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有人说,早点结束就少输一点! 有人说,输光了,他就不用再赌了! 有人说, 张志强,别把你的卵子输掉了! 阿凯的墓在山坡另一边.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人 们从山的那边来到山的这边,又开始了同样的工作,又开始了另一场叽叽喳喳。 小悦跟在人群后面,留意着小姨和油条店老板娘手里的孩子。每次需要孩子们 跪下去的时候,小悦总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排在头里,因为这是有人交代过的。他们 说,这是规矩,乔司人的规矩,大的在前,小的在后,这次序是千万不能乱的。每 次喊吴秋娣“奶奶”时,大小乔乔的喊声都是最响亮的,喊阿凯“爸爸”的叫声就 更大了。这让小悦很宽心,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同,自己与吴秋娣和阿凯的关系似乎 已经被乔司人认可了,得到他们的默许了。 从山上下来,小悦边走边不停地回过头去看一眼山上,到了山下回头再看时, 墓碑已在山坡上连成了一片,怎么看也分不清阿凯的墓碑是哪一块了。只有天门石 依旧高高地伫立在山脊上,昭示着一切不可预测的未来。 引导着所有乔司人的好奇心。小悦觉得阿凯已经在天门石里面了.在天门石里 面吃牛排了。 有人爬了天门石回来说,那门还紧锁着。 有人就说。你不打开来看一看? 有人又说。你要是能打开,你也进不去的。 你呢? 你想进去? 那你先进去好了! 还是你先进去好了! 人们脸上都挂着欢快 的笑容.浩浩荡荡地推推搡搡地从山上下来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挤进汽车挣抢着座 位,他们是只顾自己不顾他人的旅游者,只想着自己早些回家去。却把阿凯和吴秋 娣忘在了山上。 “所有结尾不好的故事开头都有一个女人”,这话好像是伊塔洛·卡尔维诺借 了大个子表兄的嘴说出来的。 在我的人生故事中,每一次开头也都有一个女人。第一个是我的母亲,她教会 我站在了这个世界上,她是我作为人子的自豪:第二个是爱情和婚姻的象征.也就 是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她是我作为人妻的愧辱:第三个当然是我的女儿,而她 是我作为人父的骄傲。 我母亲和女儿所给予我的使命和责任,只仅仅有了一个好的开头。还远没有到 结尾的时候,而作为我的妻子,这个女人确实对我的爱情和婚姻划上了一个破碎的 休止符.终止了一段不太完满的旋律。这是爱情和婚姻中场暂停的锣声,不可能是 生活或者人生的结局,我相信我的人生之路还长着呢,我的新生活也将会重新开始 的! 星期天,是上帝休息的日子。我决定在地板上多躺一会儿,好好睡个懒觉。上 一天晚上喝多了,头还很痛,什么事情都堵在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记得,我的书桌上还摆着两份文件,一份是妻子扔在那里的离婚判决.另一 份是我从乔司带回来的鉴定。 离婚判决暂且不用去想了.这事本来已成定局,想了也是白白浪费时间。反正 我的妻子什么都不要了,老公不要了,房子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她只要回了她 自己,独自一人搬去与另一个职位比我高的男人同住了。那男人有一处大房子,比 我妻子的心胸还大。他的妻子和儿子从那房子里走出去之后,我的妻子就大胆地走 了进去。 决定要走的人总归是要走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世界,我想,她走了也好,对 我也许是件好事,因为她给我保留了一个充满悬念的结尾。 而我的鉴定,领导连封皮都没有拆过.正所谓“原封不动”了。时隔一年。领 导才告诉我这个袋子不用看就知道是有人拆过后重新封上去的。领导说还是让我拿 回去“请乔司人民再重新审查一遍重新做一次鉴定吧”.因为所有的人都不想毁了 我的前程。我知道这是陷害是无中生有,但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是无力义无聊的,没 有哪个怨鬼会相信我的,所以我不作任何解释就把档案袋像取回我的报告时那样取 了回来。 