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到了庙里,小悦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已经哭够了,没有泪水了,心中 只剩一条干河了。小悦不再悲痛欲绝,也不再哭天喊地了。阿凯已经停放在吴秋娣 身边,他们母子终于又相聚在一起了。男人都挤了出去,寮房里挤满了小悦认识的 和不认识的女人,小姨和阿凯的舅妈跪在地上.在两块木门之间一会儿哭这个一会 儿又哭那个,邻居们,那些被公认的哭丧女,也跪倒在地上拿腔拿调地哀唱着泣诉 着吴秋娣和阿凯生前的琐事,脸上带着崇高而庄严的表情。小悦细心地观察着这一 切.一手依然抱着小乔乔,一手依然拉着大乔乔.小悦觉得自己到乔司来就是为阿 凯一家人送终来的。她为他们家生育了两个儿子,却一连送走了两个大男人,又搭 上了一个可怜的小女人。这个可怜的女人,想想吴秋娣,这个生活在杭州在乔司这 样一个好地方的小女人.小悦自问,这个女人的命怎么比我还苦呢? 我的命过了今 天日后又将是什么样子呢? 阿凯的脸被毛巾盖着。吴秋娣的脸也被毛巾盖着.小悦 暗忖.吴秋娣的脸肯定瘦得不成样子了.这张曾经挂满笑容整天唠唠叨叨的脸,如 今却被一块肮脏的或许就是她昨天擦过脸的毛巾覆盖着,这张永远不会再有笑容永 远不再唠叨的脸,就在那肮脏的毛巾下面,永远不会再对小悦说话了。 一个二十来平米的房间,除了阿凯和吴秋娣.还有两张供桌和香火牌位,还有 挤挤嚷嚷的大人小孩和帮忙人,闷热和憋气那是自然的。小悦像局外人似的,拉着 大乔乔抱着小乔乔退到了门外。在屋前刚刚搭起的油布棚下.一张长条木凳子上坐 了下来,望着许经理和忙里忙外的男人们出神。许经理让人抬了五张四仙桌、几十 个圆面小凳、七八张长条木凳.放在棚子下面,供前来吊唁的客人和邻居休息喝茶, 传递小道消息。庙里的和尚在大雄宝殿内诵经念佛,许经理还请了一大帮道士在家 里摆忏作法.老太婆同坐在隔壁的寮房里念经折叠黄纸元宝。她们都是吴秋娣的生 前佛友。 有人建议给阿凯洗洗脸化化妆,有人说衣服已经换了还洗什么,况且脸上的肉 都已经烂了快发臭了.血块和头发已经结成饼了分不开了.难道还要给他剃个大光 头吗,笑话! 有人说阿凯跟吴秋娣差不多是一起走的.到了地下吴秋娣自然会给儿 子洗的,用不着你们假情假意的,刚才看都不敢看一眼,现在又来说现成话.都是 你们这些人说的,你们哪里是来帮忙办丧事的,你们分明是来看热闹的.你们这些 天煞的。哪里死了人,那里就都是你们的市面了。少说两句,你们就活不成了—— 啊! 第二天早上.四面八方的亲戚都赶来了,童童来了,高素珍和高娜也来了。 又有人建议去把因子的儿子抱来,有人说.这么小.抱来做什么! 那个最先提 建议的人笑着说.让你抱着跪一跪喽! 放屁.还是让你来跪吧! 听见有人这么说, 小悦突然觉得是该把因子的儿子抱来的。他是阿凯的儿子,跟自己的两个儿子一样。 他也是阿凯的儿子,是阿凯的儿子就是吴秋娣的孙子。小悦把这个想法对许经理说 了,许经理表示非常为难,没有立刻作出决定。他说,还是等钟老板来了再说吧! 是啊,等钟老板来了再说吧! 小悦也跟了一句。 黄家又跟张志强死的时候一样.只是派人送来了花圈和礼金,黄家人却没有出 现。正是黄金木把钟大树逼得不见了人影.他手下的人还在四处打探消息。虽然派 出所的人已经说了灵灵的失踪与钟大树没有关系.但是黄金木还是不死心。 这一次许经理的表现是}}{ 色的,他始终是最忙碌的人,大到派人购买墓穴。 素餐在庙里吃和荤餐在宾馆吃,火葬场的汽车和打点烧火T 的红包,还有出殡的时 间、路线和在家里安放牌位的位置。