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 一如容锦初见岳父,轮到我上门拜会公公婆婆,也是一样的忐忑不安。 嫡王的厉害我不只有所耳闻,也曾亲见。上次在翠云山别院的那番“教诲”我 至今历历在目,不夸张地说,可谓刻骨铭心。 因此,我越发不敢大意,登门前一日特意写了拜帖送去,礼物更是和几个丫头 在库房挑挑拣拣选了大半日。 这礼薄了是轻慢,礼重了是炫富。 来来去去倒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再加上容锦也不好插手,只委屈我这个孕妇多 费些脑筋。 登门那日老天赏脸,阴沉多日的天气忽然云开日明。 朝阳乍现,挥洒如金,欠镀在墙头的残雪,烘得园子里暖如三春,连留守的鸟 雀也神气活现,落在长青的枝头婉转啁啾。 一大早我便醒了,早早唤来墨砚为我梳洗打扮,连朝食都未安心吃,随意用了 些,便带着容锦去了嫡王府。 嫡王府对年幼时的我,曾是一个噩梦。 当年我曾在因为害容锦受伤,在门口跪了整整一日,跪完后我三日不能行走, 苦不堪言,以至于很长一段时日内,我若是去外祖家经过王府门前必定绕路。 避了这漫长的十多年后,我终要自个送上门了,不禁让我感叹,人生真是奇妙。 现在我坐在王府的大堂,堂上的公婆二人一言不发,伺候的下人噤若寒蝉,堂 内一片肃静,好像连窗外的鸟雀也死绝了。 我垂下头,看了一眼案上的青瓷茶碗,里面的茶叶一起一浮,下上飘摇,如同 我胸腔里那颗仓皇无措的心。 “父亲,母亲。”容锦见气氛低沉,出声打破了沉寂。 嫡王瞥了容锦一眼,轻舒一口气,转头对我道:“现在你们婚也成了,往后要 好好过日子。” 语气虽不亲善,内容倒是叫我安下心了。 “是啊是啊!”坐在一边的婆婆容继轩听了嫡王发话,才开口,笑着对我道, “你和锦儿两个要互敬互爱,锦儿脾气不好,你多谦让些,锦儿的脾气也要收敛些。” 婆婆那边刚说了一个“脾气不好”,嫡王便一个眼神横了过去,吓得她声音立 刻小了不少。 嫡王府,嫡王府,果然是嫡王一人在做主。 我连声称是,再看一眼不敢吭声的婆婆,心中忍不住为她捏了把汗。 婆婆荣继轩年轻的时候,便以性子软和闻名京城,可这样一个软和人却娶了暴 烈的嫡王,是当年让整个京城都哗然的事,私下笑言说她这是以身饲虎。 但她与嫡王的亲事,却是她自己去向先帝求来的。她爱慕良久,辗转不得,终 于借了小姨私奔的机会,攻心求旨,抱得了美人归,也算是求仁得仁。 至于之后嘛,人人都说她被嫡王管得死死,人人都说她苦闷,吃不得花酒,看 不得美人,纳不得偏房,我倒是觉得她说不定甘之如饴。 因为她看着嫡王的眼睛带着笑,就像容锦看我一般。 聊了几句我便命人送上了礼物,送给嫡王的是一把前朝的瑶琴,桐木断水纹, 玉瑶珊瑚饰,我本就不算精通音律,不如将它送给懂的人。 送给荣继轩的是一套白玉墨玉围棋,和一本孤本原稿的《淮山词话》。 荣继轩是个纯粹的文人,心思简单,送得投其所好,自然欢喜不已,当场便毫 不掩饰地拉着我的手,好媳妇好媳妇地直叫,惹得嫡王的冷眼一道道地射过来,收 也收不住,她不知是没看到还是不在意,居然没有半点畏惧。 眼看嫡王已是乌云压顶,容锦见状立刻挑开话题:“姐姐呢?” “她现在可忙得很,”提到这个不省心的女儿,嫡王眉心的褶皱又深了几分, “整天不是在督察院,便在东宫,忙得凶起来家都不着!” 婆婆见他忧心,便劝道:“从前你嫌她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现在她有事 做了,不是正好么?有什么好埋怨的?” “你倒是想得开!”