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听着空调机嘶嘶的风声,想起钟大树在张校长那里为了自己读研究生的事不止 一次向张校长求情。李老师想到了阿凯。李老师对身上努力T 作着的陈上尉说,明 天是我学生阿凯的生日,他父母请了几次了。我想——明天你也去,好不好? 陈上 尉说,你集中精力好不好! 李老师说,我在问你,你到底去不去? 是钟大树的那个 私生子.是不是? 想去就去.不去掩倒,说那么多难听的话干什么! 李老师气呼呼 说,我问你,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不去! 听丈夫说得这么干脆.李老师心里凉飕 飕的。 关键时刻,李老师的手机响了,陈上尉夺过去把手机关了。李老师夺了回来, 打开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回了过去。 对方“喂”了一声,就不出声了,李老师在陈上尉身下停止了动作,陈上尉也 停了下来。李老师冲电话“喂喂”了好几声.对方却把电话挂断了,再拨就关机了。 趁李老师打电话,陈上尉偷偷把套子摘了,然后又同到李老师身上,使出浑身 力气发起了最后的总攻。李老师发现了陈上尉的阴谋,条件反射般拱起了身子,又 把陈上尉掀翻在了床边。陈上尉气急败坏地坐了起来.反手抽了李老师一个嘴巴。 李老师没有哭.她没有理由为打她巴掌的男人而哭,也没有理由为自己而哭。李老 师跑进卫生间,看着镜子,平静地看着自己并对自己说,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这 个男人的事,这个男人却这样对我。 夜幕下的西湖.灯光闪烁.如同女人的泪脸一般。高素珍站在北面的阳台上. 遥望水面上游弋的船影。回想着昔日与钟大树幽会的情形。那时的钟大树,年轻英 俊。眼睛里时常流露出来的落寞和伤感,每每令高素珍为之心动不已。而钟大树的 不得志,恰好给了高素珍离开前夫,在钟大树面前投怀送抱的理由。 为了得到钟大树,高素珍不惜姐弟之情,说动父亲安排钟大树在公司担任了要 职。要不是后来得知了阿凯和钟大树与吴秋娣的关系.她也不会对钟大树那么失望 那么不近情理的。钟大树对女儿总算不错,女儿出生时被医生的钳子钳成了脑积水, 五岁才开口叫爸爸,女儿所叫的爸爸不是她的亲爸爸.而是钟大树。女儿八岁时走 路还摇摇晃晃,十二岁才读完小学一年级.数学语义加起来总共考不到六十分。是 钟大树建议让女儿去了日本,还出钱让秦老师也去了日本.在那里陪伴女儿直到读 完初中高中考上大学为止。想想女儿这个样子.长大了也是个没用的人,所以高素 珍总要求钟大树再生一个.钟大树应承过.而高素珍的肿子却始终没有鼓起来。她 怀疑这是钟大树的伎俩,给她的饭菜里下了避孕药.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成心跟 她过不去。晚上她一直在跟钟大树联系.钟大树的手机里永远只有“嘟嘟”声,她 知道他不想回家.可关机的事还是第一回。 晚饭时女儿高娜从颜根城打电话到家里,哕哕嗦嗦说了大半天。高娜说.妈妈, 你在于什么? 我打了半天了你不接电话你在干什么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爸爸 在家吗爸爸的手机怎么关了? 妈妈,爸爸到哪里去了? 妈妈,我要同去日本一点都 不好玩还是杭州好玩我要去未来世界要去宋城要去西湖划船,妈妈,我不想呆在日 本这个鬼地方,天天坐汽车路这么小汽车这么多这么快撞了车怎么办,妈妈我要回 去……妈妈,我在杭州玩几天再回日本好不好嘛? 高素珍听得心烦了,责怪女儿说 .每次住不到半年就想回来,你去读书的呀.你这样读书怎么读得进去呢? 女儿高 娜又说.妈妈,秦老师天天半夜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弄得我觉也睡不着她还给我吃 睡觉的药,妈妈,嘻嘻,你不要告诉她我把药吐在马桶里了,秦老师周末老是去大 阪第二天回来包里塞着大把钞票她不是在卖身吧? 高素珍生气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说老师呢! 女儿接着说.不要紧的秦老师在厕所里听不到的,我明天回家.妈妈, 我叫秦老师买好机票了明天上午从大阪到上海叫爸爸到机场来接我给妈妈一个惊喜 .本来我想到了上海再打电话给你的可是我不知道从上海怎么回杭州秦老师说她也 不知道怎么坐车还是叫爸爸来接我吧。 