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一个星期以后,马里强打精神,挺着胸膛走到海边。却见刀鱼头坐在一块高 一点的礁石上喝道,将反革命蜕化变质分子马里拉上来! 三条腿和二龇牙立即跑过来,将马里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带到刀鱼头面前。 马里此时大病初愈,体力虚弱,没等三条腿他们怎么使劲儿,就老实得真像被批 斗的反动分子。 刀鱼头说,蜕化变质分子马里本来是革命的海碰子,但却被资产阶级的美女 毒蛇施用美人计拉下水,最后鬼迷心窍,掉进不能自拔的反动深渊。革命的同志 们,怎么办? 三条腿应声喊道,打!一切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说着真就用 捡来的树棍朝马里的屁股上敲打起来。二龇牙不敢打,只是站在一旁小声嘿嘿地 笑着。 马里猛然有些感动,失去韩靖,这个世界虽然已经暗淡无光,但还是有些温 度的。 玩笑开够了,刀鱼头和三条腿就开导马里。原来这些家伙也千方百计地打探 出韩靖现在的状况,终于弄清楚马里这个倒霉蛋的倒霉过程。他们连挖苦带嘲笑, 当然也伴随着真心实意,把马里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几乎就是铁青色了。 二龇牙毕竟还嫩,没有受过这等粗野的教育,他跑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呆呆地 站着。不过,这小子对刀鱼头他们的胡言乱语,还是有点好奇,否则会跑得更远 的。 刀鱼头说,一千句,一万句,最关键是一句,怪你当初在海边没把她干了! 三条腿说,现在干也不迟,革命不分早晚,造反不分先后。 刀鱼头说,现在干不行了,韩靖现在成了军人,破坏军婚都能判三年徒刑, 强奸解放军,那还了得?绝对得枪毙! 三条腿说,马里干韩靖,就等于干自己的老婆,怎么能说是强奸? 刀鱼头冷笑起来,什么叫老婆?老婆是在革委会那里登记,盖上公章的才算 数。要是登了记,你就是把她干死了也没事;要是没登记,她就是自愿让你干, 也得倒霉。你懂吗?这是法律。 三条腿说,那马里就太亏了,就是为真老婆也不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呀! 刀鱼头说,千不怪,万不怪,就怪马里是个大笨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什 么情呀爱呀,全他妈的胡扯淡,关键就是一个字,“干”!干了就是革命成功。 马里此时躺在沙滩上,任凭几个伙伴们胡说,他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 反抗了。 蓝天上开始出现了鸟群,在北极和西伯利亚生活的鸟儿又开始了长途跋涉。 去年秋天的场景在马里脑海里叠印而出:富有动感的蓝空像彩色电影屏幕那样, 灰色的鸟群,褐色的鸟群,黄色的鸟群,就像五彩的云朵在偌大的蓝天上舒展着, 移动着,并发出动听和嘈杂的鸣叫。马里觉得,韩靖此时正躺在他的身旁,他甚 至不敢往身旁看一眼,因为他知道只要看一眼,韩靖的身影就荡然无存。 刀鱼头几个还在那里无耻透顶地胡说着,但这些胡说还是一字不漏地钻进马 里发热的脑袋里,马里在心里怒气冲冲地叫喊着,对,千后悔,万后悔,最大的 后悔就是没把韩靖干了!老天要是再给我马里一分钟的机会,我也会在这一分钟 内夺回这巨大的损失。 二龇牙走过来,贴着马里旁边躺下。他并不看马里,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只 是朝着天空忽闪着。马里看到二龇牙肚皮和胳臂上的一些汗毛被燎焦了,不禁有 些心疼。再过些日子,他就会像真正的海碰子们一样,汗毛被燎得精光,只剩下 鱼鳞一样的粗皮老肉了。 二龇牙刚到海边的那几天,就像才出壳的小鸡,总有些惊慌失措。但在强劲 的海风和凶猛的海浪折腾下,很快就长出些羽毛来。有一次他竟然跟在马里后面, 也潜进五六个人深的水下暗礁丛里,尽管只待了不到几秒钟就逃命似的浮出水面, 然而这说明他已经闯过海碰子第一关。二龇牙浮出水面后,突然看到整个世界只 是红彤彤的一片,原来他鼻子里压迫出来的血花糊住了水镜。他吓坏了,“啊啊” 地尖叫起来。浮出水面的马里刚要过去相助,却听刀鱼头凶狠地喊,不要过去, 让他自己挣扎! 二龇牙大概已经喝了几口海水,他一面慌乱地踩水,保持头部露出水面,一 面急促地摘下水镜,但由于太惊慌竟失手把水镜丢到海里。二龇牙手扒脚蹬地爬 上岸,犹如落水的小狗,可怜巴巴地蹲在沙滩上,等着让太阳晒干身上的毛。 刀鱼头和马里他们上岸后,看也不看二龇牙一眼,好像他压根儿就不存在。 但过一会儿,刀鱼头走到二龇牙身边,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打猎,怎能把枪丢了! 说着就把从海里捞出来的水镜扔到他身边。 再一次下水时,二龇牙还是小狗一样蹲在沙滩上不动。但大家还是不理他, 一个个径自从他身旁走过去,三条腿甚至还吹着口哨。当马里他们扎了几个猛子 后,却发现二龇牙已经跟在他们身后了,并且像注射了一针什么高级营养似的, 一下子成长了一大截子,扎猛子的速度也有点凶猛起来。 