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夜半时分,我缓步出了东宫宫门,只觉得心里郁郁发闷,一抬头,便看见漫天 飞雪,纷纷迷迷,已在玉阶干阑上积了厚厚一层。 轻叹一口气,今日过得可不容易。 与苏幻真不欢而散,女帝有孕的消息又传来,桩桩件件都叫人寝食难安。 唯一的好事,就是我一手谋划的那件京畿营士兵杀人的事,算是得到了预期的 目的。 下午将那奏折呈给陛下,陛下知晓后异常震怒,立刻下令兵部与督察院共同彻 查此事,有了督察院插手,渗入京畿营,瓦解黑刀军,指日可待。 可还未等我松下眉头,转念便落到了安迟送来的消息上。 女帝有孕的事,对太女,对颜家,甚至是容家而言,都不是件小事,这弹指间, 便将我们这一串人推倒了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 这龙种生下来若是位皇子也就罢了,要是位公主,那太女的位置绝对保不住, 而颜家和容家轻则削权夺势,重则抄家流放,毕竟愈加之罪何患无辞,对陛下而言,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自古以来,为了争夺皇权,父母可杀,手足可残。身为太女的妹妹若是不废不 死,自己的女儿又怎么登上太女之位,女帝手中的皇权又怎能稳固? 可太女之位也不是说废就废,说立就立的,没有重大的罪责谁都动摇不了,所 以一旦扣上罪名便是死罪,比如说,逆谋造反,这便要牵连无数人一起去死。 现在太女身后,还有以三部尚书为首的势力在支持着,一点风吹草动极有可能 会动摇国之根本。所以眼下女帝也未将身怀龙胎的事传言出去,男女未定,必是在 等候一个适合的契机。 我站在风雪之中默默出神,丝毫没有感觉到寒意,反倒越想越心惊,出了一身 冷汗。 “怎么一身单薄地站在这里?” 一件狐皮坎肩搭到了我肩上,正是我之前穿的,好像刚才出门的时候落在东宫。 我转过头,发现为我披上坎肩的却是安迟。 他正扬着嘴角看着我,剑眉星眸,像是染上了一丝风雪,一身黑底红边的暗纹 护卫服,外披穿一件黑色毛皮斗篷,上面积了一层斑白的雪花。 “安侍卫,真巧啊,”我回过神来,敛去了先前无措不安的表情,扯着嘴角, 想随意寒暄两句就早些将他打发了,便有些敷衍地道,“自本官进宫述职以来,好 似从来没遇见过安侍卫,今天倒是巧了。” “自然不是什么巧事,是我特意来找你的,”安迟轻轻摇头,笑着对我道,边 说着边为我拢了拢身上的坎肩,“否则这坎肩也不会在我手里。” 我心里觉得别扭,便不动声色地避让了过去,他见了落在领上的手指一顿,停 在了半空中,一丝讪然之色在脸上转瞬即逝,眨眼间又用笑容掩饰了过去。 可他并没有收手,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为我整理坎肩,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不懂 察言观色。 “若是我一心想做成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他微微垂首,轻笑道,与那执念 一般的语气不同,他脸上的表情无比柔和,理好了坎肩,他又开口道,“这个你将 来便会知道。” 过刚则易折,我心里默道。 而我却与他不同,只要不触犯我的底线,我都可以放任。 “本官知道安侍卫不会无缘无故找来,”我由他摆弄去,微微错开与他的目光, 蹙着眉头,低声问道,“安侍卫有什么事?” “自然是有要事,”他抬头看了一眼凛冽的风雪,撇过头对我道,“我们去下 面的亭子里说。” 我点了点头,随他一起下了玉阶,来到阶下的凉亭之中。这里有了遮挡,风雪 转小,亭檐上挂着一盏小小的花灯,灯身红缨摇曳不休,烛火光亮飘忽不定,将他 俊美的脸照得明眛难辨,却衬得一双眸子越发水润晶亮,像晴日夜空的星子,熠熠 闪动。 我不适地转身子,凉亭外面,候在不远处的是我的轿妇,她们已将轿子上的积 雪掸去,现在正抖抖索索地蹲在树下躲风避雪。 “今日早朝之后,太医院例行诊脉,女帝脉象是滑脉,胎儿不足一月,”安迟 见我久久不语,率先打破了沉默,“太医院的院判、御医统统诊过,绝对错不了。” 盼了那么多年的子嗣,却是在这样非常的时候来临,不知女帝心里是怎么想的, 午后见到她时,我一番察言观色,发现她似乎与平日无异,“女帝和太后那里分别 是个什么态度?”我思索了片刻问道。 “女帝大婚多年才得子嗣,自然是高兴的,虽并未太多表露,却当即让身边的 贴身内侍抱霜,带了赏赐送到了凤后那里。” 我默默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件从前道听途说来的往事,或者说那又是一出“江 山情重美人轻”的悲剧。 据说女帝在还是太女的时候,曾有位情深意切的少年恋人,两人青梅竹马一起 长大。可惜那男子出生不高,做不得太女皇夫,只好勉强收做侍君。虽是如此,这 两人依旧恩爱非常,便是太女娶了皇夫之后,也是独宠他一人。 