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我生的虽不是个女孩,父亲却依旧很高兴。 一有空,便将儿子心肝宝贝地抱在怀里,特别是孩子出生三天后,眼睛睁开了, 皮肤也变得雪白透亮,父亲更是舍不得放手。 而且我还在坐月子,实在不好多抱孩子,每次父亲笑容满面地抱着孩子,我便 靠在床头,勾着嘴角看着。 自我远赴了一趟秦州回来,父亲便好似换了个人,心胸宽广,温和慈爱。不再 管那些争权夺利的是是非非,理经诵佛,他的心态也越来越平和,现在又有了个嫡 孙在身边,更是知足常乐。 “喔,小肝尖……小乖乖……”父亲一边轻拍着孩子,一边含含糊糊地哄着。 我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问道:“父亲,您从前也是这样哄我的吗?” 父亲立刻不悦地斜了我一眼,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 孩子递给了身边的琴筝,琴筝见了笑了笑,将已经睡着的孩子抱到了外间的小床上。 见孩子离得远了,吵不到了,父亲才小声对我道:“怎么不是这样哄过来的? 那时你母亲身子不好,体虚卧床,你啊,一直都是我抱得多,说来你可真是难伺候, 醒了就哭,吃得少睡得少,哪有华儿好带……” 一提到哥哥的小名,父亲忽地住了口,顿了片刻,目光幽幽,毫无焦距地望着 窗外,半饷才轻叹了一声。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我垂下眼帘,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哥哥 当初被先帝看上,是您安排的吗?” 哥哥十四岁时,父亲头回带着他去宫里赴宴,不知怎样的阴差阳错,父亲将他 落在了先帝赴宴的必经之路,这段缘分天定的“巧遇”,便成就了后来的颜淑君。 本来哥哥和容信就正果难修,这下更是彻彻底底地有缘无分了。他们虽然谁都 未曾开口指责过,我却知道,他们一直对父亲耿耿于怀。 直到现如今,容信这样八面玲珑的人,看到父亲能回避则回避,前两天来看我, 躲不过在场的父亲,便勉强打个招呼,就低头不语。 “原来你们一直都是这样想我呀!”父亲听罢蹙眉苦笑,转头对我道,“我晓 得,当年他和容家的郡主偷偷来往了多时,写话本、唱戏,舞莺阁的名气也是他俩 给挣下的,我也一直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由了他们去的,却不想陛下的赐婚都下来, 他们还不顾两家死活,偷偷见面。” “听您这么说,当年的事真不是您安排的?”我疑惑地问道。 “你们这些小辈,还真高看了我,”父亲苦笑着摇了摇头,“是已故的太皇太 后,他觉得华儿特别入得他老人家法眼,也未与我知会一声,便把人领了去,特意 丢去与先帝‘巧遇’!” 留在心中多年的疑问,忽然就这么轻轻一句,便解开了,我不禁有些恍然。哥 哥从来不愿向父亲提起这事,一直憋着心底,听着外面的风言风语,暗自臆测着, 渐渐与父亲生了隔阂。 这么多年,竟是怪错了?说来说去,都是命! “这几年,我一直在想,若是那日没将他带入宫中,或是没让太皇太后看中, 如今的一切,是不是就不同了……”父亲轻声感叹道,带几分悲凉,泫然泪下。 …… 世人都知道一句话叫做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就好比哥哥的过往,以及太女殿下现在的处境。 此外,世上还有句话,叫不撞南墙不回头,说得也许就是我这样。 我不管太后的背景有多硬,弥月的蛊术有多强,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取了这两 人的性命。 等月子做到月尾,我便让父亲带着小石头和儿子,悄悄搬到了容锦在京郊的封 地去住。那里临山靠海,刚回京城我就命人偷偷打造了一条大船,若是局势险恶, 就让他们远走高飞。 父亲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就是我不说缘由,他也能猜到几分,所以自听了我这 个建议便铁青了脸不言不语。 