唉.这个秦老师真是的,也不对我说一声,自作主张,生活又不检点,高素珍 在心里埋怨着秦老师.开始对秦老师不放心起来。 是我不要她说的嘛。妈妈,你不要骂我,明天阿凯弟弟过生日,爸爸上个星期 跟我说的爸爸跟你也说了吗? 妈妈,明天是阿凯弟弟的生日吗? 高素珍哀叹了一声, 挂断了电话,上个星期钟大树是说过,阿凯生日她这个做干妈的不去人家会说闲话 的。如今的钟大树心里只有他的阿凯了,很少打电话给家里,到了家里也很少跟她 说上几句话。高素珍知道,在钟大树心里.她已经不再重要了,在公司里他也用不 着再听她的摆布了。公司已经捏在钟大树手里,爸爸老了,却又迷上了中药配酒, 甚至自己研究起了配方,还制作了药丸,活像一个老郎中。85号到处是瓶瓶罐罐, 而钟大树更是想尽法子投其所好。常常从外地带些古古怪怪的树根干花之类的东西, 老头子却喜滋滋地还在她面前说钟大树的好话。 望着暮色中的湖面,和远处的保椒塔,高素珍回忆着宝石山下的老房子。那是 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是老干部爷爷南下时国家分配的.也是父亲从沂蒙山区来 到杭州后成长结婚的房子,也是母亲送去火葬场之前最后躺过的房子。爷爷没有死 在家里,爷爷是被人从医院直接送到火葬场去的。 吴山广场这套一百八十多平米的房子,是高素珍与钟大树结婚后才搬来的,当 时是以父亲的名义买下的。所以钟大树说,她做了这么多年的财务大臣,到现在还 没有一处属于自己的住房,等钱塘江边开发的别墅图纸出来后,随她选一幢。高素 珍告诉钟大树,她喜欢住在湖边,不喜欢到江边去,江边的风太大,来来回回不方 便。钟大树说,如果是这样她就呆在世贸中心的办事处算了,公司的财务叫别人去 做。这样就有时间去日本看女儿了。高素珍明白钟大树的用意,他是不想看到她. 不希望她在公司碍手碍脚。这两年来,高素珍一直留意着公司的业务,对国际铜价 和石油行情.对公司的未来也作过自己的打算。 这可不是什么小算盘.而是处心积虑的大计谋.就是说她要把失去的权力重新 夺回来,不光光是财政.是全部是整个公司,公司的全部业务。高素珍希望看到钟 大树和公司走下坡路.希望看到工商财税一个接一个地来检查,把钟大树搞得晕头 转向。高素珍在等待时机,把父亲放弃的实际权力夺回来。不过,事情好像不是高 素珍想象的这样,想要夺回已经失去的东西似乎越来越不可能了,就连父亲也死心 塌地站到了钟大树那边,越来越听不进她的作汇报了。 高素珍曾打算把阿凯是钟大树亲生儿子的事告诉父亲.可马上又想,如果事情 戳破了反而对自己和女儿不利.她这么聪明的女人是绝不会做傻事的。若是某一天, 钟大树突然要认这个儿子了,她怎么办呢? 高素珍不甘心.她不愁吃不愁穿,女儿 也不可能缺什么,她就是不甘心不甘心。 西湖的灯光如同高素珍的希望一样,渐渐地黯淡了,高素珍也站得累了。高素 珍躺在了躺椅上,准备好好地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又响了。她起身走进 屋去,电话却不是钟大树打来的,而是童童。童童说,舅妈,舅舅的电话老是打不 进去,舅妈,明天去乔司你来接我,行不行? 高素珍说,你说了能不行吗! 童童说, 舅妈,舅舅到哪里去了? 高素珍说,连你也找不到他。我哪知道他死到哪里去了。 你是杭州人? 钟大树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看着司机右侧的脸。我不是杭州的, 我是河南来的。司机说,河南郑州的,老板,这么晚了你还去飞机场坐飞机啊? 钟 大树依然看着司机的右脸,笑笑说,是啊,我正要去河南呢! 司机说,这么晚了还 有去河南的飞机吗? 钟大树说。你坐过吗? 我可坐不起,司机说,可是都这么晚了 .还会有去河南的飞机吗? 钟大树说,有,如果你想坐的话就会有的! 出租车终于 到了萧山国际机场.钟大树舒出一口长长的恶气。下车后在门廊上活动r 几下筋骨 .看着出租车拐下了引桥.才提起箱子走向候机大厅。钟大树已经计划好了,从萧 山机场飞往香港,再转道洛杉矶。最迟在后天下午赶到亚特兰大。在查尔斯顿海边 的斜坡上钟大树有一幢别墅.游泳池外面两千米远的海湾里伫立着密密麻麻的桅杆。 大西洋西岸的海风没日没夜地掀动着桅杆上傲慢的星条旗。每次看到这些桅杆和星 条旗.钟大树就会联想到将在杭州湾建造游船码头的方案。站在望江楼十八层窗口, 遥望钱塘江上桅杆林立游船如织的美妙景象,这是钟大树梦寐以求的。然而出发前。 钟大树交代完事情送走阿凯之后,却在大班椅上坐了大半个小时。 