刀鱼头说,一个大龇牙倒下去,千万个二龇牙站起来。 马里猛地大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就变了调。 刀鱼头说,你他妈是哭还是笑呀! 一个明亮的早晨,葛心红心情愉快地打扮自己。她在镜子面前欣赏自己的体 形,怀孩子有五六个月了,可还显得那么苗条,一般人不认真看,绝对会认定她 是正在读中学的女学生。突然,她小卧室的门被推开,父亲和三个哥哥一起走进 来。葛心红愣了,看来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从来不怎么回家的三个哥哥,不会 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无论是哥哥还是父亲,脸色都严肃得吓人。 父亲刚想开口说什么,只见大哥挥了一下手,让父亲出去,父亲顿了一下, 气哼哼地哼一声,走出门去。 大哥等父亲走出门,便用手将门关严,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出让葛心红五雷轰 顶的话来——你和万家林的事儿,犯了! 原来有革命群众举报,看到万家林和葛心红在海边“发生两性关系”多次。 赵英烈的父亲、区革委会赵主任勃然大怒,一定要严惩破坏军婚的坏分子。葛主 任得知情况后,感到大事不妙,他倒不是为了三条腿,而是一旦这事曝光,会让 他这个革命家庭名誉扫地。为此他连夜将在公检法工作的三个儿子紧急召来,商 量对策。葛主任的三个儿子真是了不得,大儿公安局,二儿检察院,三儿法院, 他们全家就把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阵地全占领了。大儿脾气比较暴躁,听了这个 情况后恨不能立即将妹妹的卧室门一脚踹开;二儿有些稳沉,他只是感到事态严 重;三儿挺柔软,说得商量个万全之策。这样他们一直商量到下半夜,在大儿的 坚持下,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只有把万家林打成强奸犯,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妹 妹葛心红的荣誉和葛家的革命尊严。 然而,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葛心红在他们再三分析事件后果如何严重的情 况下,却坚决地说,不是强奸,是我愿意。大哥大怒,说你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 酒,我们的好心你竟然当成驴肝肺!好吧,你不是嘴硬吗?那就一块儿判刑,双 双都是破坏军婚犯!三哥说,小妹,你不懂法律,你别以为你愿意,就能减轻他 的罪行,那更麻烦,这是同谋犯罪。 葛心红又不甘心地顶了一句,姓赵的死了,我还不能再找对象啦? 二哥说,小妹,你当然能找对象,可是一个烈士的妻子,这么快就找对象, 这怎么能行呢,这不是对革命烈士的污辱吗?再说了,你正怀着赵英烈的孩子… … 没成想,葛心红说了一句让三个哥哥五雷轰顶的话——那不是姓赵的孩子。 三个哥哥几乎不相信他们的耳朵是否长在脑袋上,甚至怀疑他们的小妹精神 不正常了。 葛心红看出三个哥哥要置万家林于死地,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将事情和 盘托出,说得鼻涕一把,眼泪一串的,真可谓声泪俱下。最后她说,反正我也不 要脸啦,你们就看着办吧,顶多是个死呗! 大哥蒙了,他没想到妹妹能与那个碰海的浑小子是一丘之貉,而且还如此执 迷不悟,顽固不化。他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二哥想了想,悄声对大哥说,打成强奸犯也不太容易,“多次在海边发生两 性关系”,就很难构成强奸罪。这还要想法涂改革命群众的检举信。如果姓万的 家庭有点反动的背景,我们还可以压他一下,可是我查了,他们祖宗三代都是贫 农。 柔软的三哥竟然被妹妹的诉说感动了,他和风细雨地做葛心红的工作,他说 我们当哥哥的都是为你好,赵英烈的父母如此愤怒,我们也不好办呀,这个时候 你可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赵英烈在社会上名声很大,你作为革命烈士的妻子,怎 么能干出对不起革命烈士的事呢? 大哥这时缓过气来,插嘴说,你不是普通老百姓的妻子,而是革命烈士的妻 子,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全都得跟你丢人。 葛心红又流着眼泪说,那你们就不要认我这个妹妹,我从此也不姓葛,我去 死! 大哥气得摔门而去,并恨恨地扔了一句,没想到咱家出了这么个败类! 二哥沉吟了一会儿,叹着气对妹妹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万家林破坏军婚罪 是铁定的了,如果你要是站在他的立场说话,下场是同样判罪,那时,我们哥三 个谁也保不了你。 三哥说,妹妹,你可不能傻,你要往长远想,必须坚持两条:一、你肚里怀 着的永远是赵英烈的孩子;二、你是被万家林多次勾引而误入歧途的。 