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首 自我任职以来,每日都忙,且忙得极有规律。 早朝之后,在大殿的偏房用过早点,便要赶去飞泉宫,和内阁的其他官员批阅 奏折、商讨国事,之后在飞泉宫用完晌午饭,就要将上午重要的奏折呈报给女帝定 夺。忙完之后,再去东宫太女那里商议分析一番最近朝堂的形势。 每每如此,回府多半已是二更天了。 便是每日忙成这样,我还要留意朝中新晋的官员,挑些背景干净又有智谋的, 揽至东宫帐下。 这事向来都是费事又费脑,一来二去,我这更是忙上加忙。 父亲见了着急,生怕我肚里的孩子有个闪失。幸好小家伙健壮得很,安安稳稳 半点也没有为难我这个当娘的,我一直都是能吃能睡,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想到这里,我不由摸了摸肚子,嘴角微微翘起。 “颜大人,本官的话很好笑吗?” 冷冰冰的语调在耳边响起,我抬起头,发现在座的同僚齐刷刷地看向我。 今日天气不佳,大殿里略嫌昏暗。 大殿正中,供众人议事办公的长案上摆着几盏烛台,它们一字排开,镂花雕龙 的烛台上虽已凝了一层厚厚的烛油,却依旧还有红油淋淋沥沥地往下淌,好似美人 婆娑多情的哭泣。 青烟软软,烛光冉冉,昏黄地映照出一众大小官员们的脸庞,有人闭眼假寐, 看似置身事外,有人神情莫辨,十成的冷眼旁观。 这些进内阁里当差的官员,个个都比我年长不少,个个都是在官场摸爬滚打的 老油条了,喜怒不形于色,平时看似三分糊涂,心里却比谁都通透。 纵是如此,我也清楚,她们心里多少有些看轻我:年级轻,没阅历,仗着家里 爵位,皇族的夫郎才坐到了现如今的位置。 我一边心里默默盘算,一边起身低头请罪道:“卑职并不是在笑苏大人,而是 在笑这本奏折,还请苏大人明鉴。” 说着,我便将手里的奏折递给了坐在首位的苏幻真。 说起来,苏幻真可谓官运亨通,仅做了吏部尚书一年而已,便开始兼任内阁辅 首,现在是赫赫的一品大员,放眼整个朝中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真是世事无常啊! 当初我辜负了苏未卿,不想兜兜转转却进了内阁,直接成了她的下属。 自我进内阁以来,她虽没有给我使绊子穿小鞋,好脸却是一个都没给过。我也 自觉理亏,遇到冷脸呵斥只能赔笑聆听,说得过了,最多也就低头摸摸鼻子。 于是,似乎人人都知道苏大人不喜新来的颜大人,但追溯其根源,知道的人却 是甚少。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接过了我手上的奏折,翻开仔细看了起来。 我笑了笑,低头继续翻阅奏折。周围的同僚却大气不敢出,有意无意地打量着 苏幻真的脸色。 “这难道是可笑之事?”半饷,苏幻真冷然道。 那奏折上的,是件最近在京城闹得风风火火人命官司。 前两日,有人在城北的娼寮馆里为了争夺一个小倌大打出手。本来那些争风吃 醋的事也属平常,可不想其中一人,据说是京畿营中的士兵叫赵九项的,将另一人 打成了重伤。京畿营的人向来蛮横,见势不妙便匆匆逃走,后来没过多久,那受伤 的人一命呜呼了。 死者的家人家底殷实,又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自然不服,不但告到了府尹那里, 还把声势造足,弄得整个京城人尽皆知:京畿营的人杀人了。 府尹责无旁贷,只得往下查,谁知那凶徒留下的姓名“赵九项”,虽在军营的 花名册上,营中却根本找不到这个人,府尹自然知道其中的暗门,却碍于军队横在 前面,查不下去,只得上奏陛下。 “卑职放肆了,”我听了苏幻真的话,躬身站起,轻声道,“卑职只是觉得这 明明白白是吃空头饷的事,可就在昨日,兵部的刑大人还在陛下跟前要京畿营的饷 银,所以……” 苏幻真脸色变了变,低头沉吟不语。 今年国库虚得紧。 年头西北旱灾拨了五百万两白银,年中西南修堤固坝又拨了四百万两,还有些 七七八八、零零碎碎的开销,加起来足有一千五百万两。所以,今年吃紧的很,将 户部愁得团团转,陛下便想趁着眼下无战事,减掉一成的军饷,这下户部是舒眼展 眉了,却弄得兵部满腹怨言,日日在陛下面前说叨,害得陛下不堪其扰。 我抬头看了一眼苏幻真,只见她默默不语,将那本奏折放到了要呈给陛下的那 堆里面。 我垂下眼,不由心里松了口气,这是个极好的开头。 “大人,午膳准备好了。”转眼已到了正午,伺候的宫人上前禀告。 得了苏幻真的首肯,一桌的人才陆陆续续向偏殿的饭席走去。 “颜大人请留步!”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放下手中的奏折起身,一起身便听见有人出声唤我。 我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青衣宫人款款而立,手拎一只大红酸枝木的雕花食盒, 上前两步便端到了我面前。 “这是……” “颜大人,”宫人抿着嘴,将那精致的食盒递给了我,“这是安迟安侍卫托人 送来的,说是大人公务繁忙,怕您累着了,特意送来给您补身的。” 我挑了挑眉,客气地接过食盒,却不知他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安侍卫还让送来的人传话过来,这小小的食盒里头装着的,都是他的心意, 请大人务必一人独享。” 