小到茶水香烟,吃最后的荤餐分发给每个人的 毛巾和糖果.所有这些事情都是许经理在安排在落实。如果没有许经理上上下下地 招呼着,小悦不知道这里的场面会乱成什么样子了。许经理并没有分配小悦做什么, 当然许经理清楚这时候的小悦还不能算作阿凯家的什么人.这时候的小悦只是一个 租房子的房客,不是吴秋娣的什么人,也不足阿凯的什么人,所以说许经理做事是 不会有错的,许经理心里什么都明白。小悦觉得自己应该找些事情做做。却义不明 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什么事情是自己应该做的。什么事情是吴秋娣和阿凯都喜欢她 来做的。不知道,没有人来告诉小悦,小悦什么都不知道! 夜里,庙前和屋子里已 空空荡荡,只剩了几个并不相干的邻居在守灵。小姨和舅妈都同去睡觉了。后半夜 .小悦把两个儿子从睡梦中挖醒了,悄悄地从i 楼上下来。又悄悄地开门关门带着 儿子,义来到了庙里。 临入殓时,道士来了。女人小孩也都冒出来了,停尸房里一下义挤满了人。两 个儿子在油布棚下的两个纸棺材旁绕来绕去.玩着耍着把其中一个纸棺材撞翻了. 小悦看一眼门板上躺着的阿凯和另一块门板上的吴秋娣.就跑出去气急急地拖住了 两个儿子.一人给了一记响亮的巴掌。小悦拖着儿子。回进寮房,对两个儿子说, 跪下,都跪下,给爸爸磕头!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都愣愣地看着小悦和她的两个 儿子,小悦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她的下文。于是,小悦厉声对两个儿子说,快叫, 叫爸爸,这里躺着的是你们的爸爸! 事实上这个决定小悦已经想了很久,在小悦的 心里进进出出磨蹭很久了。小悦需要也必须向乔司。向乔司人民。向所有阿凯认识 的和不认识的乔司人宣告一个事实。那就是小悦已经是阿凯家的人。而她手上正抓 着两个证据——两个与阿凯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所以小悦决定在最恰当的时间. 最有效的气氛,最紧要的关头,来向全世界宣告这个事实。 如此突然的举动。把两个儿子吓坏了.他们低着头哭泣着,爸——爸爸——然 而,这还不够,小悦还需要进一步表示自己和两个儿子的地位,所以她又把他们拉 到了吴秋娣的灵前,哭喊着说。这是你们的奶奶,叫——跪下去,叫奶奶! 两个儿 子扭着脖子歪着脸.抬眼瞧了瞧自己的母亲,又不太甘心地跪了下去。抽抽答答地 叫着喊着,奶奶——奶奶——有人说阿凯这小子艳福不浅。这么一点点年纪就搞到 了这么漂亮的女人,而且搞}}{ 了这么大两个儿子,他妈的,他死了也真是值得,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死了也是值得的。他们瞧着小悦和她的两个儿子。好奇地观察着 分析着眼前的这个场面将如何发展,又将会出现如何预想不到的局势。小悦知道他 们在等待,等待自己进一步的表现。可小悦觉得已经够了,这样的表现足以给乔司 人留下印象了.这样的表现一定会产生轰动效应的。 过了十二点,吴秋娣和阿凯都被锦缎被子扎裹了起来,一道一道严严实实地扎 得像一捆麻秆一袋棉包了。 该到的人都到了,就是不见徐丽萍。当然李建国是不可能来的,小悦想,也许 李建国已经死在外地了,但愿他死得越早越好.要不是李建国这个畜生,阿凯家会 弄成这样! 小悦越想越来气.恨不得把李建国咬死才痛快。