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学生时代如此突兀地结束了,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来不及伤感。伤感不是我们 这一代人的特点,后来的伤痕文学不过是可笑的,缺少才气的臆想。我们经历了一 个残忍的,血腥的年代,如同古罗马的时代,以暴虐为功勋。如此多的沉重,不是 我们的心所能够承受的。我们情愿忘却,或是以粗俗的调侃来化解重负;伤感是不 可能的。伤感是后来的事。事过境迁,进入中年,再进入老年。当生活只剩下回忆 的时候。 我们匆匆离开了学校,是在冬天,刚刚下过第一场雪。大部分同学正按照指令, 等待着去陕北;而我们已决定走自己的路。当时在学校掌管我们命运的似乎是“工 宣队”之类;我们瞒天过海,私自去街道派出所转户口;由于没有校方的证明,手 续有些不合法;户籍员是一个温厚的中年妇女,她必定也有一个甚至两个将要去农 村插队的孩子,禁不住我的恳求,她说:手续可以办。不过你必须再慎重地考虑, 户口一旦转出,你就再也不能回北京,再也不能回家了。我说:是的,是的,我知 道。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还年轻,不知道生你养你的城市对于你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以后,在外地的工厂,我体味到无根的枯萎的状态。即使如此,我仍旧不愿为回 城做努力;那一类的努力不是向上的,其过程是卑微的。后来的知青大返城,集体 上访,在广场上下跪,固然令人辛酸可悲,如果不是生存的绝望,长久的困顿,不 会如此。然而这并不能改变卑微的性质。 那时,我不能预知的,是关于这个时代,这样一个非常的时代,它将持续多久? 那时我如此年轻,却如此悲观,对于时代,我似乎只有彻底的绝望。正是绝望的情 绪使我与N 相遇。在他的小屋里,我体味了绝望的真正可怕的一面。但是在此之前, 我偏执于一个绝望的结论,这使我对现实获得一种明晰而透彻的眼光。 那一天我不假思索地离开了北京,离开了学校。提着行李离开宿舍的时候,想 到不必再锁门了;心,陡然地空了。在那短短的一刻,我隐约地意识到我主动以及 被迫失去的是什么,意识到我面临的无限的,前所未有的艰辛。踏着积雪,从宿舍 楼走向大门,似乎很远。融化的雪水使校园更加斑驳凋零,沿墙停放着自行车,随 意而凌乱;再过几天,将不再有自行车,所有的人都将离开校园;一个没有学生的 学校,空洞而陌生。在那短暂的一刻,我惊异我的心竟如此的冷硬,这个“文革” 前最著名的女校,曾有着最精良的设备,最优秀的教师,最出类拔萃的学生;她曾 凝聚着我的少女时代所有的荣誉和梦想,而我,离开了。踩着泥泞,没有回头。 如果说,我热爱这片湖,似乎不真实;我并没有留在这里,也从未想到要在这 里生活一辈子,像当时的许多激情的插队知青那样。我是城市的孩子,这一点是不 能改变的。在我走进村里为我们准备的房子,开始用柴锅烧水的时候,我就明白, 我们将离开这里,这是迟早的事情;也可能终老于此,然而,死也是一种离开。但 是,那时候,我和珊珊穿过大淀,沿着柳堤,走向湖心的村庄,冰面升腾的雾气凝 聚在地面,凝聚在树上,结成厚厚的冰霜,形成罕有的雾凇现象:十里长堤犹如一 片白色的珊瑚林。对于我,这冰与霜的琉璃世界是一个童话,越过了阴霾而残酷的 时代,回到少年时期的浪漫情怀。浪漫与幻想是必不可少的,支撑着我们的逆境中 的青春。 我们不去想未来,对于未来我是悲观的,我始终是悲观的,直到现在。这一点, 我与珊珊是不同的。我们的出身不同,生长的环境不同,感受世界的方式也不同。 对于我,“文革”不是从一九六六年开始,在此两年前,我已经明白,我的前途不 过是一条崎岖的小路,我痛苦地感到我将面临一个枯燥而闭锁的世界。从那时起, 我对我出生并不得不在此生活的地方产生了厌恶和仇恨;仇恨是显而易见的,爱则 是潜在的;我想我是热爱这片土地的,如果离开,我会思念,正如我在北京,常常 会梦见那片湖;至于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道;也许怀念故乡是人的本 性之一,也许因为心必须有一个归宿。在我,“文革”是必然的,没有什么不可理 喻;在此之前,在新闻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调中,我领教了一种堂而皇之的强词夺 理,我的稚弱的心已感到隐隐的杀机;二十多年过去了,世事沧桑,那堂而皇之的 腔调因循守旧地延续下来,疲惫而陈旧,缺乏信息的刺激。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