葛心红没吱声。 三哥又说,就算你对姓万的有感情,可是他对你能这样吗?平日里男欢女爱, 山盟海誓,可是到了关键时刻,都是六亲不认,说不定姓万的还会反咬你一口呢。 我干这一行的,看得多啦。 这时,二哥给三哥使了个眼色说,这样吧,让妹妹自己先冷静地想一想,等 想通了我们再谈。 葛心红等哥哥们全都出去后,却一下子跳起来,她胡乱地穿上外衣,将门闩 插上,然后打开后窗,不顾已经有些沉重的身子,用力爬上去,并毫不犹豫地跳 到外面。 葛心红在海边找到三条腿,将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说出来。三条 腿只愣怔了一分钟,就英雄好汉般地拍着胸膛说,心红,我对不起你!你今后一 定要好好地过日子,我一个人去坐牢。 葛心红哭着说,我不让你坐牢,我绝不让你坐牢! 三条腿说,那就更糟,按你哥哥的说法,那样我们两人都得坐牢。 葛心红说,我去跳海,他们就死无对证了。 三条腿说,要跳海我们一起跳,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了一定在一起。 两个人都哭着走到海边高高的礁石上。从大洋深处刮过来的冷风,迎面扑来, 三条腿和葛心红都不禁打了个冷战。三条腿说,我们现在不是两个人跳下去,而 是三个人跳下去。葛心红不由自主地抱住肚腹。三条腿说,让我最后听一下小宝 宝心跳的声音吧。说着他跪下身子,将脑袋贴到葛心红的肚皮上,一阵“咚、咚、 咚”的胎音震响着他的耳鼓。三条腿猛地抱住葛心红大哭起来,两个人都放声号 啕。号啕过后,两个人竟然冷静了,他们呆呆地坐在那里,因为他们都明白,他 们是跳不下去的。 马里在城里的大街上急速地走着,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去办。其实他什么事 也没有,而且他都不知道自己往哪儿走。因为马里感到心胸里的血液停止流动, 这使他觉得像扎进暗礁丛里一样的憋闷,只有不停地走动才能得以解脱。走着走 着,他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走着走着,他又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韩靖父母家 的大门前。 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昔日那座破败的小日本楼,现在已经焕然一新,墙 上刚刚粉刷过的油漆,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还是那样鲜亮。更让马里吃惊的是, 小楼里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大特务头子韩国富变成革委会副主任,一切都鸡犬 升天。 马里越看越感到小楼上所有的灯光都是可恨的眼睛,而这些可恨的眼睛都在 趾高气扬地闪烁着,嘲笑他这个傻瓜。马里感到一阵冲动,这个冲动使他浑身热 血沸腾,热血沸腾又使他更加冲动,最终他冲动地冲进韩靖父母的小日本楼房里。 马里其实从来没进过这座小楼一步,所以进门之后有些发呆。原来他走进的 是一间很大的客厅,客厅摆着很阔气的古董式家具,全是贵重感觉的古铜色。 韩靖的母亲迎上来,她以为马里是渔业公司的人,来找她丈夫谈工作的。就 说,韩主任正在休息,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睡过一天完整的觉了…… 马里不听则罢,一听更火了,什么狗老婆,竟然称自己的狗丈夫是韩主任, 真他妈的恬不知耻!他立即怒火万丈地说,我不是来找革委会韩主任,我是来找 大特务韩国富的! 这时,韩靖父亲披着睡衣从二楼的小楼梯上走下来。他说我就是韩国富,你 有什么事? 马里从来没见过睡衣,只觉得资产阶级才穿这样滑稽的衣服睡觉。另外,他 看到韩靖父亲的身体很他妈的健康,肚子竟然还有些发福地向前腆着。马里恨恨 地想,这个本来被斗得快要死了的大特务,为什么能这样健康,就是吃我送给韩 靖的海参鲍鱼。想到这里,他更加怒气冲冲地说,大特务韩国富,我是来找你算 账的! 韩国富有些紧张,说我现在已经到革委会里工作了,请你不要再叫我特务… … 马里没等韩国富说完,就高声打断他,你不是大特务头子,我父亲怎么会是 特务?! 韩国富愣住了,他问,你父亲是谁? 马里说,我父亲是马守成,是你派他去投敌叛国的。 韩国富怔住了,但他立即礼貌地让马里坐下,并要老婆去烧茶。 韩国富说,你父亲是不是特务,我说了不算,因为革命群众查出那天电报员 的记录:渔船所处的海域天气晴朗,渔船与公司联系正常,却突然地就中断了。 问题是那天在同一海域里下网作业的,还有不少本公司的渔船,却安然无恙,这 就不能不让革命群众怀疑了。 马里气愤地打断他,不管怎么说,你这个大特务头子都解放了,我父亲就更 得解放! 韩国富说,我与你父亲的问题是两回事…… 马里喊叫起来,一回事,绝对是一回事!你是特务集团里的头子,我父亲只 是你手下的成员!这是你在台上说的,你现在妄想抵赖,没门儿! 韩国富有些尴尬地看着马里,他眨着眼睛,眼神却朝一个地方射去,马里顺 着韩国富的眼神看到桌子上的电话。到底是他妈的资产阶级,家里竟然还有电话 机!