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丽鹃带着二老板的指责和未完成的工作回家,嘴巴撅成两只台湾香肠。“亚平! 我好伤心呀!”一进门,丽鹃就哇哇地撒娇。 “亚平不回来吃饭了,加班要到晚上10点。”婆婆又站在门口迎着拿包。“他 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丽鹃问。“跟家里打过不一样吗? 知道个信儿就行了。吃 饭,吃饭!” 丽鹃一走进饭厅,胃口就倒了。桌上,放着昨天剩的猪肉炖白菜,今天里头可 能也就续了点粉条儿,猪肉估计昨天就捞完了,于是,今天剩的就是白菜粉条汤。 旁边放了一小碗番茄炒鸡蛋。大红的番茄非常活跃,而零星可找的鸡蛋显得萎靡。 “吃呀吃呀!”婆婆吆喝着,还一个劲儿往丽鹃碗里夹粉条。公公对剩菜看也不看, 筷子只往番茄上走。 “妈,今天没买菜啊? ”“买了。红烧肉我都放火上炖了,亚平一说不回,我 就把火给关了。家里没人,就不用那么忙活了,昨天的剩菜还有,凑合一顿,明天 再吃新的。吃啊吃啊!” 丽鹃心里冷笑一声,哼,家里没人? 我不是人,你不是人? 难道就你儿子是人 ?想起以前亚平跟丽鹃说的笑话,说他们那里女人都没地位,若男人不在家而外头有 人敲门,门都不开就回一句:“屋里没人儿!”当时还觉得特有趣,轮到自己了觉 得一点都不好笑。 亚平妈手里端着一盘昨天剩的炒白菜。那白菜的绿叶子昨天就被挑完了,今天 只剩一堆白晃晃蔫叽叽皱巴巴的菜帮子。因为没有热,上面凝着点猪油霜,亚平妈 炒菜放的油是从肉汤上撇出来的。“昨天的菜怎么没倒掉? ”丽鹃问。“为啥倒呀 ?又不馊又不坏的,多可惜呀!我吃我吃。” “那你也得热热啊!冷着吃胃要坏了。”“热什么呀,就这几片菜叶,都不值 个火钱,饭都滚烫的,两样一拌,正合适。” “何必呢,妈!家里又不是买不起菜,你这样亚平看到会伤心的,一把菜不过 几毛钱,吃新鲜的也健康。”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不能浪费啊!你们都没过过苦日子。你不知道,六○年 的时候,别说是菜帮子,就是好点的草根都找不到啊!钱虽然不多,可省一分是一 分不是? 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以前我跟婆婆过的时候,女人吃饭都不上桌的。 好的,新鲜的,肉,都尽男人和孩儿吃。女人就吃剩的。他们男人要出大力气的, 身子亏不得。我们多吃一口少吃一口没什么关系,糊饱就行。” “妈,我不吃剩菜的。以前我家爸爸吃。结婚以后一顿吃不完的就倒掉。这个 我吃不下去。”丽鹃想想,没忍住,决定说出来。她显然可以憋着听着却不理,但 她觉得她说出来是一种态度,否则就是默认了自己在家里的从属地位,而这在丽鹃 眼里是不可忍受的。在大上海,哪家不是女人老大? 丈夫都跟捧心肝捧宝贝似的哄 着,丽鹃的妈妈,在家里吃块鱼,爸爸都先把刺挑出来。丽鹃既不希望亚平低三下 四,又不希望自己被踩在脚下。平等——这个很重要。剩菜要不吃,大家都不吃; 干活要不干,大家都不干。如果一个人首先在人格上就将自己屈尊,这个婚姻就没 有存在的意义。 “哎呀!我就是一说,我没叫你吃呀!我吃我吃!”婆婆慌忙将空盘子又往自 己手边揽了揽,还就势将剩菜汤泡进饭里。 “你看你这房子,虽说住上了,贷款得还20年呢!20年啊!等还完了都半大老 头老太了,有这一身债压着,浑身都不舒坦。能抓紧还就抓紧还吧!你贷款利息多 少? ” “五点几吧!” “你看看,这就是拿人家的钱过自己的日子,一年五点几,十年就五十几,二 十年就翻了一番都不止啊!等于是给银行打工了。我要是你们,觉都睡不着,重石 压心。要我说啊,当省则省,早还完了心理上不压迫。” “妈,现在都这样的呀,谁家买房子一次付清? 那是暴发户。现在不买,以后 买更贵。你自己也知道,我们这房子买完以后到现在都快翻一番了,等于把银行后 20年的利息赚回来了。现在不享受,攒钱还房款,吃没吃到,穿没穿到,吃得不好, 再累出病来,不是更不划算? 你的观念要改一改,现在是以人为本,人好一切都好, 要过得有质量。” “你们这些小年青啊!唉!没受过苦。我们那里说,地窖里啥时候都得预备着 地瓜,粮仓里啥时候都得存点儿陈米,走一步要望三。凡事还是要替未来打算打算。 