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若是往年的上元节,京城灯市必定分外热闹。 华灯绚烂,游人如织,香车宝马,才女美人,这样的时候,人人都想有段留香 艳遇,与佳人花月共赏。甚至有人不辞千里赶来京城,为的就是为了赶上元节的灯 市。 可今日不同往昔,去年岁末太皇太后宾天,举国下上大丧期刚过。 许多貌似克己的人,尤其是官府皇亲为了讨好陛下,将自己装扮成孝子贤孙的 模样,觉得此刻寻欢还不和时宜,不但自己闭门不出,还下令取消了灯市。 所以一路走来,并没有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就连悬挂的花灯也少得可怜。 我和容锦携手而行,信步走到齐河河畔,才看几个稀稀落落的卖灯摊位。 举目四望,是无星无月的茫茫夜空,隐隐能看到乌云闭月。天幕间或被几道烟 花点亮,瞬间的花开,阵阵忽明忽暗,像一场美丽的邂逅,毫无预兆地跌入眼帘。 不见了热闹喧哗的灯市,唯一的好处是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可以省去人潮蜂 拥的痛苦。 “好不好看?” 容锦站在卖灯的摊子前,提着一盏荷花灯,粲然明媚地望着我,嘴边的笑容像 一抹冬日暖阳。 其实民间的花灯再别致奇巧,也比不得宫灯精致华丽。 府里多得就是各式琉璃云母、绡绢鲛纱制成的宫灯,再叫上匠人一番挖空心思 的描画镂刻,怎么都强过他手中纱绢糊成的莲花灯。 所以,那花灯我只草草掸了一眼,而提灯的人,我却是瞧了半饷。 人自然是绮年玉貌,风华占尽,说来已是认识多年,相对多日,此刻的容锦却 意外地叫我看迷了眼,脑子有些不做主,只能魂不守舍地道了一声“好看”。 容锦见我这副样子,不禁低低地笑出了声,转身付过钱,便拉着我欢快地向前 走。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像是再也落不下去了,惹得我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此刻,喧嚣不再入耳,我的眼中只能看到他。 十指交缠,我无比天真地对自己说:我要牵着他的手,一辈子不停地走下去。 “四喜元宵咧!好吃好看好兆头咧!香喷喷的四喜元宵啰!” 元宵摊子前站着一个老爹,扯着喉咙叫卖着。 今天虽是上元节,行人依旧不多,他的生意不好,身后的桌子上干干净净,没 有一个客人。他们这些人都是入夜才摆摊的,看样子就知道,他到现在还没开张。 容锦忽然顿下脚步,转头对我道:“我想吃元宵!” 我听了失笑道:“不是刚在家里穿过晚饭么?这么快又饿了?” 他笑而不答,拽着我的手往那摊子走去。 老爹见终于有人光顾,显得十分殷勤,笑容满面地招呼我们坐下,便回到台案 前烧开水、包元宵。 坐下才知道,这摊子真是占了个好位置! 沿街傍水,风景独道。坐在这里,只要天空有烟花绽放,水中必有一片倒影, 还有挂在沿河错落缤纷的花灯,伴着河畔的亭台楼宇,统统投照在水中。倒影如海 市蜃楼一般恍如仙境,无论抬头低头,一入眼,便是一副双城相依的壮阔美景。 侧耳凝神,远远悠悠,河中的花船上似有歌声传来,若有若无地夹杂在风中, 隐约飘渺,就像烟花的尾调,点点星火闪动,渐渐飘摇冷却,毫无留恋地缄默在黑 夜中。 依水而坐,一切都是静。 老爹站在台案前麻利地包着元宵,水煮开了,刚揭开锅,一阵风就将白蒙蒙的 水雾吹了过来,水雾温暖而又湿润,带着元宵的丝丝甜香,在这冰冷的早春寒夜, 顷刻间便暖到人了心里。 容锦将点着红烛的荷花灯摆在桌子正中,烛光柔柔而动,温婉得如同一位婀娜 多姿的美人,轻盈曼妙地跳着一曲折腰舞。 他看着烛光,俊美的脸庞线条柔和,脸上的笑容安详恬静。 “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出府,就是在元宵夜,”容锦侧头看着忙碌的老爹,回 忆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他一边融融浅笑,一边托腮对我道,“那时我还小,对外面 什么都好奇,头一回出府,便欢天喜地地一个人跑在前头,让母亲和仆从在身后跟 得气喘嘘嘘,我那时人小心大,看见什么都想要,除了花灯,其他那些风车空竹陀 螺什么的都没见过,一眨眼就买了一堆……” 我一边倾耳聆听,一边笑着抚摸着肚子,肚里的小家伙突然一动,让我眉头一 跳。 “怎么了?”容锦见我神情不对,立刻有些紧张地问道。 “没事,”我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对他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覆盖我肚子上, “刚才孩子听你讲得开心,心中向往,忍不住手舞足蹈了!” 孩子已经四月有余,小腹明显凸出了不少,只是冬季的袍子厚重,掩去了身形, 若不用手摸,完全看不出。 容锦听了面露喜色,小心地抚摸着我的肚子,眼中温情浓浓,微微流转。 “等你出来,爹爹也带你出去玩,”他开心地勾起嘴角,轻笑着对我的肚子道, “爹爹那时候不只要给你买很多好玩的,还要买很多好吃的,糖葫芦、小馄饨、糖 年糕、四喜元宵……等你出来,不管什么好东西,爹爹全部都买给你!” 我听着笑出了声,正巧卖元宵的老爹端着两碗元宵过来,听了他的话,不禁也 呵呵地笑了起来。 “元宵好咧!”老爹喜滋滋地搁下土瓷碗,一边打量着我俩,一边赞叹道, “二位贵人真是好相貌,将来这孩子出世,必定是天人之姿!” 任是好话谁都爱听,何况他还夸到了点子上。 容锦听了受用,立刻从腰间掏了一锭银子丢给了他,足有十两,能让他不用再 摆这个摊子,忍受风吹雨打,而是在京城盘间小铺子下来,从此安安稳稳地做生意。 老爹得了赏银喜不自禁,大喊吃了不够继续添。 浅黄色的碗底,卧着四只元宵,它们四只四色,白绿红黄,随着在汤水轻轻浮 动,腾腾地冒着热气。 “我那时第一次在街上吃小食,就觉得四喜元宵最好看,也最好吃,”原来这 元宵勾得他触景生情,他低头看着碗中的元宵继续道,它们色彩各异,如花瓣般聚 拢在一起,像一朵娇花盈盈盛开,“后来回了府还想去吃,被父亲知道了,将母亲 狠狠骂了一顿,说我一个矜贵的郡君不顾身份,和平民百姓混杂在一起,吃街头的 东西,像个什么样子!” 公公说得有理,此事的确只能偶尔为之。 “没让府上的厨子做过吗?”我笑了笑问道。 “当然做过,”他撇了撇嘴,随即笑着摇头,“可都觉得不对味,按理说府里 的食材更精细,更讲究,可就是没那日吃得好吃,后来大了,再想想,可能是心境 不同了。” 是啊,心境不同了。 若是开心,就是清汤白水也觉得是杨枝甘露;若是难过,就是龙肝凤髓也觉得 是味同嚼蜡。 我想了想,用汤勺挖了一只黄色元宵,放到嘴边吹了又吹,笑容满面地递到他 嘴边:“来,你最爱的芝麻馅的,尝尝今天的元宵,好不好吃。” 他默默不语,低头一口吞下那张元宵,眸子落在我的脸上,里面深请款款,盛 满了笑意,像水波粼粼的湖面,浩淼如烟,缠绕上了心头。 “好吃,自然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片刻,声音带着魅惑的磁性,低低地在耳边响起,让我没由来得心头一热。 “嗖- —嗖—” 几道火光嘶鸣着直窜向天空,随着碰碰几声震天的炸响,天幕之中开出几朵绚 烂的花来,花火炫目,摇曳红尘,与水中的倒影交相辉映,形影相偎。 霎时间,入目的,有落日熔金的璀璨,朝霞映雪的艳丽,还有灿若星河的恢宏 …… 它的美不过一刻,却为看客们竭尽全力,毫无保留。 “阿玉,你说,往后还有这样美味的元宵吗?” 喧哗之中,传来幽幽一声,像是场叹息。 “当然!” 我回答得十分干脆。 来年,再多几个来年,年年的元宵有我陪你吃。我一定会让你觉得,那滋味一 年好过一年。 …… 按照东齐的娶夫之礼,纳侧室是用不着出门接亲的,只需女子在府中等候侧夫 的轿子便成。否则,如果要我那般招摇地在京城市面上绕一圈,弄得人尽皆知,我 怕我真有看能会途中落跑。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安迟出生再不堪,怎么都是太后嫁侄,其他事精简不得,我也推脱不了。 今日一大早,便有人从宫中远道而来,赶着催我早起,闹哄哄地一群人为我梳 洗打扮。 这些宫人都是由太后钦点来的,专门负责协助我府上操办婚事。太后派这些宫 人来,明面上是对颜家的恩宠,其实,更贴切地说,那是种监督。 也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下马威:他太后送进门的人,万万不可落了他的面子, 仔细着别怠慢了。 我坐在梳妆桌前,好似个任人摆布的木偶,由着他们调脂弄粉、簪花配珠。我 面上无神,落寞地望着镜中晃动的人影,心里只是一味地想着容锦。 昨夜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少不得温存缠绵了一番,之后我便沉沉睡去了。天 未明时,我醒来才发现枕旁空旷无人,被褥也早已凉透。 