但马里立即悟道,韩靖父亲是想打电话给公安局来抓他。想到这里,马里更 加火气冲天,他冷笑着对韩国富说,你不是想打电话要公安局来吗?打呀,我正 等着公安局来抓特务呢! 没想到,这时电话铃响了。韩国富手动了一下,想去接电话,但他看了马里 一眼,没敢轻举妄动。这时,韩母端着茶水快步进来,她拿起电话,刚听了一句, 就说,是靖靖呀……你问我们怎么样?我们…一·韩靖母亲用眼神瞟着丈夫,意 思是我该怎么回答。 韩国富示意正常回答。 韩母立即说,我们挺好的,刚吃完饭。你爸爸也挺好的,他呀……他正在楼 上休息哪……你也好好休息吧…… 韩母放下电话。 马里觉得此时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跳,他甚至还能听见血液在心 胸里哗哗地流淌。他感到不仅是父亲冤屈万分,自己更是冤屈万分。但父亲的冤 屈是别人强加的,他的冤屈是自己自找的。马里有些冷静了,他说,我父亲出事 以后,你在公司大会上宣布是海上作业工伤死亡。可是你后来却又改口说我父亲 是投敌叛国的特务,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韩国富看到马里的话语有些软下来,也不那么紧张了,他从茶几上拿起一盒 香烟,问马里吸不吸,看马里不动,就自己抽起来。他喷了一口烟说,我当时革 命觉悟低,听信反动权威的分析,你父亲的渔船出事,他们说是大自然一种暂时 无法解释的现象,西半球有个百慕大海域就经常发生这些奇怪的事,不用说上千 吨马力的渔船,就是几万吨的巨轮也照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西方科学家称为魔鬼 三角洲,可能这个三角洲在亚洲也存在。所以,我就丧失了革命觉悟…… 马里听到这里,一股怨气和怒气又涌上来,再看到韩国富抽烟的傲慢样子, 毕竟当惯了大经理,那个派头还是不减当年的。马里用拳头狠命地砸了一下身前 的桌子,怒吼道,胡说,我不听!反正你这个特务头子解放了,我父亲也得解放。 否则,我过不好,你也别想过好! 马里摔门而去。 第二天一早,马里骑着车子正要去海边,韩靖大姐却在路口上堵住马里。马 里立即想到昨晚发生的事,韩靖大姐肯定是父母派来的。他跳下自行车,反正他 妈的这个样了,你敢死,我就敢埋! 可是韩靖大姐并没提父母一个字,反而带点笑容地说,你可是个男子汉呀, 应该坦荡些吧…… 马里冷冷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靖大姐说,我上次带来的钱,可能少了,你肯定不满意。所以,韩靖说再 给你加一些,或是你说个数,她按你说的钱数给你。 马里气得脸都扭歪了,他恶狠狠地说,你告诉你那个流氓妹妹,她欠我的不 是钱! 韩靖大姐吃惊地看着马里,低声说,韩靖也知道欠你的太多,不过……你也 应该正视现实…… 马里冷笑起来,你说得太对了,我他妈的就是没正视现实,所以才上当受骗! 说完,他跳上自行车就飞驰起来,一直到海边他还是飞蹬着车子,那劲头几乎就 要把自行车一直蹬到大海里。 刀鱼头拍着巴掌喝彩,欢迎马里痛改前非,重新焕发革命青春! 二龇牙也在旁边跟着拍起手来,他说,我们正盼望你来呢。 马里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三条腿没来。 刀鱼头说,随着革命形势迅猛向前发展,我们海碰子的革命队伍越来越精粹 了。 马里说,这小子怎么会不来? 刀鱼头阴阳怪气地拉着长音说,他也和你一样呀,病了呀!我估计也是相思 病,不过,不可能是单相思。 马里愣愣地看着刀鱼头。 刀鱼头说,你看我干吗?三条腿比你强,他绝对把葛老坏的千金捣鱼酱了! 马里把脸转向大海,大海已经从夏日的橄榄绿变成秋日的宝石蓝。秋风浩浩 荡荡地刮着,犹如一个巨大的扫帚扫来扫去,把大海扫得平展而清澈。 精确地说,现在海碰子是两个半人队伍了,确实很有些孤单。但刀鱼头却依 然是往日的英姿样走在最前面,马里居中,二龇牙在后面紧跟,嘴里唱着:抬头 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大救星…… 刀鱼头回头呵斥他,你他妈的怎么老是唱这个调,你想让我们自杀呀! 二龇牙不唱了,这小子的歌喉比他哥还动听,但自从他到了海边,却只唱这 一支有些忧伤情调的歌。他其实不知道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甚至还不知道他哥 到底死没死呢,否则他连这样的歌也不会唱的。 刀鱼头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情绪,便说,现在是公鲨鱼和母鲨鱼上床的季节, 你们可要小心,别让公鲨鱼把你们当成老婆捣了鱼酱呀。 二龇牙害怕地站住了,他的手竟然不由自主地捂了一下屁股,看来这小子什 么都懂了。 刀鱼头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贴着平展的海面传导得很远,可以看见远处渔 船上的人抬头朝这边望。马里也大笑起来,面对如此远阔的大海,你就是有千愁 万恨,也会宣泄一空。 海湾那一头,也有一群海碰子下水,他们高喊着,退潮喽,发财喽! 刀鱼头也应声喊着,退潮喽,发财喽!然后像饥饿的鬣狗发现羚羊,狂奔人 海。 