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这还没孩子,有了孩子,动一下都是钱,得提早准备着。” 婆婆就着几片烂菜叶往嘴里扒饭。 “那就不要孩子,什么时候养孩子不觉得负担了什么时候再要。人首先得把自 己顾好了才能顾得上其他。像以前那样,一家人匀一条裤子,还生一窝一窝孩子, 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 不说大人苦,小孩子也苦啊!生孩子要对孩子负责,不能给 孩子好的生活,不如不生。”丽鹃话音刚落,公公开始大声咳嗽,咳到脸憋得通红。 “啪”地一声掷下筷子走出饭厅。丽鹃斜眼看看,不说话了。 丽鹃和婆婆都安静地吃饭。公公扭头又进来,歪着头,话里带着怒地说:“人 这一辈子哪能光想自己舒坦? 人是有社会责任的,你们的责任不仅仅是把日子过好 了,吃饱了,享受着就完了,上有老人,以后要你们照顾,下有孩子,为社会添砖 加瓦,为家族传宗接代,现在不像以前了,国家都已经管着了,不说多,一个总要 生吧? 不管男孩女孩,生下了又能费你们多少力气多少钱? 更何况我们老人还健康, 能替你们搭把手,这么好的条件,还不生不生,这都是什么思想? 这叫自私!都像 你们这么想,人早就跟那恐龙似的绝种了!”老头儿的手就在丽鹃面前敲着桌面, 嘣嘣响。丽鹃低头不说话。不理不睬,既不点头,也不反驳。 “好了好了,这不唠闲话吗? 谁说不要了? 要,要,那也不能今天说要今天就 有吧!你吃完了没有? 吃完了就去看电视吧!”亚平妈从旁打圆场。亚平爸大声咳 嗽着去了客厅。 “丽鹃,别理你爸,他就这样,脾气说上就上。孩子的事儿以后说。不急,不 急。”婆婆温和地安慰丽鹃。 丽鹃还是没吱声,心里却有了暗暗的阴影。这公婆刚来两天,丽鹃已经觉得日 子跟嵌着肉渣子的骨头似的,有点难啃。 丽鹃放下饭碗,径直走向客厅,看见公公坐在沙发上手拿遥控器对着亮儿琢磨 用法,本想教他怎么用,想到刚才他陡然间脸红脖子粗的尴尬,便没走过去,而是 绕上了书房,并关上门开始写稿。 婆婆看丽鹃将门关上,便悄无声息地端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对老头子说: “喝点水,润润嗓子。你刚才那几声咳的,叫我揪心。”老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说:“我是不是刚才话说重了,听着不是味儿? 不想讲的,没憋住。老公公讲媳妇, 不太好吧? 我琢磨着丽鹃该生气了。” “没事儿没事儿,自家孩子,有话直讲。是要敲打敲打,旁的毛病都不是大毛 病,生孩子是关系国家社会家庭的大事儿,原则问题,不能不讲。不过方式方法要 注意,一开始就搞僵了,孩子容易逆反。要和风细雨式的,慢慢做工作,儿子那边 也要讲。这丽鹃吧,我第一眼看就挺喜欢的,孩子没啥心眼儿,笑呵呵的,不像有 些媳妇,整天绷着个驴脸,没笑模样,叫人看着心寒。你不觉得丽鹃跟咱家亚平有 夫妻相? 两个人长得跟亲兄妹一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不过这孩子 不太懂事,是吧? 吃完了饭,也不说帮把手收拾收拾,掉头直上房间,把什么都甩 给我。我不怕干活儿,这点事儿又累不着,可我也不是家里雇的保姆,不用她干活, 至少得站在旁边陪着说说话儿,递个东西什么的,这才像个家。不然一大早出门走 了,到晚上回来不照面,连个聊天的机会都没有,感觉家里贼冷清的。你说是不? ” “谁说不是呢? !头两天她也是吃完了饭就往电视前一坐,人五人六的,手里 霸着个遥控器,也没说让老人选节目看看,我本来想接上我那连续剧的,看她一人 坐中间,就只好去睡觉了。真没规矩。” “你这人也真是的,想看你就说,还等人三请四邀啊!你说了,她会不让你? ” “要人说有什么劲儿? 有些话根本就不该讲,像孝敬老人,生儿育女,这都是做人 起码的道理,这还要上课? 我就不讲,今天我先出来坐上,立个规矩,看她以后是 不是明白。” 亚平妈笑了,推了一下老头的肩膀说:“这是什么规矩? 别给理解成以后谁先 吃完,电视就归谁,吃饭成比赛了。拉倒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