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嗣 以安迟所说,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 哥哥当年入宫之后,深受先帝的宠爱,几乎可算是独霸六宫,惹得后宫人人眼 红不算,还让先帝不顾年逾四十的高龄,怀了他的子嗣。 而从太后自得知先帝有孕起,对哥哥就不是眼红那般简单了。虽然那时女帝已 稳坐了太女的位置,却正因为与少年情人相濡以沫,山盟海誓,不肯另娶他人而惹 得先帝震怒非常。 因此先帝对太女也不如从前宠信了。 再叫上有了身孕,本来就脾气暴躁,每每发怒,都要哥哥才能安抚下来,有时 连进谏的大臣都会要哥哥帮着说话。一时间,不论内廷外廷,私下都议论纷纷,哥 哥性子谦和,女帝对他言听计从,现在又有了孩子,将来帝位由谁来坐,恐怕眼下 还不好说。 太后被逼得寝食难安,先帝的肚子他不敢算计,为今之计便是除掉哥哥,没了 嫡父的庇佑,生下来的就算是位公主,将来她也是势单力薄。 于是他将自己的人安插到了华盖宫,偷偷在哥哥的吃食茶水里投毒,一点点地 下,毒素累积,哥哥的身体便渐渐衰弱下去了。哥哥的身体原来就不是很好,所以 一来太医不会往下毒这方面想,二来那毒是少有的奇毒,中毒的症状与染疾几乎相 同,在加上太后对太医院的“关照”,这便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而安迟也是因为一次意外,偷听了太后和他贴身内侍的对话,才知道的。 不论这事是真是假,容信那里到底怎么个打探法,我首先最怕她一个冲动,会 直接杀到太后寝宫,将剑架在太后脖子上直接逼问。 正当我苦于不知如何开口之时,容锦却自告奋勇,亲自去了督察院,让我照常 入宫早朝,等他消息。 今日是新年后第一日早朝,女帝也借了今日的早朝,宣布了自己怀有身孕的消 息。 话刚落音,周围便议论纷纷,不少人都向站在首位的太女,和她身后的我投来 了探究的目光。 内监抱霜大喊了两声“肃静”,大殿内才安静了下来。 “朕虽有了子嗣,但太女之位不可动摇,待朕百年之后,必由太女继承大统!” 女帝一字一句朗声道,威严不可侵犯。 纵是这般说,低下的臣子们也是各怀鬼胎,个个阴测测地垂着脸,心中不知在 想些什么。 我偷偷抬眼看了坐在上位的女帝,一眼瞥过不由一愣,只见她面带倦意,脸色 发黄,脸颊微微内陷。 那样子哪像是怀孕,倒好似是生病! 退了早朝随意用了些早点,就到去内阁应卯的时辰。 等我匆匆赶到飞泉宫,刚一下轿,便看到了抱霜手持拂尘,孤身立在白玉阶上。 此刻正是晨光微熹之际,他嘴边带着三分笑意,一身素面缁衣,风姿特秀地立在朝 阳下。 我暗想,宫里的人果然个个都俊秀。只可惜为了皇族高贵的血统,宦官们进宫 便被灌过绝育的汤药,喝了这药,他们便无法使女人受孕。所以,即便他们将来出 了宫,嫁了人,也得不到自己的孩子。 因此,他们大都没有嫁人的打算,人生路途漫漫悠长,让他们养成了其他的癖 好打发时间,有人爱占卜,有人爱美食,而我眼前的抱霜公公,据说,他极其爱财。 “颜大人,杂家在此等候多时了,”抱霜眯着眼,将手中的拂尘一掸,“陛下 要召见您!” 我并不觉得意外,向他点了点头,低头想了想,将腰间的金丝白玉佩摘了下来, 悄悄塞到了他手上。 他眼睛一亮,冲我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收进了衣袖,撇了撇嘴道:“大人真是 客气了,有什么事用得着杂家的,直说就是!” “公公日日在陛□边伺候,辛苦得紧,添置些小玩意解解闷,”钱果然是个好 东西,能被钱打动的人是最好办的,我笑着对他道,“今日瞧着陛□子好似不适, 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担心啊!