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京郊的梨花渡口是位于齐河下游,是个不起眼的小渡口。它虽不像十叶渡那般 是通往各处的必经之路,白日里旅人却也熙来攘往、络绎不绝,但到了夜里就截然 相反,冷冷清清,半天都不见一个人。 渡口边遍植梨树,若是到了春天,重重梨花连绵不绝,扁舟过往如行云端,多 得是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 眼下夏季已过半,正是水梨初熟的时节,不经意间,便能看到浅青色的果子挂 满枝桠。 今夜月色溶溶,我沿着大道,独自走向渡口,亲耳聆听,齐河奔流的水声越来 越清晰。 说来,安迟选在这个渡口也算是用心良苦,梨花渡水流湍急,河床布满了暗礁, 周围更有几个险滩,追赶起来十分不易,此外,我若真跟他走了,后面的追兵也只 能使用小船,载不下几个人,他自持武功高强,解决起来轻而易举。 所以,我和容锦虽事先做了些布置,心里却依旧没底。 一个时辰前,容锦已带一队人马,埋伏在两里地外,只有一有风声,他们便会 立刻赶来。 走前,他与我恋恋不舍地相拥了良久,此去,我虽算不得生死未卜,危险重重, 却也是让他亲眼看着我去求另一个男人,那男人还是我名义上的侧夫,对我有所图 谋,他心里自然不好受。 可怎么办呢,儿子还在那人手中。 容锦面色郁郁,丝毫不在意下属的目光,将我搂得几欲镶入骨中。眼看着相约 的时辰已到,我只得强笑安慰了几句,他才不甘心地松开了手。临走之前,我故作 轻松地对他道了声“去去就来”,才狠下心转身走了。 这一晃神已到了渡口,我放眼望去,渡口只停泊了一条小船,船头点着两盏明 晃晃的油灯,见河埠照得敞亮。灯下的甲板上坐着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看打扮正 是船家,而站在埠头上的是一个黑衣男子,怀里抱着襁褓,口中悠悠地哼着童谣, 时不时地,还与前者聊上两句。 那船家先看见我,笑眯眯地道:“啊呀,公子,有人来了,可是你家妻主?” 黑衣男子转过头,见来人是我,点了点头,粲然一笑,男子身材修长,面容俊 美,正是安迟。 “爹爹,启程了吗?”这时从船舱里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看了我和 安迟一眼,扭头对船家道。 船家并不答话,只是看向安迟,安迟对他俩笑了笑,让他们稍作等候。 接着,他便抱着孩子向我走来,脸上仍旧是一派云淡风轻,若不是孩子现在就 在他手里,我都要错以为,这事是错怪他了。 “把儿子还给我!”我冷声道。 他充耳不闻,抱着孩子轻晃了两下,月光柔柔地落在襁褓上,我依稀可以看到 孩子熟睡的侧脸,心中不由一揪,伸手要抱,却被他避让了过去。 “跟我走吧,”他嘴边挂着一抹浅笑,深深地望着我的脸,半真半假道,“我 现在什么都没了,你可得赔我。” 都是愿赌服输的事,我没有亏欠他什么,怎么赔?我也赔不起。 我心中腹议着,声音又冷上了几分,蹙眉道:“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把儿子 还给我,我可以放你一马。” 这是我的底线,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他的命,他虽然失了官位,但到底还年 轻,况且还有才有貌有武功,只要野心小些,日子总能过得不错。 “我要你,我就要你,”他抬起眼,执着地道,“我承认倒戈向何炎之是为了 高官厚禄,但是你可知道,还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你,只有将权势握在手中,我才 能得到你!” 我听罢心底苦笑,看来昨日他示意何炎之将我活捉,打得便是这样的主意,若 是活捉之后呢?他是不是打算依仗着手里的权势,除去容锦,将我圈做禁脔? 想到这里,我身上一阵发冷,看着他的脸孔,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不知我心中所想,拉着我的手腕,目光脉脉多情,眸子灿若繁花,柔声道, “和我在一起吧,我会对你好,对孩子好,把他当成自己的骨肉来养,将来,我会 把一身武艺统统教给他,他长得像你,将来必定是个美人,我们两人一起将他养大, 我一定会做个本本分分的好父亲……” “安迟,我不爱你,”我口中吐出的那四个字,狠狠撞进了他心里,打碎了他 所有的妄想,他面色一变,愣愣地看着我,我垂下眼帘道,“我之前就对你说过, 事情了结后,我会给你休书。” “可我爱你啊,”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做梦,口中幽幽道, “自我第一次去荣睿公府,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同,后来我还时常跟踪你,打探的 你消息……若不是后来我被派到西北去了,也许我会按耐不住,不顾暴露身份,偷 偷去找你。