,垂目思索着。 御书房内无人敢出声,静得只听见炭炉中银炭爆裂的轻响。 我低头看着地上织锦花纹,冷汗渐渐从背上渗了出来,似是感官失调,不知道 时间是不曾流淌,还是早已逝去了千里。 忽然一个宫侍匆匆跨进了宫门,向女帝行了个礼,凑到女帝耳边说了两句,刚 说完,女帝的脸色已是一片阴沉,宫侍惶恐地退了一步,垂首立于一旁静候。 “太女,你也好久没和你姑姑见面了,正好她和你……”女帝站起身子,缓了 缓神色对太女道,“呃,你姑父回京,你就带他们去东宫代朕好好款待吧。” 说完,她便随着那宫侍匆匆出了宫门,只留下我们三人原地跪安。 我松了口气,腹议道,不知何事如此要紧? 自京如被册封为太女,便搬到了东宫。 东宫是整个大内最远离后宫的地方,大概也是除了冷宫以外,最冷清的地方。 太女却不在意,说这和从前住在太皇太后那里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从一个 地方搬到了另一个地方。 太女入主东宫不久,还未来得及纳谋士,也只有一位少保,便是容信。 至此,女帝便彻底将整个容家拉到了太女的背后,与颜家一并,一荣俱荣,一 损俱损。 暮霭沉沉,内殿昏黄。 清丽的宫人素手掌灯,无论是精美细致的宫灯,还是银丝盘织的烛台统统都被 点了起来,随着明亮摇曳的烛火一道道点亮,渐渐内殿变得明如白昼。 谈完了正事,太女便看着我和容锦,微微翘起了嘴角,面上的神情像是了然, 又像是意外。 “小姑父!你可算如愿了!”太女挑起眉,戏谑道,“你跟了我小姑姑,辈分 见长!” 容锦听了也不驳她,眉眼间全是笑意,眼神便不自觉地落到了我脸上。 太女见状无奈地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甜得发齁,清了清喉咙嘱咐身边的宫 人传膳。 话刚落音,一大堆的宫人们便端着托盘从幕帘后面鱼肠贯出。 宫里的膳食精致,菜量不多,不过每样一小碟,却有三十多道。 金樽银盆琉璃盏,碧碗玺碟象牙筷,流光溢彩地摆在锦缎铺就的长案几。 太女提起红釉描金的酒壶,为我斟了一杯碎玉酒,我还未开口,容锦便出声阻 止道:“她现在的身子不能喝酒!” 太女一愣,抬眼看我:“身子不适?” 我浅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摸了摸小腹,容锦拉着我的手冲太女笑道:“阿玉有 身孕了。” 太女闻言翘起了嘴角,将倒满的酒盅端到了容锦面前:“喜事啊!那你可要多 喝些!” 她看着容锦将酒一饮而尽,笑着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说来,若不是因为 陛下不得子嗣,这太女之位也轮不得我。” 容锦闻言面色一紧,沉声道:“大内怎可私议这些,若是被有心之人……” “放心,容少保已经清理过宫里的耳目,”她放下手中的筷子,扫了一眼灯火 通明的内殿,“自我登上了太女之位,太后便越来越着急了。” 太后是女帝亲父,与先帝是少年夫妻,但两人感情一直平平。 太后的娘家姜家一门出了几代重臣,最近几年女帝扶持了苏家、祁家与其制约 平衡,才结束了朝中的姜家独大的局面。 “太后一直派人到处求医问药,想要治好陛下。” 一阵阴风从宫门外刮了进来,掀动了宫灯帐帘,投下灰蒙蒙的影子隐隐撞撞。 “太女也可安心,”我见她有些发冷,便站起身子为她剩了一碗热汤,“女帝 既然会立你为太女,自然是心意已决,而若是能治好,怕也不会拖到现在。” “其实陛下早已灰心了,只是太后一直不肯放弃,”她微微颔首,顿了顿蹙眉 道,“看陛下刚才那架势,定是太后又招了去。这两天太后又求来一个外邦的高人, 说是有神通,有灵药。” 容锦端起酒盅,搁在唇边道:“太后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了?” “那人神神秘秘,打扮十分诡异……” 我额头突突地跳,想起了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大师。 “那人自称本尊,脸孔不过双十年华,却一头白发。” “弥月!”容锦立刻将手上的杯子放了下来,凝眉问道,“是不是一个叫安迟 的带回来的?” “正是安侍卫,他是太后娘家人,两月前刚被封为正四品御前带刀侍卫,现在 可是风头正劲。”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