莫不是害喜害得? “颜大人觉得,陛下的身子看着不太好?”抱霜蹙了蹙眉头,见我微微点头, 忽然停下了脚步,勾着嘴角对我道,“陛下可没有害喜,相反,自打陛下有了身孕, 她的胃口极好,一人的食量抵到两人三人。” 那为何反而瘦了呢? “太医说,陛下吃下去的东西,都叫肚子里的龙种吃了,才两个月的身孕,肚 子都凸出来了。” 果然如抱霜所说,女帝的胃口极好。 我跨入御书房的时候,女帝正在用糕点,御案上六只盘子已空了大半,她却势 头不减,虽说不上狼吞虎咽,却多少显得有些急切。 我现在也有身孕,胃口也很好,可与她一比,我就像在节食。 今日的召见为得是安抚人心,女帝一再保证,太女的地位不可会因诞下子嗣而 动摇,不但太后侄子下嫁给我做侧室,以后女帝生产时会让我住在宫中陪护,以示 圣恩隆宠。 用不了多久,她召我觐见的消息便会传出宫门,落到那些大臣耳中,变相地告 诉她们,太女地位牢靠,谁都别做他想。 但到底女帝在想些什么,我眼下也只能观望,更何况我绝不相信有人会将皇位 拱手让出。 还有太后,如果他真害死了哥哥,那他就更不会让太女得势,一旦得势了,追 究起来,不要说太后这个尊位,他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眼见说得差不多了,门外有宫侍进来禀告,太医院例行请脉,我这便退了下去, 才迈出门槛,便对上苏未央,原来今日过来替女帝诊脉的是他。 他见了我眉头微动,立刻垂下了眼,从我身边擦肩而过。 我默默地走至回廊尽头,不自觉地回首。 冬季欲留还走,春季将至未至,寒风如故。 飞泉宫内有地热温泉,所以园中依旧松林翠柏,曲水流觞。 我独自坐在琉璃亭,满目的青翠让我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睨了一眼天上的红 日,心中暗自盘算,眼看已迫近巳时,不知容锦那里和容信两人谈得如何,容锦是 否劝住了她。 一道人影从亭前的小径上逶迤而过,青玉官服,松鹤补子,清俊的脸庞,正是 苏未央请脉完毕回太医院。 他一路若有所思,乍见我有些意外,又不好装作未看到,只得顿下脚步,微微 躬身行礼,礼毕后便要走。 “苏院判请留步,”我赶紧起身道,“颜玉在这里等候多时了,有些事想请教 苏院判……”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踌躇了片刻,将手中的书交给了他身后的医侍,让他先行 回太医院,这才往亭中走来。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我跟前,拱手道贺:“听闻颜大人刚娶了新人,又怀上了子 嗣,双喜临门啊!” 我不自然的扯了扯嘴角,强笑道:“苏院判前两日也得了个千金,可喜可贺啊!” 提到新生的女儿,他脸上的表情才柔和了几分,撩起衣襟坐下对我道:“不知 颜大人找下官有什么事?” 我笑了笑道:“陛下让我待到她生产时在宫中陪护,不知要有些什么注意的?” 他狐疑地望了我一眼,低声道:“大人也是身怀六甲的人,有过来人的经验, 到时还有太医院和宫侍在,怕什么?” “陛下嘛,好似和我不同……”我一边开口,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不出所料, 他面色变了变,看来他就算不知道,起码心里有几分怀疑,“陛下的身子好像很不 好,食量那么大,却还是面黄肌瘦,听身边的抱霜公公说,肚子却已经不小了,该 不会是……” “是什么?”他一愣,转头问道。 “肚里不止一个孩子啊?”我勾起嘴角,发现他之前神情紧张,听我说完,表 情又松懈了下去,看来他知道不少,便促狭地笑道,“不然苏院判以为是什么?” 