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匆匆地离开北京,离开家,没有回头。年轻的时候,我厌恶我曾生活过的一 切地方。厌恶家。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已开始厌恶我的家。十六岁,这是一个残 忍的年龄,妄自尊大,缺乏同情心,我不可能像男孩子那样去作恶,却在内心深处 蔑视我的父母。这使我痛苦不堪。我一生为此痛苦不堪。如今,他们老了,不再有 能力折磨我,也不再有能力爱我;而我已是人到中年。面对他们的不幸,我仍旧束 手无策,正如我小的时候,在半夜被父母激烈的争吵惊醒,惊恐地望着他们彼此恶 语中伤,不知所措;姐姐在另一间屋子里哭,我跑过去,和她一起哭。我不明白这 是为什么,他们的仇恨从何而来;我以为或许夫妻都是如此,家庭都是如此,作为 女儿,这是我们必须承受的苦难。以致后来见到珊珊的父母恩爱情笃,我反而觉得 怪异反常。 十六岁到十九岁,我们经历了一个崩溃的时代。家庭四分五裂,学校解体,过 去的权威纷纷倒塌,被打倒在地,肆意践踏;我们的父母被批斗,难得见到他们, 不再有人管束我们。历史的灾难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自由。在我们周围,尽有悲哀 和残酷的事情,伤害与痛苦在所难免;少年的心,不似概念所认为的那样软弱,嗜 血是人类祖先的本能,文明的毁灭其实轻而易举。对于我们,重要的是自由。最初 的自由就是这样,带着血腥与痛苦,突然而至。 那清波荡漾的湖水,正是我们对自由的幻想。在湖心大大小小的岛屿上,大约 有几十个像我们这样的北京学生。像我们一样,不肯接受硬性的分配,到指定的地 点集体插队。在这些人中,有后来成名的芒克和多多,其他的大大小小的名人也还 有一些,不过那时我们互不相识,只是彼此听说过,知道对方的名字。在秋天寒瑟 的湖面上,飘过云团一般的雾气;我们的船与他们的船交错而过,倏忽之间,令人 心悸的惊险,划船的男孩高高的个子,轮廓分明的漂亮的脸,新鲜刺人的笑容,这 或许就是我记忆中的芒克。三十年后。在一些零散的回忆文章中,有人形容他的小 狼一样的笑容。他们的船迅速地隐入浓雾之中,若隐若现,正如记忆的虚无缥缈。 那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流窜”到这里,带着书,带着相似的梦想。在这里,没 有兵团的军人或北京来的干部管辖,公社和大队的干部曾试图管理我们,但不成功。 这使我们有别于在东北、云南以及陕北集体落户的几十万知青。生平第一次,我们 脱离了“组织”,没有了档案,没有了单位,没有了城市户口,作为一个“人口”, 我只是小队的用于分粮食的集体户口本上的一个数字,我=1 ,珊珊=1 ,我+珊 珊=2.只要还能吃饱肚子,那么,生平第一次,我们有了自由。 两年前,我与一些朋友一同回到我们从前走过的地方,如今,这片湖已是著名 的旅游区。同行的一位卢森堡人惊异于中国农村生活的原始与粗劣,他听说我曾在 这里生活了五年,问我:一个长于城市的少女来到如此艰苦的地方,是什么心情? 我告诉他,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的悲哀与伤感。无法向来自富庶而自由的西欧人 解释清楚二十多年前中国的社会形态,那一段破碎断裂的历史是封闭的,在世界历 史的长河中,显得怪异而模糊,诸如“文革”,插队,知青这一类词汇已逐渐变得 像两脚兽一样,不可理喻。 十八岁的时候,我们以青春的蛮勇,贸然走进这片湖。 我们落户的村庄是位于湖心的面积只有一平方公里的岛屿。在它的边缘,有几 个更小的岛,如同聚集在母珠周围的小珠。我和珊珊就住在其中的一颗只有几十平 方米的“小珠”上,一座拱形的木桥连接了小岛和大岛。只有我们一户人家。我们 住的房子是五十年代的小学校,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早已废弃不用。从门前到水 边,大约只有五步的距离。 房间很大,为了防水,内壁没有抹石灰,用白灰勾勒的青砖赤裸着,很像如今 酒吧里的仿砖壁纸,但是没有柔和神秘的彩色灯光,没有佳肴美酒,裸露的青砖徒 然使得空临的房间增加了荒野的意味。墙角有一眼砖砌的灶台,村干部要为我们盘 土炕,因为怕生虱子,我们拒绝了。取而代之的办法是,从北京托运来床板,吊起 了蚊帐,把木衣箱架在床头,当书桌用。我与珊珊连在一起的床铺上,凌乱地堆拥 着缎绣的被褥和书籍,在荒芜的大房间里,有如一叶方舟。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