钟大树假设。如果失去了这张椅子。大树集团和自己将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个 游船码头是否会成为被台风卷走的美梦.他已经得到的和正在追求的一切是否会成 为泡影。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当出租车驶过钱江六桥时,钟大树说服了自己。下 了六桥他还在车上给李老师打了个电话。没等接听马上又挂了.本想对李老师说些 什么的.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要说些什么,就把电话挂了。等李老师打过来时,他 仍然没有想起来自己想说的话,就干脆把手机关了。 候机大厅有几支旅游团.钟大树避开乱哄哄的人群,向机场办公室走去。钟大 树在办公室坐下来有说有笑地喝了几口茶之后.就有人领他从贵宾通道过了关。 幸亏张志强的电话.要是没有张志强的电话,说不定钟大树已经被检察院的人 拐去住宾馆喝咖啡了。钟大树凝视着空姐的笑脸。 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千正万确的.虽然明天不能亲自给阿凯过生日了.但自己逃 过了眼前这一劫还是值得庆幸的。阿凯走的时候说张志强在星星小店门口喝酒—— 飞机起飞后.钟大树要了一杯加水的红酒.含一口酒在嘴里,眯起眼睛设想着张志 强醉酒的情形。显示器里韩红唱着青藏高原。当钟大树举起酒杯.在韩红巨大的乳 房前晃动着酒杯说“喝吧.张志强,我在敬你酒呢”的时候.张志强也举起了酒杯。 张志强晃动杯底残留的半口酒.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中划过的飞机.“吱”地一声把 酒吸进嘴里,努力睁大了苦恼的眼睛。 苦恼人人都有,钟大树有,张志强也有。 张志强苦恼的原因不为阿凯的生日.也不是因为阿凯不是亲生儿子。而是房子 装修后政府并没有如事前所说的那样来测量面积。如果真如传说的那样国家紧缩银 根银行不再贷款了。开发商一个个夹着尾巴跑到西伯利亚去了,那么张志强的如意 算盘就落空了。尽管张志强的裤子口袋里有了一张500 万的奖票.可他仍然觉得自 己花掉了几万.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个多月.就这样打了水漂,倒不如当初听了阿凯 的话坐在家里享清福来得安闲了。前些日子,手头本来就紧张的张志强把仅有的积 蓄都用在了装修上,弄得打几副小麻将的本钱也没有。在货架抽屉里拿了三四百块 钱.被阿凯看到告诉了吴秋娣,吴秋娣叽里呱啦大吵大闹了一场。在村里挪用了三 千块钱电费,打算向钟大树借来后再补上漏洞,钟大树不但不借反而训了他一通。 钟大树劝张志强别再赌了,再赌下去就连命都赔进去了,还说如果家里急用他会送 到吴秋娣手里的。 这明摆着是不相信他.这个他妈的钟大树! 下午从村里回家的路上,张志强想 来想去能借钱给他的只有黄金木了,可上次借的还没有还清,再去借脸上实在挂不 住。黄金木倒是不会像钟大树那样数落他。黄金木一定会笑着说,张志强,你要借 多少都可以,反正我会叫你亲家公钟老板替你还的。这是他妈的什么屁话,张志强 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种阴损他的话! 张志强在“黄金地产公司”门口徘徊了几圈。 还是回家了,他知道要是被钟大树得知他又在向黄金木借钱就又得受教育了,吴秋 娣也不会有好脸色给他看的。路过超市门口,许多人围着买6+l 体育彩票,张志强 摸摸自己的口袋。花十块钱随机选了五个号码,剩下的十几块他去菜场买了点新鲜 的蔬菜。每年阿凯过生日,张志强都要买一点像样的东西给他,今年输了几把大牌 加上装修房子。张志强那点可怜的骨髓早抽干了。吴秋娣的存折里当然有钱,可张 志强动这个脑筋的后果,恐怕是要被剥去一层臭皮的。从菜市场回家的路上,张志 强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奖票。心想,明天,这奖票就算是给阿凯的生日礼物了。然 而,这五个数字真的变成了500 万,这可是张志强万万没有想到的。张志强把手重 新伸进裤子口袋.拿出奖票来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狠狠地大喊了一声“500 万啊”! 张志强说.