小石头一直寄宿在学院里难得回来,乍见这样的阵势自然有些吃惊,但他也是 受了半年多贵族的教育,学会了宠辱不惊,看大人神色凝重,他从不插嘴,只是立 在一边默默听着。 连父亲怀中的儿子也不哭不闹,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使劲地看着我。 兴许连孩子都知道,弄不好,这次就是一场生离死别。 我和容锦都有些心疼,咬了咬牙,将他们送上的马车,刚放下门帘,里面就传 来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容锦狠狠心,拉着我便大步走进入了府门。 我心如刀割,一口气跑到了内院,隔着高墙亭台,仿佛还能听见哭声。 “没事,我父亲和母亲眼下都在那里等他们,”容锦眼角带泪,却强笑着仰起 脸,将我揽到怀中,安慰道,“一切会好的,等事一结束,我们就去找他们。” 算来女帝已是“怀胎”七月,已经到了可以“早产”的时间。养蛊只需五月便 可成熟,若不是女帝一直在吃弥月炼制的丹药,估计蛊虫早就破肚而出了。太后费 尽心力布下这个局,怕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眼看胜利在望,估计随时都有动手的 可能。 女帝的身子变得非常虚弱,前两日见她,她眼窝深陷、瘦骨嶙峋,宽大的皇袍 越显空荡,可那肚子反倒大得极其突兀,据宫人说,女帝已经无法行走,每日都只 能躺在床榻上。 她的身子早就衰弱得不能处理朝政,上月便下了圣旨,要太女监国,此外,朝 中大小事宜,均由大皇子何炎之和太女何京如共同处理。 所有人都没想到,平时喜爱舞刀弄枪的大皇子,处理起政务来居然颇有一套, 连女帝看过他批改的奏折也赞不绝口。 任谁都要称赞一句,皇家血统高贵,个个聪慧貌美,且能人辈出。 可我却嗅出点不寻常的味道,太后不安心,对大皇子起了敌意,他并不知道黑 刀军已悄悄易了主,便下令“鹰眼”刺探大皇子府,事无巨细统统向他禀告。 转眼,七月流火,暑气渐盛。 飞泉宫却不同寻常,松林环抱,冷泉汩汩,整个内阁大殿凉风阵阵,爽朗得如 同金秋十月。 午后,大皇子和太女坐在内阁首座,和一旁的苏幻真讨论着西南剿匪的事情, 我坐在隔他们两人之遥的地方,默默听着他们商议。 “自端木将军之后,西南一直不太平,来往的商人屡遭劫杀,上月更是一连死 了十多人,依两位殿下看,派谁为围剿先锋较好?” “不如……本宫亲自挂帅?本宫怎么都是个武将,等陛□子转好,本宫就……” “不可,皇兄是千金之躯,怎可冒然前往?” “太女说得极是,下官有个提议,不如就派兵部的……” 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有人一边跑一边高喊着:“颜大人! 颜大人!何在?” 我闻言一惊,宫里历来规矩多责罚重,若不是十万火急的大事,没人敢如此喧 哗。我立刻腾地站了起来,便看到有个宫人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衣襟透湿,面色潮 红。 这样热的天,他大约是跑来的,衣冠不整,且带着几分说不出得滑稽和怪异。 在场所有人均是一脸惊诧,苏幻真更是面如锅底地看着我。 “颜大人,快跟奴才走!”那宫人急得很,完全顾不上和皇子太女请安,拉起 我的衣袖便道,“陛下要生了,颜大人是女帝的生产陪护,特命奴才过来将颜大人 请去!” 听他说完,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十月怀胎,女帝这才七月,人人都知道母亲身体虚,孩子胎动弱,本想再调养 几月,现在却要出世,怕是不论大的小的,都是性命堪忧。 我转头向太女使了个眼色,见后者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便焦急地跟着那宫人, 一路小跑往陛下寝宫奔去。 宫门外是骄阳如烈焰般灼热,连湖水都热得几近沸腾。 那宫人拉着我便往后殿的庭院跑去,那里有一片稠密的松林,里面是有条捷径 通往女帝寝宫的庭院,他二话不说,便拉着我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 遮天蔽日,恍如阴天,温度骤然间冷了不少。 那宫人只顾拉着我跑,背对着我一声不吭。 