他面色发冷,蹙着眉头看了我一眼,沉声道:“陛下的身子好得很,大人只管 做好自己的事便成了,不用管太多皇家的事为好。” 说罢,他便起身行礼告辞,我有些讶然地看着他,带着几分慌乱的动作,苏未 央性格温和,与未卿一般心思浅显,我稍作敲打他便露了馅,看来这问题还真不小。 “苏院判!”我心知他若是逼他说,自然不行,现在能让我发现一个破绽已实 属不易。 他听到我的喊声顿下了脚步,转头向我看来。 “苏院判也知道,自古以来,太医这个位置不好当,”我一边斟酌着用词,一 边道,“稍有不慎,殃及全族,颜家虽实力不比苏家,但至少还有血脉相连的太女 在,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颜玉从前对不起未卿,报不了他的恩情,必会千倍万 倍地报给苏家。” 他身子一颤,面色铁青地看着我,一声不响的转过身快步离去。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片刻,一切又恢复了从前,依旧松涛回响,水声 跌宕,暖阳如金,温热地照耀着园中的一草一木。 我望着苏未央隐没的小径,心中暗道,我这样做不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苏 未央。若女帝的身孕真被人做了文章,那现在苏未央已然卷了进来,太医难做,若 将来女帝有个好歹,最先遭殃的便是苏未央,真等出了事,怕是苏家也保不住他。 除了同僚们有意无意的试探,和晚上对神情萎靡的太女鼓舞,这一日与平日过 得并无两样。 苏幻真依然不给好脸,女帝依然事必躬亲,我依然冷眼旁观。 晚上很意外地,容锦回来得很早,甚至早过我。我一回到东苑便看到他疲惫地 瘫软在贵妃椅上。 之后听冷霜说,他连晚饭都没胃口吃。 我瞧着心疼,便亲自去厨房端了一小瓷钵鲜贝菜粥,两道点心和两味小菜,刚 跨出厨房门,正巧遇上同来觅食的安迟。 父亲拨了两个小厮给他,却不想这样的小事,他也要亲自跑一趟。 他还身穿侍卫服,双手抱剑,一看便知刚从宫中当值回来,看见我也未开口, 只是冲我笑了笑,转身进了厨房。 我自成亲那日起便未曾再见过他,父亲见我冷落他,也埋怨了我几次,我都当 耳边风吹过,现在看到他反倒有些不自在了,见他也未多说,便径直回了东苑。 容锦之前没胃口,等我将吃食端到他面前,他倒觉得饿了,片刻便将托盘里的 东西吃了个干净。 容信今日差点揭了督察院的房顶,得了消息先是一阵沉默,紧接着便是一阵暴 怒,幸好遇到来找容信的齐霜月,与容锦两人合力,好不容易劝住了容信,后来容 信又将两人统统赶了出去,自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幸好容信够隐忍,才没有惹出什么风波,倒是害得容锦提心吊胆了一天。 之后的日子波澜不兴,一天天过得有条不紊,无论是宫中还是别处,都没有什 么风浪。 冬去春来,转眼便迎来了莺飞草长的时节。 我的身子越来越沉,而女帝的肚子居然比我的还大,传说她的食量越来越惊人, 人却越来越憔悴。 有一日早朝,女帝居然昏倒了。 就在此时,宫闱之内却传出了异样的谣言,说有精通占卜的宫侍卜卦,女帝腹 中是个饿死鬼投胎,贪得无厌,迟早要害死女帝,祸及东齐。 皇家之事自然不可随便议论,很快,这谣言便被内廷监肃清了,可却也挡不住 人们的好奇,没过多久,京城上下便人人知晓了。 一日暮色微沉,我正按惯例,坐了轿子往东宫赶去,却被太医院的医侍拦住了 去路,声称前段时日我向苏院判讨要的妇科书籍,现下找到了,特来进献。 我微微颔首,苏未央总算是想通了。 递到我手上的是一本平凡无奇的《千金方》,我轻轻抖了抖书页,一张纸片飘 了出来,落到了我的脚边。 那上面是一个清秀的“蛊”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