俗话说,十四五,两头堵。意思是农历十四和十五两天,早晨退潮,晚上还 退一潮,所以赶海的人得一早一晚都要来。 马里他们拼完了早潮后,都躺倒在沙滩上昏睡,由于疲乏,睡得一个个昏天 黑地的。等下午爬起来,看到晚潮又要开始,便重新抖擞精神,准备再次冲刺。 当晚潮的第三水上岸时,天已经黑了,如果没有燃烧的火堆照亮,他们只能在沙 滩上瞎子摸象。天越黑,燃烧的火苗越显生动可爱。海碰子们围着火苗四肢扭动, 远远看去,却又犹如群魔乱舞。 马里这时却又想起韩靖,特别是想起韩靖给她妈打的那个电话,心里不知怎 么,有种酸楚的滋味。人家毕竟是一家人,你马里算个什么东西! 马里对刀鱼头说韩靖大姐替韩靖来送钱的事。 刀鱼头说,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你他妈的还是傻蛋一个。 马里反驳说,钱算什么,我只要能拼命扎猛子,就能来钱。可我真的要了她 的钱,那才是真正的傻蛋呢。 刀鱼头冷笑起来,那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人?晚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喽!现在,钱你又不要,我明白,你他妈的要的是自尊。可自尊有屁用,结果只 能是人财两空! 马里不说话了。 刀鱼头说,我们他妈的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山狼海贼。海里的鱼是怎么到手 的?是渔枪打上来的,心不狠,手不准,什么也白搭!韩靖那样真枪实弹的女人, 本来就不是你应该得到的,老天送你个机会,你不捣她的鱼酱,活该倒霉! 马里更是哑口无言,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 刀鱼头看到马里像死了一样地沉默,便安慰着说,行呀,你也算有点收获, 奶子摸了,嘴也亲了,革命虽然没彻底,但总算闻到梨子的滋味了。 马里闭上眼睛,整个人彻底与黑夜融为一体。 深夜,马里悄悄从被窝里爬起来,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骑上自行车朝黑 暗中驶去。 秋夜的凉风迎面扑来,浑身火气的马里丝毫感觉不到凉意。他只是一个劲儿 地蹬着车子,并不时地摸着沉甸甸的口袋。马里所有的口袋里都装满坚硬的鹅卵 石,这些坚硬和沉重的东西让他心里踏实,让他充满报复的恶意。很快,马里前 面出现了韩靖父母住的日式小洋楼。他将车子无声地停在小洋楼门前十米远的地 方,然后掏出口袋里一枚枚手雷一样的鹅卵石,用尽气力朝小洋楼所有的窗口打 去。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哗啦声,马里越发打得猛了。 窗子里有人发出尖叫声,马里并不慌,这些小玻璃窗的破碎声,远没有他砸 海味馆大玻璃窗的轰响雄壮。于是,他继续稳准狠地砸着,窗子里的尖叫声越大, 他听了越有乐感。一些鹅卵石从打碎的窗户长驱直入,砸到家具或镜子上,发出 更美妙的声响。 最后,马里将所有的鹅卵石都打光了,这才跳上自行车,用胜利者的目光扫 了一眼千疮百孔的小洋楼,缓缓地蹬着车子离去。他这是故意放慢速度,他甚至 希望专政队赶来抓住他,好让流氓韩靖和她坏蛋父母知道,这就是老子干的。马 里是堂堂的男子汉,他才不会逃跑呢,逃跑是胆小鬼干的事,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然而,一切还是那样寂静,整个城市还是牢固地盘踞在那里。不用说是鹅卵 石,就是真的手雷,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马里差点就想停下车子,站在那里 狂吼一通,让全城的坏蛋们全都惊醒,世界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他妈的 还在睡觉! 但凉爽的夜风最终将马里吹得清醒了,他像大梦之中一下子被惊醒似的,陡 然地猛蹬车子,朝黑暗中飞驰。他一直朝一个方向飞驰,如果前面有什么东西阻 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前面说过,马里住的城市是个半岛,所以,他很 快就骑到海边,听到一阵海浪的轰鸣,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并摸索着坐到一 块平滑一些的礁石上。 马里想,韩靖父母绝对会猜出是他砸的玻璃窗,绝对会到专政指挥部报案, 专政指挥部绝对会到他家抓人。这一连串的“绝对”让马里有点怕了。他不是怕 自己会怎么样,失去了韩靖,马里疯狂得都想杀人,他怕个屁!但这样蛮干会给 他母亲和妹妹带来不安和不幸,马里开始有点后悔。他确实有点太冒险了,君子 报仇十年不迟,他应该想个更巧妙更阴险的报仇方式才对。 马里在海边躲了一宿,凌晨时分他偷偷地溜回家门口附近,发现一切都静悄 悄的,不像发生过什么事。最后他大胆地开门回家,母亲和妹妹刚刚醒过来,他 们竟然不知道马里夜里出去过,不知道这个城市某个地方发生了一场战争。 