等我唤来墨砚问过,才知道容锦昨夜趁我睡着,便悄悄搬去了东苑。我心中有 些气闷,只因为他之前并未向我透露分毫。我这里正想穿戴好,跑去东苑质问,宫 人们便浩浩荡荡地赶到了,一进门就不由分说地忙碌起来。 他们带来的,是沐浴焚香,涂脂穿戴,一番费力费神的折腾。 直至出门迎客,我才在大堂中看到容锦,他一身浓翠烟青袅袅水润的颜色,看 起来半点不然俗世尘埃,只有我才能看出来,他脸上带着一张笑容可掬的面具。 而后,他在这张面具的掩护下迎来送往,亲力亲为。 天衣无缝,连父亲瞧了都满心欢喜,别人一声声“贤婿”的称赞,落到父亲的 耳朵里,父亲更是通体舒畅,受用非常,这显得他多会调| 教人。 “吉时已到!” 随着喜公一声高叫,安迟穿着红艳艳的喜服,在一群宫人的拥簇下走了进来。 同来的,还有最近红透了宫闱的弥月大师,她依旧一副白发青面的模样,让人 见了有些毛骨悚然,唯一不同的是,今日参加的是喜宴,穿了一身绛红色的暗花锦 服。 她奉了太后之命,作为安迟的娘家人,为太后送亲来了。此外还带来了太后的 赏赐:东珠一斛,黄金千两,猫眼一合,珊瑚一座。 我心中暗叹,太后为了这个得意的侄子,出手可真是阔绰,全然不顾今年国库 紧张,这样折算下来怕得有白银十万两。 脑中正在胡思乱想,便听见报唱赏赐的宫人还提到了“翡翠黄金并蒂莲对簪一 双”。据说,那双簪雌莲簪上刻了一个“迟”字,雄莲簪上刻了一个“玉”字,祝 福新人恩爱美满,将对方刻骨铭心地记在心上。 我心中冷笑,这戏可真是演足了,这样安插个人在我身边,还指望我们琴瑟和 鸣,也不怕知情者笑掉了大牙。 行过礼拜完堂,安迟便算是我的侧夫了。不知是我不在意,还是他门面的珠帘 层层低垂,从开头吉时进门,到末尾送入洞房,他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今夜宾客盈门,个个喜气洋洋,吉利恭喜的好话不绝于耳。我却是满上喜气, 心底郁郁,几次有意无意,偷眼看向容锦,他却一个正眼都没过给我,便是眼神交 汇上了,也立刻急急弹开,像是唯恐避之不及。 我心中有郁闷了几分。 张灯结彩的荣睿公府一直热闹到了夜半。我站在大堂中,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才发现喧嚣已尽,偌大的厅堂里除了正在收拾的奴仆婢女,只有通明透亮的灯火和 杯盘狼藉的桌面。 容锦背着身站在大堂上,喜案边,双喜下,红烛跳耀,照亮了他的脸旁,他默 默不语,不知何处神游。 我心里叹了口气,向他走近了两步,口中低唤一声:“容锦……” “颜大人,”却不想刚出声,便听见身后有人喊我,侧目看去,两人宫人眉眼 带喜,嬉笑着走过来提醒道,“安大人还在新房等您呐!今夜洞房花烛,您可断然 不能让新人就这样枯坐着,干等您啊!” 我正不知怎么回答,便对上容锦深潭一般死寂的双眼,漆黑幽深,却读不出任 何内容,叫我心中一拎。 “大人,快走吧,你和正君来日方长,今晚可是安大人的大日子!”另一个宫 人笑着捂嘴,继续提醒道。 “是啊,大人,您和安大人今日的喜事,我们还得回宫向太后禀告呐!”先前 的宫人见我不动,已把太后搬了出来。 回宫复命,自是事无巨细,太后的“协助”可真是到位,连洞房这事也要“协 助”一二。 我怒气隐隐,眼看就要发作,连对面的容锦都默默地用眼神安抚我。 都已走到了这一步,若是现在闹僵,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阿玉,快去吧,别让安迟等太久了,”不知何时,连父亲也出现了,站在门 口笑道,他大概不知这里的僵持,又是心情极好,居然破天荒地促狭道,“你们今 晚悠着点就成,千万别伤了孩子!” 父亲话语一出,气氛立刻松懈了不少。 我听了尴尬无比,两个宫人满面红霞,低着头吃吃地笑了起来,几步之外的容 锦面色陡然发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嘴唇发战。 我推脱不得,又不可明说,局促不安,却被他们当成是怯怯含羞。 在父亲的注视下,我跟着他们往内院走去,偷偷趁着间隙,转头看向容锦,他 面色已白如鬼魅,最后的镇定已濒临坍塌。 就像脑中的一根弦,已绷到了极致,也许下一刻,就要断裂了,就要发疯了。 “等我——”我对他比了个口型,双拳紧握。 不知他看见没,领会没。 不过也没关系,我早对他说过,从此以后,我不说,我只做。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