嫡王斜了她一眼,面上有些难看,“她眼见就要二十七了, 到现在还未娶夫郎,你再看看媳妇,她十八,已经有喜了!容家没个后人,你半点 不着急!” 婆婆脸上一紧,小声嘟囔着:“这事怎么急得来,锦儿嫁了出去又有了后,你 也能宽一半心了……” 嫡王这才脸色好了些,眼神突然刮到了我脸上:“听说你和她关系不错,往后 你这个做弟妹的可要多劝劝!” 接着他又咬牙补充:“不论什么样的身份,只要是个男子,只要能给容家带来 一二半女,本王都认了!” 看来真是豁出了。 公公这般叮嘱,我这做媳妇的自当领命,不过提起这事,怕他也是高看我了。 齐霜月啃了那么些年,也啃不下来的骨头,我又能如何?总不能因为急于向公 公投诚,用些不三不四的手段吧! 许是我笑得猥琐,身边容锦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浮了一后颈。 他皱着眉头小声对我道:“下药什么的你就别试了,父亲用过,我姐她连夜逃 走了,在外躲了小半年才回家,不能用,她要翻脸的……” 我听了心中暗叹:果然是真豪杰! 我和容锦刚刚回朝,女帝还未下旨安排我们官职,现在很多事都靠容信独当一 面,她既是少保又是督察御史,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以至于今日我和容锦回门,她都没空回来吃饭,只能让跑腿的小厮传话回来, 约了我和容锦晚上去荷香酒楼吃饭。 公公听了不悦,冷着脸,饭菜也吃得不多。唯有婆婆一个人撑场面,陪着笑, 一个劲地劝我和容锦多吃些。 一边是公公的冷脸,一边是婆婆的笑颜,我夹在中间,只觉得是冰火两重天, 容锦却像是习以为常,自若地为我夹菜盛汤。 吃完饭,聊了几句,公公婆婆便回屋午休去了,我没什么睡意,就趁着大好的 天气和容锦出去散散步。 这是个暖阳普照的冬日午后,天清水碧,松柏苍翠,阳光从稠密的枝叶间倾泻, 细若碎金,璀璨耀眼。 容锦笑着牵着我的手,我跟着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穿过前院的门廊,眼前是一片银杏林,叶未落净,清风扬起,叶若蝶飞,金黄 色的落叶密密匝匝地布满了小径,锦带软毯,灿若流金,让人舍不得伸脚去踩。 “来来!”容锦见我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我笑道,眉眼如画,面染红霞。 我粲然一笑,跟着他走了过去,脚下沙沙细响,和着风声曼妙轻扬。 小径的尽头是一扇偏门,门头狭小,不过刚够两人进出。 他拉着我走出了门,外面是一条笔直的大路,这块地方住得都是官家,路上鲜 少行人。 过了一个拐角,容锦忽然停下,指了指对面不知是哪户人家,围墙高高,朱门 彩瓦。 “当年,你就在那里偷窥我的!”容锦得意地指着那道围墙。 “可不是嘛!”我听了好笑,挽着他的手道,“知我觊觎公子良久,公子还天 天路过,让我窥视?” 他面上一层薄红,嘴唇越发嫣然:“我那是家的必经之路!” 这便是说瞎话了。 嫡王府我虽不熟,但也知光偏门就有好几个,就算不走偏门,走正门也可以, 那就不须路过此处了。而且,这个偏门貌似还离他的院子偏远了些。 所以,说到底是谁觊觎谁,此事还有待商榷。 “那不如我也从公子家墙头走过,好让公子狠狠偷窥一番,力求补回来?”我 勾着他的小指道。 “我才不要偷窥,”他与我十指交缠,难舍难分,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道, “光明磊落地看就是!” 