等后来你来了西北,我也接到了任务,又能见到你了,你可知道,我那 时有多高兴,可谁知道,你却爱上别人……后来我常想,若是之前在京城,我再去 找你,你会不会……” “安迟,你弄错了,”我摇了摇头,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其实很早以前就喜 欢上了容锦,只是因为一些外界原因,我只能放在心里许多年,其实,他早在我心 里埋下了一枚种子,不需灌溉,便生根发芽,不可遏制。” “那你呢?你何尝不是也在我心里埋了一枚?它同样在我心中势不可挡,将我 折磨地体无完肤,”他听了脸色越发惨白,苦苦逼问道,“你们两情倦缱,要我怎 么办?” 我一语顿塞,这样情意绵绵的话,真不像他会说出口的。之前,我至多认为他 只是想要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妻主,毕竟他出生不价又野心勃勃,一个男子,若 有个好妻主也算是成功了一半。 所以,他之前的撩拨也好,示爱也好,我都当成了他的手段,要知道一直以来, 他给我的印象都是功利好强、玩世不恭。 现在看来,他的确是出自真心,只是这留人的方式…… “小姐,公子,你们到底走不走啊!”船家少年已等得不耐烦,急急冲我们高 喊道,“这大半夜的把人喊来又不开工,到底让不让人睡觉了。” “小君!”船家抽着旱烟,不悦地朝他呵斥一声,少年立刻侧过头,不悦地撇 了撇嘴,船家这才满脸歉意地朝这里笑了笑。 “你一定要跟我走,”安迟已收去先前楚楚可怜的样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 用力拖着我往穿上走,毅然决然道,“就是死,你也得和我死在一起!” “你别胡闹了!”我心知挣脱不开,只想将孩子纳入怀中,三番四次不成,只 好咬牙提出条件,“你若将孩子给我,我就跟你走。” 他顿下脚步,思索了片刻,大约是觉得将孩子给我,他也少了个负累,而我武 功不济,根本不是他对手,便顺势将孩子给我了。 孩子抱到在了怀中,我这颗心总算放了回去,襁褓的折角挡住了儿子的半边小 脸,他呼呼睡得正香,我刚想掀开,安迟忽然将我的手握住了,放到嘴边吻了吻, 亲昵一笑,弄得我生出几分尴尬来,只得无奈的偏过头去。 他兴许是错将尴尬当成了羞涩,嘴边重新漾起出一丝笑意。到底是江湖男子出 生,行事半点不做扭捏,大大方方地牵着我的手,向河埠走去。 “呵呵,怎么,闹别扭的小两口又和好了?”船家笑嘻嘻地吞吐着旱烟,凑了 过来促狭道。 安迟听了也不多做解释,勾着嘴角看着我,他双眼似娇似嗔,欲说还羞,极好 地印证船家的猜测。 “爹爹啊,快点开工啦,我还想回去睡觉哩!”少年不满船家的磨磨唧唧,跑 过来催促道。 船家点了点头,和少年一起,领着我们走在前头。 船停泊在河埠,因为渡口不大,河埠不过两人宽,安迟牵着我的手跟在他们身 后,我心底有些不情愿,与他错开了些落在后面,他却并不在意,时不时地回首凝 望。 木头搭建的河埠下是川流不息的河水,月光在水面上潋滟照人,我默默地任由 他牵着,对他一次次凝望视而不见。 船家在前头抽着旱烟,那味道略嫌辛辣呛人,随风一股股地吹了过来。 忽然,安迟捏着我的手陡然发紧,一手抽出佩剑,口中道了一声:“不好,烟 有毒……” 话还未说完,两道银光前后夹击,从他前胸后背贯穿了过去,他膝盖一软,跪 了下去。 一切都在须臾之间,毒烟加偷袭,虽不光彩却盛在有效。 船家和少年见已制住安迟,便回身向我行了个礼,继而又发了一枚绿色响箭, 通知容锦那边,事情已经办妥。 我低下眼帘,正对上安迟幽深的目光,他眼神清澈,里面并没有恨意,有的是 只差一步的惋惜。 他伤势不轻,血自他的后背和腰间流出,沿着木板的缝隙一直流到了我的脚下, 手却依旧死死地扣住,像是严丝合缝地黏在了一起。 “你看,我总是这样不走运,”他自嘲道,嘴角的笑意绽若花开,眼里却已蓄 满了泪水,盈盈欲滴,他见我不语,撅着嘴不满道,“小玉玉,我好疼啊……” 眼泪滑出了眼眶,映着月色,剔透晶莹地挂在腮边,只一眨眼,便落入了衣襟, 消失不见,朝生暮死,刹那芳华。 “疼就别动,”我轻叹一口气,哄孩子般轻声安慰,“那烟毒的作用不过是软 筋散,吸了提不起劲,不用多久自然会好。” “我就知道,你不会跟我走的,”他双颊带泪,含笑的嘴角流出一股鲜血, “可我就想试一试,哪怕用强也好。” 我微不可见地摇头,身后马蹄声声,是容锦来了。 他一来便见安迟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脸上的神色立刻变了变,咬着牙冲上前 来,死命地将他的手掰了开来,安迟虽中了烟毒,却拼着一股蛮劲,不肯放松,拉 拉扯扯,费了他不少力气。 