小悦也在痛恨因子的爸 爸,如果不是他纠缠不清天天跑来敲击卷闸门,如果他不把因子藏起来,阿凯就用 不着躲在棺材里,也用不着深夜出去找寻因子了,这样阿凯就不会死了。有人说, 那天夜里阿凯路过“鸡场路”,老鸡婆坐在门口兜揽生意,她招呼着,小帅哥,进 来玩玩吗? 义说,很好玩的,小帅哥。你不想进来玩玩吗? 阿凯说,有什么好玩的 !老鸡婆说。很好玩的,你不相信,哪就进来试试!于是阿凯就进了老鸡婆的房间。 后来,有人看见阿凯喝得醉醺醺的,在老鸡婆的房间门口大呼小叫,老鸡婆在向他 要钱,阿凯说,他妈的,你这么个老鸡婆问我要钱,你这么个老太婆你他妈的付钱 给我还差不多! 在老鸡婆的房间门口。老鸡婆的男人叫来一帮老乡,围住了阿凯就 开始拳打脚踢搜他身上的袋子r 。所有的袋子里都没有找到一分钱,老鸡婆说,他 娘的。小白脸身上不带一分钱,就打烂这张小白脸! 因为有老鸡婆带头狠踢着阿凯 的脸,老乡们的拳脚立刻就重了,重得阿凯讨饶了,可是越讨饶他们的拳脚就越重, 越讨饶他们的拳脚就越往他的“小白脸”上凑了,有人还听到了骨头的碎裂声。到 最后他们一边骂着“他娘的.没钱还想搞人家的老婆”,一边把瘫倒在地的阿凯抬 _r起来,嘴里囔囔着“他娘的,别他娘的装死躺在我们家门口碍着我们做生意”。 可怜的阿凯就这样被他们扔进了女厕所。 小悦不棚信,不带钱确实是阿凯的习惯.可是阿凯不可能被一个老鸡婆勾引. 也不可能与一个老鸡婆做那种事情的。那天晚上阿凯还说过“没心思”,又怎么会 对一个陌生老鸡婆感兴趣呢? 所有的疑问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不可能! 但他 们说得有根有据,似乎所有的听众又都认为这是可能的,而且在乔司这样的地方, 不发生这样的事情才是荒诞的,才是不可能的。 议论的高潮是因为钟大树的到来.钟大树是天亮前赶到的,他大声哭诉着。旁 若无人地大声叫喊着,阿凯啊——我的好儿子呀——你不叫一声爸爸就走了呀! 钟 大树的哭喊感动了小悦和所有在场的人。小悦同情这个男人的遭遇,在阿凯和吴秋 娣面前,她与他同样是最伤心的人,同样是被人议论的笑料。 钟大树的出现,使人们义有了议论纷纷的理由和动力,而他所说的话义促使高 素珍带着女儿高娜远远地走了开去.也使得童童感到了尴尬。以致于小悦后来再也 不没有见到过高素珍和高娜及童童,小悦后来听说高素珍把秦老师辞了,自己带着 女儿高娜移民去了日本,并且高素珍与一个姓若菜的日本老男人结了婚。高娜怎么 样了,没人提起.小悦也就无从打听了。而童童则如愿以偿地去了美国,并在那里 完成了学业,继而找了一份称心的工作。事情好像就是这样的。当日后小悦回忆这 段往事时,不止一次为钟大树的遭遇感到过惋惜,也为自己选择的独身生活向钟大 树表示过并不后悔。小悦说她愿意为阿凯,也为阿凯的四个儿子而牺牲自己.她告 诉钟大树她永远不会后悔,除了阿凯她永远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了。 高素珍的离去,是小悦提醒钟大树的.小悦接着对钟大树说,钟老板。你能把 因子的儿子抱来吗? 我正这么想着呢! 钟大树说。我怎么忘了因子的儿子,你说得 不错,是该把凶子的儿子接来这里的。钟大树义说,还有,还有李老师.我已经派 驾驶员去上海了.把李老师的儿子也接来这里。钟大树解释说李老师自杀了.可她 的儿子是阿凯的。钟大树的话,简直令小悦目瞪口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没想 到,李老师的儿子竟然也是阿凯的.