我摇了摇头,拉着他走回了偏门,转身合上门,眼看此地不见人影,便满意地 邀他坐在金黄的落叶上,阳光照在他的脸庞,将他脸庞照的腻如敷粉。贴近两鬓的 地方,细小未明的绒毛更是撩拨得人心中发痒。 “其实公子不知,”我舔了舔嘴唇,轻声对他道:“偷来的,当然更有滋味。” 说着还未等他反应,便一口叼住了他的双唇,含在嘴中不住地吮吸着,双手上 下翻飞,各处游走着…… 碍于腹中的骨肉,这次“偷”偷得不算恣意,不够尽兴,让我一个下午都处在 百爪挠心的境地,反正待在王府也多有不便,索性和容锦两人早早去了荷香酒楼。 还在大丧期间,勾栏歌坊全都歇了夜,酒楼的生意自然就红火了起来,现在除 了酒楼,上下午也做茶馆,便是没人唱曲说书,依旧还是迎来送去,客似云来。 容信早早便预定了包间,一进门小二姐便认出我和容锦,立刻笑容满面地将我 们引到了包间。 小二姐嘴上殷勤,手脚更是麻利,招呼我们坐下后,不一会儿功夫就推开了轩 窗,点好了火炉,泡好了茗茶,做完躬身出去了。 酉时未至,正是日薄西山之时。 轩窗正对着流经京城的齐河,天上万道霞光,将河水层层尽染,绯红艳粉,明 黄浓紫,最终化为一片缀着点点寒光的深蓝色。 “啧啧,”我不禁感叹道,“容信做了督察御史后就是不一样了,这样好的包 间都给她订到了。” 容锦抿嘴一笑:“那可不是,她专门监管百官言行,哪个敢与她挣,可不像我, 当初低调得很,不可让人知晓。” “得了吧,”屋里还未点灯,看不清他的面容,我便凑了过去,隐隐能感到他 的鼻息涌到了脸上,“美人,你可是想低调都不行!” 他的嘴唇刚贴在我的脸颊上,忽然门开了,一道亮光照了进来,我慌忙与他分 开,抬头一看,原来是小二姐进来上灯。 小二姐眼观鼻鼻观心,若无其事地端着烛台,笑吟吟地向我们问好。 容锦则端着茶杯,镇定自若地饮着茶水。 “想不到郡君和荣睿公一返京师就来荷香酒楼,”小二姐堆着笑,客套道, “真是小店的荣幸啊!” 我笑了笑,掏了块碎银给她,她立刻喜不自已地接了过来,连声道谢。 告退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邀功似地对容锦道:“郡君,今日大皇子也 来了,现在正在东面顶头的包间‘东篱菊’,大人正好可以过去拜会!” 正巧我和容锦也想去何炎之那里查探安迟的事,今日拜会可以权作铺垫。 容锦听罢,立刻也给了赏钱。 小二姐得了两轮的赏钱自是高兴,料理起来愈发殷勤,连我出恭都要代为引路, 被我笑着谢绝了。 等我走了一圈下来就后悔了,原来这里前后翻新过了,东面顶头的楼梯没了, 改做扶栏,变成了一条死路。 我懊恼地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忽然听见身侧的包间里一声响动,似有杯盘落 地,抬头一看正是先前小二姐说的,大皇子的包间“东篱菊”。 我心头一跳,不做多想,便推了门,还未开口,却怔已住了。 里面正有两个男子热烈地纠缠在一起,耳鬓厮磨,唇齿相依,虽然身上的衣衫 还算完好,但那两人均是满面桃红,眼眸水盈,十足的动情模样。 幸而我只开了一道小缝,上面的男子有所察觉,立刻抬眼看了过来,一双眼眸 烁如星辰,见了我只是扬眉一笑,低头继续亲吻着身下的男子。 我轻轻地合上门,视线正好落在门上木刻的小门匾上,眉头不由一紧。 东篱菊,果然别有深意啊! 自此,我已忘了出恭这码子事,步履飘移地往自个的包间走去。 我心中暗想,未曾料到,大皇子与安迟的关系已经好到了这种程度……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