一连三天过去了,整个世界依然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样,马里安 然无恙。只是刀鱼头发现马里的表情有点不正常,他用诡诈的目光盯着马里说, 你小子是不是又干什么坏事了?老实交代! 马里脱口而出,我把韩靖家给砸了。 刀鱼头不相信,他说,你马里干不出这个英雄壮举来。 马里没反驳刀鱼头的话,只是平静地拨弄着屁股下面的鹅卵石,最后捡了一 个大一点的,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猛地扔出去,那鹅卵石在空中疾飞如箭,落进 滚滚的浪涛里,“扑通”一声溅出一朵漂亮的水花。 刀鱼头笑了,好,你小子有种,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马里还是没吱声,因为此时他的心里正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不 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不相信已经晋升为革委会副主任的韩国富,能 大度地放过他。 刀鱼头又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干得好! 马里忐忑不安的感觉一下子消失。对,管他什么结果,只要你们不能把我枪 毙了,就拼到底。想到这里,马里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地唱着,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 二龇牙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过马里唱歌,而且他感到马里的歌声雄壮有力, 所以他停止了正在磨渔枪的动作,侧耳细听。等马里唱完后,便称赞地说,你的 鼻腔共鸣很好,要是能得到专业教师的训练,绝对会成为歌唱家的。 马里很有些兴奋,又唱了一遍“谁也不怕谁”。 二龇牙笑了,说不是“谁也不怕谁”,是“究竟谁怕谁”。 马里狂吼着,就是谁也不怕谁!就是谁也他妈的不怕谁! 二龇牙赶紧低下头去磨他的渔枪,只是偷偷地抬眼看一下继续疯唱不止的马 里。 刀鱼头在一旁笑道,人越是害怕,越是大声唱歌壮胆呀! 刀鱼头说对了,马里正是心虚,才摆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他不仅大声地 唱歌,还故意大声说话,并且走路也雄赳赳地学李玉和“迈步出监”的架势。但 马里心下却时刻觉得大事不妙,尤其是从海边回到城里,马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放 慢自行车的速度。特别是进昌盛街道时,他几乎随时准备掉头往回跑了。 马里心里在想,也许专政指挥部的人马会从路口突然冲出来,像对待所有的 “牛鬼蛇神”那样,把他狗一样地打翻,然后五花大绑,拖到车上拉去批斗。马 里心里在想,也许专政队正埋伏在他的家里,只等他一推门,就如狼似虎地扑上 来,将他按倒在地……因为马里看到过多次专政队抓人的场面。 然而,一切还是那样不可思议的平静。 马里走进家里,更是平静得吓人,母亲和妹妹不见了。他看到桌子上有张纸 条,上面写着: 哥哥,我陪妈妈到老鬼爷爷那儿去了,饭在锅里 热着,妈妈特地给你炒了个鸡蛋,你可要趁热吃呀!!! 妹妹马云在“趁热吃呀”后面打了三个感叹号,这使马里心下大为感动。 马里却没有一点食欲,在浪涛中拼了半天命,竟然也没一点疲乏感。这时, 刀鱼头和二龇牙两个人“呼啦”就闯进门来,把马里吓了一跳。 刀鱼头说,别害怕,我们不是专政队。说着拍了一下马里的肩膀,你小子确 实是暴力革命,我们刚刚去看了,五个窗你全给砸了,正在修哪。走,咱们去下 馆子,庆祝你炮轰日本小洋楼大捷! 马里说,我不去。 刀鱼头说,不是我请客,是三条腿。这个家伙不知有什么喜事,喝得满脸通 红地跑到我家,非要请咱们几个喝酒。 马里迟疑地说,三条腿不是说他病了吗?怎么会满脸酒气…… 刀鱼头说,这小子看来是装病,他迈着革命的大步撞进我家,说他在红卫饭 店摆了一桌酒菜,有重要的事告诉我们,我觉得这小子是阴谋得逞了。 马里知道刀鱼头所说的“阴谋得逞”,意思是三条腿将葛心红弄到手了。 三条腿早就坐在红卫饭店那里等着了。他要满了一桌子酒菜,几乎全是他捕 捞来的海物,经过厨师加工的菜肴。更让大家眼亮的是,这小子竟然带来一瓶茅 台酒。那是真正的茅台酒,因为酒瓶上印的商标没有革命的字样,所以被重新贴 上一张领袖诗词,“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被重新贴领袖诗词和语录的茅 台是酒鬼们珍藏的极品,因为这就说明是激烈革命之前出厂的酒。看来三条腿把 家里藏匿的珍品拿出来了。 刀鱼头小心翼翼地倒了一小杯酒,用鼻子闻了闻,再用舌尖舔了一下,很脆 地咂了一个响,说绝对好酒。他举着酒杯说,三条腿这样隆重地招待我们,肯定 是人生最大的喜事,我先干一杯,表示祝贺!马里和二龇牙也举起杯,赶紧喝了 一/口,这可是茅台呀,祖宗三代都没喝过的高级东西。 三条腿也举起酒杯,狼一样地嗥叫着,干,干,干!……这小子其实和马里 一样不能喝酒,再加上他已经喝得满脸喷红,所以,这一杯酒灌下肚,顶得他两 眼立即溢出泪花。