我自昨日醒了,便未曾休息过,现在大局已定,才觉得身子疲惫不堪,容锦见 状立刻将孩子接了过去,一手将我搂在了怀中。 说来孩子真是皮实,这样的大风大浪他也睡得安稳。 跪坐在河埠的安迟怅然地望着那只空空如也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他 是在感叹世事无常,拼抢到最后,到头来还是输得干干净净。 “这不是我们的孩子!”容锦失声道。 我闻言一惊,连忙查看,里面是个更小些的孩子,为了冒充,还特意裹了衣服 进去。之前情况紧急,明昧不定,他还在有意无意间不让我掀开襁褓,我也全然没 有在意这些,理所应当地将他当成了自家孩子。 “安迟,我家孩子呢?”我冷声问道。 他呵呵一笑,对我勾了勾指头,示意我过去。 容锦蹙紧眉心,环着我的手臂僵了僵,却也只得无奈地松开。 我一步步走向河埠,他沿着身后的扶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说。”我已失掉了耐心。 “你在靠我近些。”他微笑着要求道。 我依言走近了两步,忽然,他双手捧住了我的脸,淬不及防地,狠狠吻了下去。 我脑子一空,清晰无比地听到了身后的一片惊叹声。 一个热烈而绝望的吻,晦涩难耐,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毫无征兆地开始,而后,戛然而止,一如他无望的爱。 “西苑……” 他展颜一笑,从我身边退了一步,往后倒去,噗通一声水响,片刻,他便湮没 在了急流之中。 从头到尾,我没有制止,不是来不及,而是遂了他的心愿,自此生死有命。 水汽烟淼,软烟袅袅,一切像是场飘渺得如同梦境,除了月华照亮的那摊鲜血。 一个怀抱自身后拥住我,我僵硬的身子才舒缓了下来。 安迟身受重伤,跳入急流,很多人都说,他肯定是死了。 我却觉得,想他这样的人,便是身死心也不死,决不会这样轻易丧命,所以在 我心底,一直都当他是走了,可我谁也没说。 究其原因,大抵是因为我对他,其实还是有几分佩服的,也许,还有丁点的动 心,但只是动心,不是爱情,毕竟他这样的拼尽全力地爱了一场,我若还是心硬似 铁,也是不可能的。 但仅此而已。 所以,我当他只是走了,正如当时,他对我说:“你愿不愿和我一起走,天大 地大,随心所欲地生活?” 我没同意,他便自己一个人走了。 现在想来,他当时这样说,大概也是出自真心,只可惜,我给不了。 儿子果然是在西苑,和他的奶娘一起,被关在最偏僻的库房里,安迟骗奶娘说 颜府会有大事发生,让她带着小公子躲在库房,过个一两天就会有人放她出来。 不知是奶娘人太笨,还是安迟太会说服人,总之,奶娘当真躲在里面不出来了, 家丁发现她时,她正在躺在贵妃椅上,优哉游哉地吃水果,儿子则在她怀里睡得正 香。 我哭笑不得,现在看来,安迟之前的一番折腾,就像孩子的恶作剧。 容锦则青着脸站在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她,吓得她几乎昏厥过去。 …… 所有的阴谋诡计,终于伴随着恼人的暑气一起,渐渐消退。 当园中夏花落尽,残荷枯黄的时候,新帝迎来了她的登基大典。 隆重的大典过后,百官散去,女帝却还要在入夜时分,站在城门之上,接受百 姓朝拜。 于是,等到上灯时分,我和容锦身着便服,去了城门口看热闹。 城门前热闹得像是一场狂欢,路上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四周是潮水般的欢呼 声,响彻云霄。 我张望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到,便和容锦默默退了老远,想想自己也是傻,上 朝日日对着,何必跑到这里和人挤着看。 便不自觉地勾了勾嘴。 “笑什么呢?”容锦见我不言不语一味傻笑,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我们回家吧,”我笑意更浓,挽起他的手,轻声道,“对了,父亲 说,儿子的名字让我们自己取,你可有什么主意?” “啊,让我好好想想……”容锦一愣,开始低头思索。 尖利的鸣叫声划拨长空,烟花银蓝色的天幕中盛开,绚丽璀璨,美不胜收。 身边有看热闹的孩子嬉笑着错身而过,他们三三两两争先恐后地涌向城门,口 中嚷着“快点快点”、“看看皇帝长什么模样”之类的话语。 我闻言一笑,与他们背道而驰,安安心心地携手夫郎归家去。 喧嚣渐渐远去,街灯将我们相依相偎的影子拉的老长。 漫长的岁月中,来来往往,无数过客,我先是与他们偶然邂逅,而后失之交臂, 回首怅然若失。所幸,我未曾与你失散,每次想你,只要一偏头,我便看到你伴我 左右,笑靥眷眷,暖若红日。 惟愿余下的时光中,我们依旧如此,长长久久乐升平。 (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