会不会还有谁的儿子也会是阿凯的呢? 钟大树 苦笑着继续说。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他又说,人死了,无论他生前做过什么都 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阿凯的儿子就是我的孙子! 我该对他们负责的! 钟大树故 意岔开了话题.他提到了徐丽萍,说徐丽萍怎么没有来。许经理说,我给她打过电 话了,她说她在南京要在南京住几天。 不知道她在南京干什么! 小悦说,南京? 许经理说,是啊,是在南京! 有人说, 乔司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整个乔司街上的人都来了,都来送葬了.这是乔司街上 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这天早上。从庙里直到乔安桥头,一里多路的街面上.所 有的乔司人都挤在街道两侧.目送着阿凯和吴秋娣的离去。阿凯和吴秋娣就这样在 所有乔司人的目光里永远离开了乔司.再也不能回来了。星星小店里就再也见不到 吴秋娣了.再也见不到骑着山地车的阿凯了。 小悦行进在队伍中间.除了两个儿子.她身边义多了两个小孩。这两个小孩. 一个是李老师的儿子,由小姨抱着;一个是因子的儿子,南隔壁油条店的老板娘抱 着。抬棺材的人走得非常快,许经理催促小悦走快点跟上棺材.在棺材停下来时. 让四个小孩子都扶在棺材两边哭几声。小悦、小姨和油条店的老板娘手里都抱着孩 子,哪里还能跑得这么快。她们往往被拉在了后面.等追上去时,前面的人却又开 始奔跑起来了。 去山上的汽车有六七辆,除了两辆殡葬车,还有小轿车和面包车。浩浩荡荡地 一路鸣着喇叭驶向了火葬场.又从火葬场驶向了临城公墓。 在山上,钟大树俨然成了主持人,一切程序都是他在指挥。公墓的领导也来了, 他是钟大树的熟人。钟大树对公墓的领导说.我也得为自己选个墓基地了。百年之 后,我也要葬在这里,这里的风景不错的。小悦以为钟大树受了刺激,脑子不清楚 了,要不然怎么就说起这种事情来了呢。有人递香烟给公墓的领导,说,这种墓太 简单,我们不妨包一片山地.自己给自己设计,自己给自己筑好基础.到了那时子 女们就不至于手忙脚乱了。有人说.那你今天就不要回家了,就在山坡上挖个洞睡 进去算了,让我们也省点力气,也用不着我们辛辛苦苦把你抬上来了。领导笑着说 .你们不用急,这个工作是我份内的事,你们每个人都会有一块地方的,请放心! 大家都大声笑了起来,说,死人钱赚多了,说的话就臭了。又说。 领导同志你把最好的地留给自己了。是不是? 以后我们都跟你住在一起.让我 们沾点光.你是阎王爷的亲戚呀,是不是啊!?大家都附和着说,好啊——好啊! 公 墓的领导挥着手走下山坡去了.他大笑着说,好啊好啊! 你们都来吧! 这时候,毒 辣辣的太阳已跃上了山顶.在阳光下,人们有的挥汗如雨工作着.有的躲到了树阴 下用手掌往脸上扇着风。 有人说。这该死的阳光! 有人说,你这样说话,当心让雷劈了! 有人把吴秋娣 紧挨在张志强身边.有人就说张志强又不得清净了。可是这次永远也逃不出去了。 人们站在墓前.说着笑话.同观着T 人做最后一道工序,一块水泥板很快盖住了吴 秋娣的骨灰盒。边上的缝隙马上被水泥浆封住了。这样吴秋娣也出不去了。 吴秋娣来了,有人说。张志强你的麻将打不成了,快点把牌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