他说,先别祝贺我,先祝贺马里。说着三条腿又斟满了一杯, 对马里说,我服你了,炮轰日本小洋楼,绝对厉害!不过,你要是早这样厉害, 韩靖不是早拿下了吗? 刀鱼头说,你知道谁在那里修门窗吗?至少有一个班的小兵蛋子,看来韩靖 挺有能耐呀! 马里也许被这一口高级酒刺激起来,他不知是兴奋还是愤怒,用拳头“咚” 地擂了一下桌子,眼珠子喷火却说不出话来。 饭店里的收音机正在播革命歌曲,刀鱼头用筷子指挥,几个人立即跟着收音 机里雄壮的乐曲唱起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 命是用暴力打碎…… 饭店其他吃饭的顾客很不满,但他们只是敢怒不敢言,谁敢反对唱语录歌, 那他就是找死!刀鱼头越唱越凶,竟然站到板凳上,最后把饭店里所有的顾客都 唱跑了。 大家唱够了,也冷静下来,刀鱼头说,三条腿,你今天这么大的破费,是想 向我们炫耀什么,快说,我们好为你欢呼。 三条腿愣怔了一下,猛地扑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把刀鱼 头几个吓了一跳,不知三条腿为何情绪大起大落。 三条腿的大哭却又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刀鱼头,看着马里,看 着二龇牙,然后一字一板地说,我把葛心红捣鱼酱了。 马里吃惊地看着三条腿,觉得他可能是说的酒话。 刀鱼头却笑起来,用不着你坦白交代,我早就猜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喝酒, 祝三条腿捣鱼酱成功! 三条腿却将手里的酒杯“啪”地摔个粉碎,然后掏出一张信纸,朝桌面上一 拍,大家围上去看,一个个蝌蚪大的字,非常清晰: 尊敬的公安革委会领导同志:我叫万家林,现在向你们自首,由于我思想反 动,品质恶劣,长期以来垂涎女人美色,所以,就用各种下流的手段,引诱革命 的葛心红同志…… 刀鱼头小心地将信纸叠起来,沉默不语。 三条腿却倏地一下抓起酒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说了句,三年后,哥儿 们回来和你们一起腾波踏浪! 深夜,马里从饭店里摇摇晃晃地回到家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他使劲儿地眨了眨被酒烧红的双眼,不由得大吃一惊,是韩靖,绝对是韩靖。她 还是穿着那套崭新的军装,红色的帽徽红领章。 完全像刚刚扎了一个深深的猛子,马里感到极度缺氧,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尽量稳住自己站立的身子。 今天是农历十八,都说十五的月亮圆,其实月亮最圆的日子是十七八。偌大 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上,照出一片银亮的世界。在这个银亮的 世界里,站着亭亭玉立的韩靖和呆若木鸡的马里。 不知过了多久,韩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家是你砸的吧? 马里喷着酒气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砸的。 韩靖说,你为什么要砸我家的门窗? 马里顿了一下说,你不明白吗?……他突然哭了。天哪,山狼海贼的马里竟 然哭了,哭得那样小儿科,而且是在他最怨恨的人面前哭了。 韩靖大概没想到马里会哭,她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马里哭得摇晃起来,只 是犹豫了几秒钟,便上前扶了马里一下,然后跟马里进了家门。 一切都像是老天安排妥当,母亲和妹妹在老鬼头那儿还没回来。 但进了屋里,马里的泪水更像水龙头出了故障,怎么也无法关闭。他气得又 揪自己的头发又掐自己的脸蛋子,但是没用,还是在恬不知耻地流着泪水。 默默站在一旁的韩靖掏出手绢,但她只是将手绢握在手里,没敢递给马里。 终于,马里克制住自己的恬不知耻,他看着眼前站着的,绝对是飒爽英姿的 韩靖,身上穿着的绝对是他这辈子也没资格穿的真正军装。于是,他燃烧了几百 次的怒火再度燃烧,似乎有谁在后面推了他一下,马里猛地就上前抱住韩靖,嘴 里恶毒地骂着,你这个流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马里找不出更解恨的词儿 了,他死死地将韩靖抱在怀里。 没想到,韩靖竟然毫不反抗,甚至连哼都不哼一声,任马里疯狂地搂抱。 这种绝对不可能的温顺和驯服,简直就是对马里极端的藐视,但也是无声的 鼓励。马里更加疯狂地对韩靖发起了憋闷已久的愤怒,他绝对强奸犯一样地撕扯 着韩靖身上的一切。 韩靖在马里粗野地撕扯下,只是用手牢牢地护住头上的军帽。当马里揪着她 的衣袖时,她竟然顺从着马里的粗野动作。自动将光光的胳膊从袖口里抽出来, 然后又去护住军帽。 马里恍恍惚惚地感到,韩靖大概怕他看到那还没长全的阴阳头。真他妈的资 产阶级女流氓,到了这样的时刻,还顾及虚伪的形象。但这并不妨碍马里要干的 事,不一会儿,被撕扯得白光光的韩靖就那么一览无余地躺在他的面前,犹如当 年马里四肢不动地摊在沙滩上一样。 