不幸的是。不久后在去乔司的路上.在K509次公交车空空荡荡的车厢里,我无 意中把文件袋弄丢了。至今我依然说不清楚,袋子是被小偷窃去的,还是我故意弄 丢的。我的档案弄丢了,可我还是到了乔司,镇政府原先的同事们像对待老朋友一 样招待了我,他们都举着酒杯对我表示了祝贺,说我一定高升了。 一定升到正处级了。我顾左右而言他,含糊其词地Ⅱ爵着舌头,哪里,哪里, 还没定下来呢! 我越这样说,就越把自己试I 冬I 说明丢失文件的路给封死堵死了。 我说.常到杭州来坐坐! 他们说,好的,好的,我们一定会去看你的! 我无法对任 何人说明.我的档案丢失了.在来乔司的路上了,丢失在公交车上了,从此,我将 成为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了。那些日子,我在乔司与杭州之问来回奔波着.没 有人知道我来来回回的目的,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期盼着有人为我补做一份材料。淮 书记已调往区里。 当了区建设局的书记兼局长.新的镇委书记始终没有到任。我几次去建设局. 不巧的是淮书记不是去以色列考察了.就是到日本参观了,或是在党校读书了。组 织部的同志说,这件事情很棘手很难办.只能等淮书记空下来了,让他给个意见_ 再说吧! 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等待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T 作。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忘记阿凯,也没有忘记小悦和她的孩子们。我想阿 凯不能就这样走了,把小悦和他身边的人丢下不管了。 阿凯一离开,使我的叙述走到头了尽头.再也写不下去了。但这样的结局并不 是我想要的,也不是阿凯和吴秋娣想要的.更不是所有乔司人想要的。可走的走了 .留下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心甘情愿吃尽苦头继续挣扎在这个世界上。阿凯和吴 秋娣虽然死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还在,至少小悦和她的儿子们还在乔司,而他 们的结局又将如何呢? 所以,我不得不再次进到故事里去.去寻找键盘下的人物和 他们的生活了。于是.我舍弃了不干预故事进程的初衷.听从了提瑞西阿斯的咒语, “进去吧.把事情想明白……” 天神告诉我们:这就是人生的真谛:我们必须等着看一个人的结局.直到他去 世之日。在他无忧无虑地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不要认为他有福气。 诚如我的生活一样,故事支离破碎,恰似秋风中飘散的落叶.我必须把每一块 碎片用不同的丝线串接起来.理清线头并搓扎在一起。以期实现文本意义上的完整, 并建立与读者之间的能动关系,与读者的心灵得以交汇。 在阿凯和小悦的故事中,有许多不合理不合逻辑的东西,但我已经努力使不合 理的东西带有事实上的合理性,希望能与读者达成默契,将不合逻辑之物视为合乎 逻辑。柯尔律治说这就是“自愿暂停怀疑”。兴许我的要求有些过于直白了,然而 我相信,索福克勒斯的预言,“亚里士多德。你是个多么愚蠢的傻瓜,居然会如此 相信理性! ”因此.我坚信多视角叙述的反讽性冲突,无须理性力量“思维清晰, 说话明了,视物清楚”的控制.照样能达到人物命运突变时所出现的“发现”效果 .也“可以用一种既不完全澄明也不完全遮蔽的叙述来表达”的。 这世上的一切就是这样.越是明白的事情越说反而会越糊涂,越是模糊的东西 越是不去澄清就越让人云里雾里浮想联翩.宛如一潭浑水被人盼着盼着似乎清澈见 底了.就让口渴的人有了想去喝一口的欲望了。 那么,多线性叙述的断断续续所造成的空白,该南谁来填补呢? 在这里.我不 作问答问题的图谋,我只是提醒读者,在走出故事的时候,能够体味到这大块的 “留白”并不是我的故意刁难,因为这残缺不全的叙述就是我的记忆,我的婚姻, 我的家庭,和我的不完美的性生活。尤其是,我与妻子在床上的时候,总是因为日 间的琐事和工作上的不顺利.所引发的口角和争执,常常使我和妻子的性生活出现 极为不快的局面。正是因为这个。才导致了阿凯和小悦没能发出淋漓尽致的回音. 同时造成了阿凯的命运与生死的不可确定性。 