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钟大树你这个狗屁老板,我也有钱了 你知道吗1500万! 我这辈子还用得完吗! 想当初张志强是见过大钱的,财务科长嘛。 副厂长兼财务科长嘛.厂里的钱都得经过他的手才能算数。可眼下张志强手上的这 张小纸片就是500 万啊,而且这是属于张志强自己一个人的,是张志强可以随便花 的.张志强想怎么花就可以怎么花的! 不行! 张志强回头一想.暗暗提醒自己.随 便花是不行的! 当初厂里的钱就是这样被大家随便花,才花成了信用丰十的催款单, 好好的红旗拉丝厂被花得只剩了几间破厂房和几堆废铜烂铁。后来是钟大树收购了 拉丝厂,也是钟大树帮张志强清理了厂里的账目.还帮他垫付了欠款。村里看钟大 树和淮书记的面子,叫张志强做了村会计。张志强觉得钟大树也不是什么坏人.这 么多年钟大树帮过自己和家里不少大忙.造房子装空调给阿凯买电脑,也没少替他 偿还赌债,至少钟大树还替他生了一个儿子。 世上的一切都是错误造成的,张志强对自己说,这.500 万也算个错误,可是, 这是儿子阿凯的钱,我怎么能把它花掉呢? 张志强决定明天早上亲自把奖票交在儿 子手里,并且告诉他这500 万是货真价实的哗哗作响的500 万,缴掉20%税金还有 400 万。张志强还要大声地对吴秋娣说.有谁给过儿子这么大一笔钱? 没有! 只有 他张志强才肯把500 万亲手交在儿子的手里! 张志强没有错待过阿凯.尽管阿凯不 是他亲生的。十多年来张志强一直把阿凯当作亲生的一样。就算阿凯顶撞他给他看 白眼,张志强也从不责怪阿凯,只是不相信这么好的一个儿子怎么就不是自己生的 呢。自己就怎么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呢! 瓶子里还有一口酒.张志强把剩下的酒都倒 在了杯子里,当他举起酒杯正要往嘴边凑的时候,发现街上冷冷清清的连个行人也 没有.左邻右舍的店门老早就关了,对面棋牌室的赌徒们也已经走光了。张志强没 有喝掉最后一口酒.而是把酒杯从嘴边挪开了并重重地放回了凳子上,又拣了一颗 花生米含在了嘴里。张志强来不及嚼动牙齿,花生米却迅速地滚进了喉咙堵住了气 管。张志强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他不明白刚才还静悄悄的马路上怎么会有一 辆跌跌撞撞的农用车呢? 而这辆农用车为什么要冲上人行道来,又为什么不在他面 前紧急刹车而是向着他直直地撞过来了呢? 农用车越来越近,车灯很快就贴在了脸 上。张志强听到了自己的额头和胸骨碎裂的声音.身子被农用车猛烈地顶到了柜台 上.柜台玻璃刺进了他薄薄的后背,五粮液酒瓶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衬衫戳到了平时 就隐隐发痛的脾脏。张志强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弛。仿佛那一年夏天在桃花 岛海滩上,阿凯往他身上堆沙子又往沙子上泼水的感觉。 很早以前。张志强就说过,住院是一种享受.无论是生病或者受伤。只要放开 心思往病床上一躺,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管不问了,甚至平时不敢轻易接受的关怀. 也可以心安理得地默然接受而用不着感谢了。所有的病人都在经历生与死的对话. 退一步痊愈回家,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向前跨一步就是死 亡,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水从张志强头顶越过然后冲刷着沙滩上的脚印。张志 强看不清自己的脚印在哪里,可他听到了海水冲上沙滩又退回大海的叹息。 张志强突然睁大眼睛,想看一看周同的一切。他意识到自己的头脑是清醒的, 身体却成了破裂的热水袋,鲜血正吱吱地流向另一个世界。死亡是无药可救的,秋 娣阿凯李老师小悦钟大树——你们在哪里啊,他向世界呼喊着。然而,没人能听到 他内心的声音,他企图松口气挪动一下闭闷的胸口,可这世界已容不得他挣扎了。 街上的路灯闪着白光,张志强终于明白,等到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这些象 征着光明的路灯,会因为光明的来临而失去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