历史看来是绝对公平,你给我半斤,我给你八两。 尽管马里为有这么一天而发狂地梦想过无数次,但梦想真正变成现实之时, 他的狂劲儿却不知怎么,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有些昏头昏脑了。突然, 在他身后猛地爆响着海碰子们的狼一样嗥叫,捣她的鱼酱,捣她的鱼酱,再也不 能错过了! 这喊声让马里陡然恢复了凶恶的清醒。是啊,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雪白的大腿,那真枪实弹的乳房,那注满樱桃汁的嘴唇,那爱情需要的一切, 那么真实,那么驯服,那么坦白,那么赤裸裸地摊在他的面前,任他随心所欲地 索取。 浪涛在耳边轰鸣,激流在心胸里冲撞,马里已经举起渔枪——但他从来没有 刺杀过心甘情愿让他刺杀的鱼呀……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痉挛使马里渐渐明白,他并没有昏头,他没有胆怯,他没 有丧失力量。他之所以像个傻帽一样站着不动,其实是一种理智的绝望使然。 马里呀马里,你其实比刀鱼头还凶狠,比三条腿还流氓,比大龇牙还忧伤。 你不是想征服一次,你是想征服一百次一千次一直征服到永远;你不是要征服眼 前的一切,你还要征服这表层里面的,这丰美肉体深处时刻跳动的东西——心灵, 但那就等于要她的命。因为命运注定不会让躺在炕上的这颗心灵与他一个频率跳 动的。 马里完蛋了,他尽管是杀生于暗礁丛中的山狼海贼,尽管是腾波踏浪的英雄 好汉,然而,面对眼前这绝望的享受,马里却没有力量享受绝望。 韩靖似乎很冷静地闭着双眼,她两手只是紧捂着头上的军帽,其余的一切都 在准备承受。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屋里却骤然静得不可思议,预料中的狂潮并 没有出现。这意外的沉寂让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眼前分明是一座刚 遭际怒潮、风暴轰击后的礁石。 韩靖闭上眼睛又等了一分钟,也许是两分钟,她再次微微地睁开眼,看了看 眼前这傻呆呆的礁石。之后,她不得不迟疑地拖过胡乱扔在一旁的衣服,却又是 很仔细很讲究地一件件穿好,系上每一颗纽扣。最后,穿戴整齐的韩靖竟然到镜 子跟前,对着镜子正了正始终没摘下来的军帽。 韩靖斜着眼睛看了一下石雕似的马里,走到门口,却突然站住了。她回头说 了一句让马里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咱们——就算扯平了。 在涛声轰鸣的海边,刀鱼头拍着马里的屁股笑着说,韩靖主动到你家,这盘 菜就是端给你吃了! 马里毫无表情。 二龇牙也不知深浅地走近马里,这小子对马里这件事饶有兴趣。 刀鱼头有些下流地笑着问,出血了吗? 马里继续毫无表情。 刀鱼头百折不挠,他换了一种文雅的语言,她流红了吗? 马里机械地点了点头,因为他极其沮丧和绝望的回忆中,眼前总是一片红光 闪耀。那是韩靖军帽上的红星,这个女流氓始终用双手死死地护着头上的军帽。 刀鱼头拍掌大喊,行啦,只要你是第一个捣鱼酱,绝对够本啦! 马里躺倒在沙滩上,闭着眼睛,在别人看来,确实是一副“够本”的模样。 刀鱼头猛地放开喉咙,高唱起来: 美不美呀—— 头一嘴! 小妹妹呀。 我的心肝肺…… 呼天抢地的波涛,在太阳和月亮巨大的引力下,又一次循规蹈矩地退下去, 海碰子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捕猎。马里攥着浸透血腥味的渔枪,潜进他无数次潜进 过的暗礁丛。他听到扇贝关闭壳门的声音,他看到自以为藏匿巧妙的海螺狡猾地 移动,一条老眼昏花的黑鱼从枪尖前慢腾腾地摇着尾巴。但他并不为之所动。他 的眼睛只是扫描浑身花刺儿的海参,眼下,这个玩意儿最值钱。 当马里的气力耗尽不得不浮出水面时,他手里已经握着三四个肥大的海参。 但他没有像往日那样贪婪地再次扎下水去,而是用陌生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的城市, 因为他第一次能这样从容地从海里观望陆地风景。 马里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生存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此时,所有高高低低的建筑 都镀上秋日亮丽的阳光,远远看去分明是一座金属铸就的世界,那样庄重,那样 稳定,那样坚不可摧。相比之下,在波浪中摇晃的他是那样的渺小和懦弱,他简 直就像革命群众怒斥的“跳梁小丑”。 一阵凄凉却高傲的叫声从高天上传来,那是从更北方大洋边飞来的鹰群,这 些骄傲的大鸟,伸展着两扇巨大的翅膀在空中盘旋。由于有着独立寒秋的能力, 尽管数量不多,却能占据整个天空。 也许,哪一只又会被毒蛇咬中。马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之又长长地吸了 一口气,再度潜进波涛滚滚的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