宫里不少人都说,这林子不干净,因为百余年前,太祖皇帝推翻了前朝的暴政, 领兵入宫时,有不少侍君宫人吊死在这里。据说这林子一到晚上就有阵阵哭声,有 时还有白影游荡,着实吓坏了不少人,而那些娇滴滴的宫人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 从这里走。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这宫人的面目,倒是陌生得很。 我狐疑地看着前面人的背影,心里生出几分警惕来,手伸进了胸口,握紧了里 面的匕首。 不出所料,他果然停了下来,面露凶光,从胸前抽出一把剑来。 我这才发现,为什么初见他时,觉得怪异,原来他为了藏剑,穿了一身料子稍 厚些的春服宫装。 “颜大人,你只要乖乖上路,我保证手起刀落,一瞬间的事,绝对一点都不觉 得不疼,”他嫣然巧笑地打量着我,眉眼间带着几分不舍,继而忍不住摸了摸我的 脸颊,喉结滑动了两下,“你……你要是让我亲一口,我就给你个痛快!” 我不怒反笑,压着心头的火气,一把将他拉入了怀中,凑在他耳边问道:“亲 一口就够了么?要不要试试其他的?” 他立刻霞光满面,气息短促地娇嗔道:“我,我可不会因为,因为你这样,我 就放过你……” “那你就,千万别放过我……”我一边用低哑的声音回道,一边在轻咬着他的 耳垂。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地扭捏着身子,禁不住我手指在他后背上的流连,多少有些 酥软了,却依旧仗着仅存的清明,紧紧握着手上剑,脸上是一副半推半就的模样, 湿乎乎的眼神,让我看在眼中越发反感。我一口含住他的嘴唇,轻噬吮吸着,一声 嘤咛从他喉间散出,他大概已经沉醉其中。 就是现在! “哐当”一声,剑已落地。 他未来得及发出声,便瘫软在地上,一把匕首深深地扎进心窝,一双惊恐的眼 睛睁得好似铜铃,双瞳含水,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他口中的血如泉涌,呐呐地像是 在说着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都说过了,除了吻,我还有其他的。”我皱眉对他道。 他听罢,面上带着不甘的怒意,挣扎着伸手要抓我的鞋子。我未加理会,弯腰 将他下摆的衣服裹着匕首手柄,拔了出来,血霎时间便喷涌了一地,他也抽搐了片 刻,断了气。 幸好有他衣服挡着,血才未曾溅到我身上。只可惜了那把匕首,那是容锦送我 的,虽然轻薄小巧,却切金段玉,现在满是血污,看着有些恶心。 啪啪一阵鼓掌声在我身后响起,我一边擦着匕首,一边转过身去。 “妻主,你现在下起手来,可真是越来越狠了,”安迟一边松散地拍掌,一边 笑吟吟地望着我,“你可知道,他是我们‘鹰眼’二等刺杀使,以他的身手,杀你 本来绰绰有余,却不曾想,唉——到底是美色误事啊!” “自己的人怎么不管束好!”我怒道。 莫名其妙地来人刺杀,我当然恼火。 “好妻主,我也不想啊,还不是太后越过我,直接下的命令,他大概是怕我舍 不得下手,”他委屈地道,拉着我的衣袖好似撒娇,“我这不是一听消息带就赶来 了,一来便看到你和他吻得热火朝天,想你大概想再为我和郡君添个兄弟,才不敢 冒然跳出来打搅了妻主的雅兴。” 说罢,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砸砸嘴道:“可惜啊,也是个清秀的人 儿,妻主真是半点不怜香惜玉!” “他要我命,我为什么要怜惜他?”我皱了皱眉头,转头看了他一眼,抹了抹 嘴唇开口道,“现在的形势,不论多卑鄙的手段,我都要活下去,有一家子人都在 等着我。” 他笑了笑,转身拔出佩剑,将尸身上的令牌挑了起来,揣入怀中,然后和我一 起并肩,走出了树林。 林外依旧烈日溶金,热浪滚滚,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场梦境。 第一次亲手杀人,我并没有太多不适的感觉。不想被杀就只有杀戮,我现在想 得很开,我得活,因为我不止在为我一个人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