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恋是真挚的,也是肤浅的,有时,并不真的是你自己:涓生第一次向子君示 爱的时候,慌乱中用了最俗套的方式。初恋的表现形式不是本能的,是我们从书本 上学来的。在此之前,我们像中学生写作文那样,事先构思了情人的形象。其实, 这是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想象与现实的分裂,是初恋必然破灭的根源。有时,这会 伤害心灵。诗,就是由伤害和梦想产生的。 每一代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诗人。对于我们这些“误生的人”,我们所有的 涂抹着悲剧色彩的生命,我们的鲜活的血肉之躯终将化为灰烬,与一代又一代的前 人不会有什么区别。个人的命运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最终留给历史的, 也许不过是一些语焉不详的断句。那些在绝望中苦苦吟就的诗篇,真的能够留下来 吗?那几位曾经显赫的诗人,他们成名于七十年代末,他们的创作实际上始于六十 年代末或七十年代初,如今称之为“文革”的年代。一个我们竭力要忘记的时代。 那时我十八岁。在我十八岁及以后的几年里,我是在一个小小的渔村里度过的。那 个被笼罩在绿树中的村庄坐落在华北平原的美丽的湖泊中。我永远记得那里的清晨 和黄昏,早霞和晚霞热烈而宁静,像燃烧的冰,把湖水染成点着碎金的景泰蓝;有 时阴天,黑云沉重得快要落下来;大雨把整个世界融为辽阔的灰色,水,天,岸和 远处的芦苇荡被夺去了色彩。笼罩我们青年时代的是灰色的天空。但是青春不会有 真正的绝望。朦胧诗就产生于那个浪漫的湖泊,产生于湖边默默无语的夜晚,天与 水融为一片浑厚的空间,像创世记的洪荒;璀璨的星空寂静得令人恐怖。 如诗一般迷惘的湖,湖水一般动荡的诗,还有北京古老的街巷,几百年的胡同 里破败的旧房子,这些,是我的失败的初恋的背景,像一个心灵深处的梦,延绵不 断,缠绕不清。伤害是难以估量的。为了抵偿痛苦,我固执地保存了一丝浪漫的情 愫,谨慎地留给自己;另一方面,以痛快淋漓的恶意,把人生撕碎了看。由此,我 对诗,对诗人,对由词语构成的历史产生了怀疑。 有很多年,我不再读诗。目睹了创作的艰辛而枯燥的过程,诗的神秘感消失了。 阅读不再是愉悦的。当我读诗的时候,也像那些阿谀奉承的名人传记一样,总是试 图发现在光辉的意境的背后,灵魂的黑暗的背景。诗如同一道梦幻的屏障,遮蔽了 诗人所不愿洞见的一切,以免为恐惧所吞噬。这是N 的特点,他的大部分诗都有这 样的倾向。我不喜欢他的诗,我无法容忍一个分裂的人格;在我们一起相处的那几 年,他的诗是纤弱的,有一种肤浅的浪漫,而后来,却发展为上天入地,古往今来 的壮阔;我知道这嬗变过程中的内存的隐秘。然而,当虚幻的创造与你的生活搅在 一起的时候,你觉得被欺骗了,这对我的影响真是摧毁性的,你对现世总是不满的, 你向往着彼岸,而创造的痛苦和污秽破坏了你的宗教情绪,你无所适从。 有很多年,N 在他的小屋里写诗,所有的痛苦,我们彼此之间残酷的伤害,就 发生在小屋里。北京初冬的风沙,颓旧的胡同,昏黄而寒瑟的小屋。然而,最初的 事情是从湖边开始的。 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我们的历史就从那个湖开始。 在此之前,我们没有历史;没有个性和自由,也就没有历史;也没有隐私,我 们写日记,像雷锋那样写,为了拿给别人看;记得在我十五岁以后,就不再有郊游, 不再有夏令营,有忆苦思甜,有阶级教育,除了去迎宾,不再穿花衣服;如果那个 干巴巴的世界也能够持续七十年,我们也将终老于生之混沌,如同上古时代的人, 所以在此之前,关于我们个人的历史是没有的。只有关于童年的片段的记忆。后来 我明白了,为什么从中学时代起,我就喜欢写关于童年的往事;写古老的、建筑学 家梁思成试图保存下来的北京,摆着盆景,爬满葡萄藤的四合院,在炎炎的夏日, 老槐树下幽深的胡同;暮色中的角楼,成群的蝙蝠静静地翱翔,不祥而忧郁;冬天 的郊外,裸露的田野上,栖息着大片的乌鸦,翅膀闪着蓝紫色的光。如今,没有了。 都没有了。古老的,与我的童年叠印在一起的北京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一个斑 斓的,高耸的城市。童年被从记忆中粗暴地涂抹。在喧嚣的车流与楼群中,只有故 宫的金黄的屋顶,像一抹久远而固执的记忆,闪烁着帝制时代古老而辉煌的光芒。 然而那是与我们无关的历史。在断裂之中,在湖边,我们开始了我们自己的历史; 而不是在北京,不在这个古老的京城。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