雨露不均,自然后院失火。 遭到冷落的皇夫异常恼恨,一怒之下便告到了凤后那里。据说,没过多久,那 侍君便消失在了东宫,任女帝几番寻觅,再多伤心,少年恋人也未再找回来。 而当时的女帝已有了半月的身孕,深受打击便小产了,她也因此落下了无法生 育的病根。这事使得太后悔青了肠子,与凤后也有了隔阂。 到底百事孝为先。 女帝无法怨恨自己的父亲,便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了凤后身上,所以,她与凤 后的关系一直都是相敬如冰,若非必要绝不相睹。 恋人早已杳杳无音,生死难料,一别之后,此去经年,终有新人替旧人,凤后 苦守了冷宫般的栖凤宫多年,眼下算不算是熬出了头? 有抱霜这样红人亲自送去赏赐,就已足见女帝有多重视了。 “太后那里倒是喜不自抑,不但赏赐了凤后,”安迟向我走近了一步,压低了 声音在我耳边道,“太后还要陛下点封弥月大师为国师,等胎儿成了形,要她来分 辨男女。” “哦,这么说弥月炼制的丹药真的有效啰?”我转过身来,正好对上安迟低垂 的脸,半盖着斗篷的帽子,半点看不出神情。 “其实,只要太后觉得有用便成了,”安迟仰起脸,轻声道,“不过陛下似乎 信不过弥月,不然女帝也不会将消息隐而不发。” 这点我倒也是颇为赞同,我也正好也可趁这空档好好绸缪一番,接下来的事到 底该怎么安排。 “你可有什么计划?” 他笑着问道,流光涌动照亮了他深邃的轮廓,忽然让我想起了,在荷香酒楼撞 见的那幕,不由皱了皱眉头,这样不择手段地利用自己,轻贱自己,就是为了一句 “没有做不成的”,是不是太功利了? “你就非那样不可吗?” 一句话说得没有没脑,一不留神便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想要掩饰,却还是晚了。 虽是前言不搭后语,却还是让安迟听懂了。 他将手中的佩剑握紧了几分,收回了惯常的笑颜,半饷未吱声,无悲无喜地道 :“你和我不同,没挨过饿,没受过打,没被人轻视过。生我的是个高贵的身子, 可我自己却是个贱种,老天这样的安排叫我如何甘心?” 原来终究是意难平。 我自出生便是世女,从来都是锦衣玉食、骄奴宠仆、香车宝马,他这样的苦头 别说我没吃过,就是见也没见过。 所以我没有立场去指责他些什么,但某些后果我却是能预见到。 今天既然起了话头,我也就不怕再多说两句。 “你这样两面三刀地下去,看似处处逢源,其实哪里都得罪,哄人哄到最后, 自己反倒惹祸上身?” 他抬起双眸,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带着几分期许地对我道:“你是这在关心我 吗?” 我听了一愣,被他这句话哽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由暗自检讨, 自己为什么总会时不时地滥好人一把。 “你这样的人我是知道的,”他见我不回答,忽然勾起了嘴角,虽是在笑,眉 眼之间却隐含带着几分怨怼,“你心肠软,细如针,对谁都温柔体贴。让受你体贴 的人错觉你是有情,可其实呢,那不过是你的习惯,你那些示好根本就没融入自己 的心进去,处处留情,却连你自己都不知,这样的多情委实比无情还要可恨!” 我闻言苦笑,心里却觉得他说得很有理。 从前,父亲为我请来的师傅,便是教我这样对待男子。 对男子尊重、守礼,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但不能过分殷勤,得若离若即,还 要揣摩男子的心思,想其所想投其所好。 我学习这一切,也是为了以后能轻而易举地攻下任何一个男子的心,这样便能 娶到适合颜家的夫郎了。 如今夫郎已娶,若还是这样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确有些不合适了。 “我极羡慕容锦,他是人中龙凤,风华绝艳,谋略过人”片刻他又软下声音对 我道,“像他这样的男子,根本就是天之骄子,所以连你这样无心的人,也对他一 往情深,不惜为他一路追到了秦州去。” “他的确很好,”我笑了笑,想到他我心头便一片柔软,接着又正色道,“其 实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说道谋略,你也不见差,当初在秦州将我们耍得团团转!” 他微微摇头,不做回答,顿了片刻,又转念道:“说到他,我想起件事来,听 说早上他被宣到了飞泉宫。女帝亲自过问了我和你赐婚的事,对他一番敲打,圣上 口谕,要他亲自安排这桩婚事。女帝此举意在消磨他的锐气,以此惩戒你们当日为 了太后懿旨,险闯宫门之事。” 女帝真是够残忍,明知他心中不愿,偏偏让他亲自操办,也难怪中午见他那般 不悦,原来是这样,可他却郁郁自苦,不肯吐露。 我深锁着眉头,这样风雪连天的夜晚,我恨不得立刻奔到他的身旁。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