说罢那宫人垂眼而笑,笑容中带着一丝艳羡。 “如此便谢过这位哥哥了!” 我笑着接过食盒,目送他远去,低头摸了摸食盒,心知他不会无缘无故送东西 过来,特别是还让人传话给我,必要我“一人独享”。 我边想着边转身,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再打开食盒,抬头便看到苏幻真站在偏殿 门口,身边正燃着一只铜质莲花香炉,白烟婀娜,袅袅绕梁,腾到顶上慢慢弥散, 带来阵阵幽香。 但便是隔着那朦朦白烟,我也能感觉她投来的冷冷目光。 此时,偌大的大殿空落一片,大门外的屋檐上,冷雨伴着雪子轻溅,隐隐约约, 切切错错,发出细碎的轻响。 在这里驻足的只有我和她两人,连先前伺候的宫侍都早已去了偏殿。 “颜大人真是好艳福啊!”苏幻真穿过清浅的白烟,走到我面前,她斜眼看着 我,嘴边带着几分冷笑,“眼看着连太后都对你青眼有加,要将安侍卫配给你做侧 室。” 我心里苦笑,面上却不得不现出一番谦虚的做派,肃穆垂颜道:“苏大人,卑 职不过是运气好些,赖得太后高看。” 苏幻真眯着眼,看我的目光明昧未定:“颜大人的运气的确不赖,年纪轻轻便 进了内阁,还成了太女少傅,老妇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寒窗苦读,你这爵位 在身的荣睿公果然不一般啊,估计假以时日必会超过老妇!” 她完全没有平时的自持和城府,那一串长话是话中有话,字字都透着嘲弄,我 心中暗暗琢磨着,大概是为了未卿的什么事,却又不好再开口询问。 “大人教训得极是,卑职年纪轻轻,无才无德,自当更加勤勉本分。至于要超 越苏大人,卑职是想也不敢想的,在卑职心中,大人才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最后那句我夸赞得肉麻,她却是半点没听进去。 她见我并无怒意,而是坦然接受,脸上的表情愈发难看了,顿了片刻又道: “其实,颜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便说你这选夫郎的本事也是天下一流,嘉岳郡君 风流艳逸,出身皇族,一个男子又这般本事,官居正三品,比你这从三品的职位还 高一阶,你们啊,倒是一对世间少有的夫妻!” 这便是拐着弯说容锦从前艳帜高涨闻名京城,后来抛头露面入朝为官,而现在 我又甘心雌伏于他身后。我听了心中有些恼火,却碍于上司面前,不可冒然顶撞, 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微微抬脸,谦和淡笑道:“那是当然,内子的本事天下人皆知,我虽是个女 子,却也敬佩不已,时时向他请教,说是我们是世间少有倒也不为过。” “哦,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啊,”苏幻真理了理腰间的 鱼袋束腰,挑眉看了一眼我手中的食盒,“现在又多了个体贴入微的安迟,正四品 的近臣,太后的侄子,颜大人的皮相果然好用得很,有能耐的男子都可收为己用。 老妇这才看出颜大人择婿的标准,家里那个傻乎乎的儿子,怎么可能入得颜大人的 眼。” 果然说到点子上了。 一直以来我尽力做得低调些,勤恳些,希望以此能博得苏幻真的几分好感,一 直以来她虽是不给好脸,但态度也算是日渐缓和,今日忽然兴师问罪起来,十之** 是因为未卿又出了什么事。 “未卿他,”我低下头,语调中微带踌躇,时过境迁,我对他依然心中有愧, “他最近可好?” “好,好得很!”她的声音如飘风暴雨般亟不可待,官服袖口露出一截手指, 微微发战,“你左拥右抱过得滋润,有人寒嘘问暖,有人出谋划策,连子嗣都有了, 我家未卿呢?眼看就要到新年了,他却来信说不愿来京城团聚,只愿守在江南老宅, 说是要和外祖过节,他说得轻松,我做娘的哪里不知,他是怕来了京城再看到你! 你说说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一声质问回响在我耳边,瞬间让我好似一记耳光掴在脸,头脑一蒙,半饷说不 出话来。 “你可知道,他年头走之前,曾求我让他嫁给你做侧室?被我狠狠骂了一顿, 难道天下的女人都死绝了,非要巴在你这棵树上吊死不可,他堂堂一个尚书之子, 非要委曲求全嫁给你这个小白脸不可?” 先前的话我听了心头发酸,可到了最后,“小白脸”这三个字却是杀人不眨眼, 叫我心头发紧,眉头紧蹙。 “苏大人这可是在夸我家妻主?” 我闻声望去,只见容锦孤身立于门前。他未戴官帽,头顶一髻盘起,背后一股 披发,一身大理寺的黑缎朝服,外批一件雪貂长袍,胸前的补子描绘着金凤银龙百 花争艳,内外黑白分明,中间花团锦簇,衬得他越发身形修长,眉目俊美。 手打着一柄伞,紫竹骨柄红油布,随着他轻轻转身放下伞柄,宽大的袖口在空 中舞出一道花旋,与手中的伞一并起落着,飞溅起了一串晶莹的水珠,落到了他额 前的发丝上,映着在门外的光线,似是珠玉闪亮。 他抬起头,嘴边带笑,笑意却未至眼底:“下官的妻主的确有几分颜色,但大 人叫她小白脸,倒是太过亲昵了,与您的身份不合适。” 我细细地琢磨着他话中的意味,原来他生生将苏幻真的话扭曲为了一种调| 戏, 不由嘴角抽搐了两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