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霜 春末夏初的午后,一场急雨而下,不过片刻之后,艳阳便立刻绚烂地挂在了头 顶。 飞泉宫的庭院中草木葱翠,盈盈带露,林间的溪水潺潺,在雨后更显丰沛。 正是茉莉盛开的时节,满院花开,洁白如雪,朵朵点缀在碧色之间。艳阳蒸腾 去了花木间的湿意,连带照得那大片的花儿香气氛氲。 吃过晌午饭,我便按照惯例在庭院里散步。 一路走走停停,不过一刻功夫,我便觉得走不动了,双腿浮肿,酸胀不已,只 得挑了出阴凉的小亭休憩。 小暑刚过,天气已越来越热,若不是才下过一场雨,我也绝不会出来。还好这 休憩的小亭掩映在草木之中,微风拂过,倒是有几分凉爽。 人迹罕至的深宫内院,侧耳只有夏蝉的鸣叫声,衬得此刻愈发幽静。 我靠着柱子,坐在木栏上,到处是绿叶白花和馥郁芬芳,如果我手边有笔,我 大约会将这片景色画下来。 想到这里,我不由低头看看微微浮肿的右手,暗自苦笑,自从踏入官场,我这 只手便再也未曾画过画,每日尔虞我诈都来不及,哪还有功夫做些不抵用的风雅事。 最近满脑子都是挥之不去的宫廷斗争,太后、女帝、太女,各自为阵,整个皇 宫和朝廷的人,都站在自己的阵营后面,倾轧着,算计着,为生存,也是为自己将 来的功败垂成打算。 “陛下,小心些!” 有人声隐隐随风而至,透过葳蕤的草木,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认得那声音,是女帝身边的抱霜,他口口声声喊着“陛下”,那必是和女帝 在一起。 只是女帝最近身子不好,一直是卧床不起,安胎静养,连早朝也停罢了三日, 而每日下午内阁呈交的奏折也不曾亲来审阅,只是派人来取。 我也曾单方面联络过苏未央,苏未央的答复是:主上身衰力竭,随时都有性命 之忧。 不但是我,朝中内官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呐,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传到 每个人的耳朵里。 可无论谁都知道,女帝目前身体极不好。 但今日,她居然还能在庭院里走动,我心中一惊,莫不是回光返照吧? 一阵风撩开人高的草木,透过缝隙能看到一抹明黄由着一个黑影搀扶着,慢慢 前行,仔细看去,正是女帝和抱霜两人。 “朕没事,今日早起觉得好多了!”女帝的声音虽略带暗哑,却也算不得虚弱。 庭院深深,环顾四周,除了处在树荫里的我,和在小径上漫步的女帝和抱霜, 似乎没有第四个人了。 我默默地起身,想从暗处走出去行礼,忽然听见抱霜开口了。 “还要吃点什么吗?”抱霜开口询问道,那语气熟稔得不似对一个上位者,而 是同辈亲友,“我带了些茶点和杏仁糖,要用一些吗?” 没有用敬语也就罢了,甚至他还自称为“我”,完全不像个内侍,退一步说, 就是再位高权重的大臣,或是身沐隆宠的贵君,也不可能如此放肆。 而事实上,皇族身边的内侍,有些也算是侍君或小侍,但身体上再亲密,也入 不得后宫,只因为他们无法生育。 前朝虽也有个把被宠上天的,也不过是得了些贵侍待遇,得不了实质品级,等 主子一死,免不了让嫉妒的正宫遣去殉葬,久而久之,受宠的内侍殉葬几乎成了惯 例。 没听见女帝的答复,却紧接着听到了一阵脆生生的咀嚼声。 我查了些古籍医书,透过上面只字片语,也可看到,养蛊的活人必须不停地吃 东西,尤爱甜食肉食,有时甚至在睡梦中饿得惊醒,怪不得这宫里刚过晌午饭的时 辰,女帝却又在吃糕点了。 “你是不是还在怨我?”过了片刻,女帝开口问道。 我闻言一愣,这次连女帝也没用“朕”,而是直呼“我”。 “我哪有?盼了那么多年,你现在终于有孩子了,也算圆满了!”