搁置不是目的,是靠近,是休息,而休息得有个适当的时间限制。大街上,汽 车的喇叭声不绝于耳。再躺下去肚子里的抗议声就越来越大了,吃点东西然后坐在 电脑前画一个巴尔扎克式的蛇尾巴才是眼前最迫切的需要。 决心已下了几次了.我还是没有起来.因为我知道上帝也没有起床。我打算再 躺一会儿恢复一点体力,然后起身做几个俯卧撑或者仰卧起坐,吃饱了清醒了之后, 重新在电脑前坐下来寻找小悦的身影。想起阿凯身边的女人,我为自己感到悲哀. 感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落寞和伤感。老婆跟人跑了,还神气什么呢? 于是,我握住 坚韧挺拔的生殖器.站起身踱步来到了阳台上,与远处的北高峰对峙着。 我扬起了我的生殖器对着北高峰.我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告,山啊! 我告诉你呀, 我是这世上最龌龊的最渺小的,你啊。与蓝天相连的山呀,才是最干净的最高尚的 无与伦比的! 山啊! 我所做的一切都因为要见着你的高大.你的雄姿,你的永恒! 山啊! 我比不过你……我是永远无法与你对峙的,我只能把自己珍藏起来,躲到羞 于见人的地方去了! 山啊……山啊! 于是,我的情绪又低落了.把软塌下来的生殖 器放回了裤子,拉上了我的也是阿凯的拉链。 徐丽萍的电话正是这时候响起的.徐丽萍嗓子沙哑地在电话里说,大作家,大 镇长啊,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阿凯并没有死啊,我在网上读了你的文章,你 写错了错了大大地错了.因为阿凯是不能死的。 听到阿凯还活着,我的情绪马上又高涨了,想着阿凯想着小悦。我裤档里面的 家伙又不安分地坚挺了起来,快把裤子都顶破了。 在乔司,徐丽萍约我在乔司宾馆见了面.许经理安排了酒菜,金所长也来了。 徐丽萍承认阿凯没有死的消息是她传播开来的,她说起初乔司人都不相信她.小悦 也对此不冷不热地表示不抱什么希望。以为这是有人在愚弄她,想给她一个更大更 痛苦的惊喜。 我说,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阿凯已经死了,阿凯怎么能再活过来呢? 所有的 人都惊奇地看着我.他们都哈哈大笑着,指指点点着,到最后所有的头都如同秋后 的菊花一样笑得低了下去。他们都弯着腰,捂着肚子,然后又挺起身来,若无其事 地开始谈论着乔司发生的事情。他们说.这世界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什么事情都 没有一个确定的结论,你看看郝镇长先是被判了七年,说是领了一百多镇村两级干 部和企业老板去澳门赌了一把,坐了几个月班房后却又放了出来,又说去澳门赌博 是淮书记带的队.所以淮书记被纪委的同志从党校的大教室请了出去,去住宾馆了, 而郝镇长确实是个硬气的家伙,虽然失去了公职,但他凭着他的硬气心犹不甘地跑 去北京告御状了。至于黄金木嘛这样的场面我是不喜欢的,所以我催促着徐丽萍。 说说阿凯吧! 徐丽萍说。那天凌晨…… 徐丽萍的话立即被金所长打断了.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了阿凯的事情,他 们对此早不感兴趣了,只有我还蒙在鼓里.还在等待徐丽萍的陈述。然而,酒到兴 奋处。就再也没人任凭我打岔了。金所长与我们轮番撞着酒杯,脸上露着得意,眉 飞色舞地笑着说,那个被火车撞飞的女人,原来是个小姐,做婊子的。是INCONTINENZA 新来的坐台小姐。她确实是被黄金木干掉的。他说灵灵报了案,可灵灵有了身孕就 免于起诉了。 金所长又说,许经理,哈哈,灵灵你是搞过的! 屁话! 许经理铁青着脸岔开了 话题.他说,那么,黄金木是要枪毙的喽! 金所长说,不可能,最多判个三五年。 徐丽萍说.这么便宜? 金所长说,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只能以其他事实来定罪 了,赌博啊,逼良为娼啊,偷税漏税啊。哪一项都能让他休息几年的。 许经理说,李建国回来了,那么,李建国呢? 金所长说,他呀,算了,事情都 过去这么久了,又都是乔司人,熟孜孜的,干嘛都要弄得这样血淋淋呢! 徐丽萍说 .是啊! 我知道李建国是徐丽萍的亲戚.金所长网开一面自然是拿了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