抱霜的口气 不善,像个捏酸吃醋的情人,也像是持宠生骄的宠君。 据说女帝从没有偏爱过后宫哪位,而这样的相处,也绝不是一日而成的。 “是吗?”女帝放柔了声音,郁郁地道,“可我倒是常常在想,若是当初,我 和你的那个孩子顺顺利利地生了下来,眼下该有那么高了吧!” 片刻的沉默,那明黄的人影比了比。 “恩,我还记得那时,你对我说,我们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你都取名叫做何 柔宣……结果时过境迁……” “是啊,时过境迁,此去经年……” 此刻,我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也能从他们的话语感到无奈和唏嘘。 一如当年,他们的故事那样,少年恋人,相爱无缘,被高高在上的皇权分隔两 处,最终男子回到女子身边,变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侍人,再也无法孕育出两人的 孩子。 原本不该入我耳的辛密往事,却意外叫我听见了,身子像是被定在原地,不知 该进该退。 风吹草低,我能看到相互依偎明黄与玄黑,伤感又甜蜜地交织着,像白昼与黑 夜一般看似亲昵,实则遥远无期。 也显出了我身上艳红如血的官袍,我垂首无声。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打断了我的臆测。我立刻闭上了眼睛,靠在亭柱上佯 装自己已经入睡。 “哦,颜大人!”抱霜一声低呼,我装作未知,依旧闭着眼睛。 充耳不闻,我只当自己已经睡死过去,待抱霜连呼了好几声,我才一脸茫然地 睁开眼,装作不知身在何处的模样。 “哦,公公……”我揉了揉眼,睡眼惺忪地看向他的身后,正是一脸好笑的女 帝,我赶紧起身行礼。 同是孕妇,她自然十分体谅,没待我弯□子便扶两了起来。我低头瞬间便看到 她箩筐似的肚子,算来她也不过六个月身孕,居然比我这个即将临盆的大上一圈。 因此,也有传言说,女帝此胎多个。这则传言显然好过祸国殃民的版本,使得 女帝无比欣慰,就连消瘦体虚的痛苦,也被认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其实她不知道,那是真是要命的蛊。 只是我便是此刻挑明也无济于事,一来,没人救得了她,二来,枪打出头鸟, 我只会被多按上个罪名。 我微微低头,掩去脸上不该有的神色。 女帝看样子精神极好,不似之前病歪歪的模样,面色也好了几分,在加上心情 好,一派和颜悦色,若不是瘦了几分,倒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两个都是头回怀孕的人,再叫上往后我要陪她生产,可以说得话题自然不少。 只是,站在一边的抱霜时不时地打量着我,神色中带着几分狐疑,我想他大概看穿 了我的掩饰。 女帝聊得愉快,我则站在一旁恭敬回答着,若隐去她身后神色违和的抱霜,这 场景也算其乐融融的君臣尽欢。 “陛下,太后来了!”忽然有宫人站在亭子的石阶下,朗声禀告。 对于太后,我年幼时也曾在入宫探望哥哥时见过一次,此外就是在几次宫宴上 远远看过几眼。一贯以来,他给我的印象都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一看便是个惹 不起的狠角色。 而最近,我更是知道了他那些野心勃勃的大手笔:屯兵谋反,养蛊杀女。 可最不可饶恕的,是他杀了哥哥! 我攒了攒手心,暗自调整了短促的呼吸,换上柔和的面孔,谦卑地低下头,去 应对这个注定要你死我亡的对手。 几人叩拜之后,一双白底绣金的丝履映入眼帘,面上是一副双龙戏珠的图案, 金线东珠,贵不可言。 “女儿,你可好些了?父后这两日十分担心你啊!”不知是真是假,太后的声 音倒是情谊十足。 “父后,女儿昨日吃了弥月大师派人送来的药,今日好了不少。”女帝声音淡 淡,带着几分疏离。 女帝虽是孝女,却也是情痴,拆散了她和情人,自然心中对父亲有怨。 只是这弥月怎么又跑来送药,这蛊还要种下去,不是提前要了女帝的命吗? 转念一想,女帝身子现下转好,也是因为吃了弥月的药,我猜那药,不是蛊, 十之**是用来抑制蛊虫生长。女帝前段时间身体被蛊虫消耗太多,若是再这样下去, 可能都撑不了十个月,哪怕是算上早产,那也得七八个月才成,否则这个弥天大谎 该怎么圆下去? 父女两寒暄了几句,间或太后也有冷眼看了看抱霜,只是后者规规矩矩地埋首 不语,好似未曾察觉。 到了最后,他们也是无话可说,一阵静默,太后才发现一直躬身垂首的我。 “这是哪个?” 我抬起头,对他轻笑道:“太后,卑职是颜玉。” 他看清了我的面孔,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蹙,看得出来,他也极不喜欢我,如同 不喜欢哥哥和太女一般。 一张端正白皙的脸庞,嘴角微微下垂,带着细纹的吊稍眼,隐隐射出寒光,仿 佛是在字字咬牙切齿地道:颜家的人狐媚惑主,个个都该死! “哦,是荣睿公啊!”他扯了扯出一丝笑容,淡淡地道,“自安迟与你成婚后, 哀家还没见过你呐,倒是安迟,时常在哀家身边提起你!” “颜玉还未谢过太后,”我听罢立刻躬身行礼,“颜玉多谢太后美意,赐婚与 安侍卫。” “谢倒是不必了,”他摆了摆手,眯了眯双眼,显出几道细碎的纹路,“你可 知道,安迟在哀家跟前说你什么了?” 我心头一跳,立刻垂目而立,镇定自若道:“颜玉不知。” “哼,”他轻哼一声,像是半真半假的玩笑,语调中隐约带着几分寒意,“自 然是夸你温柔体贴,万中无一。连带着哀家宫里的宫侍都说,嫁人当嫁颜如玉,你 看看,倒底是男生外向,满心满眼地都觉得自个妻主好。” 我瞬间被这句“嫁人指南”恶心到了,而那样的滥美之词,也不像是出自安迟 之口。所谓“温柔体贴”更是没影的事,要知道我和他成婚半余年来,见面的次数 一只手都数得出,我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对他“温柔体贴”。 “都是旁人的谬赞,其实,颜玉也不过尔尔。”台面上的话自是少不了。 一番旁敲侧击的周旋,话中有音,警告威胁皆有,我也算闻弦歌而知雅意,将 太女派系会安分守己的意愿,拐弯抹角地暗示了回去。 女帝却已在一边听得不耐烦了,以累为借口,匆匆回了寝宫,留下太后给说的 已说完,也不好与外臣独处,便随即也走了。 劳心劳力地应付这两尊神佛,再加上初夏的艳阳高照,事后,我才发现自己已 是后背透湿。 我舒了口气,缓缓穿过花鸟缤纷的庭院,刚走到内阁大殿门口,便看到了抱霜 站在石阶上,目光冷冷地望着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转眼间,他似乎已不再是那个贪财的大内首辅。其实有 女帝的宠爱,他什么样的金山银山得不到手,他或许是太过寂寞了,需要用收集钱 物做消遣,打发时间。 就如同别人饲养宠物,求神问卜,全都是孤独人的精神支柱。 女帝还是太女时的那个少年恋人,因为重重险恶的宫廷斗争,最后沦为政治牺 牲品。可现在看来,他也不是那种柔弱可欺的男子,反倒有些敏锐多疑。 我会好奇地思量,那场牺牲,到底是当时的他技不如人,还是后来的岁月无情 磨刻? “颜大人,”他勾着嘴角,草草向我行了个虚礼,“杂家有话对您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