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褥是我临行前母亲一针一线缝好的。她为我准备的衣服都很朴素,但不知为 什么给了我一床缎绣的被子。金黄色的面子,精致地绣着红白牡丹,富贵的俗气的 象征。对于我要去插队,她没有表示异议;父亲和母亲都很清楚,就我们当时的处 境而言,别无选择。父亲可能是内疚的,他觉得连累了我们,由于他的莫须有的历 史问题,我和妹妹不能留在城里,大学毕业的姐姐不能与她的在军事院校的未婚夫 结婚;后来,我们姐妹在工作、婚恋诸多方面都不顺利;小妹有病,本来不能做吃 力的工作,学校的工宣队分配她去北大荒,我的父母却不敢表示异议,他们害怕, 怕女儿不服从分配会带给他们更多的麻烦。他们被整怕了,莫名其妙的怕,毫无缘 由的怕。尤其是我的父亲。实际上,无论怎样恭顺,都将于事无补。但是,似乎除 了顺从,他别无出路。一九五七年之后,像他那样的高级知识分子都被打断了脊梁 骨。半年之后,小妹因病回城,半年的“劳动锻炼”几乎使她付出了终生的代价,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丧失了工作的能力,在病床上熬过漫无边际的时日。最初 父亲对此是内疚的。后来,这种感情发生了变化,渐渐地,他不再认为是他拖累了 我们,而是我们拖累了他。他曾经富有哲理意味地对我说:他人生的一大错误是与 我母亲结婚。我想说,他还有错误,他不假思索地生了三个女儿,他的三个女儿就 是他的三个错误。在他年老的时候他对我们有一种怨恨的情绪。他怨恨他的亲人, 怨恨他的妻子,怨恨他的女儿。他对我们日见冷漠;相反,他对一切不相干的人倒 很亲切,同事,邻居,保姆,甚至那些整过他的人。他喜欢博取同情,他在内心深 处始终是软弱的。 水乡的寒冷是侵蚀的,弥漫的,无处躲藏。湿与冷正如中医理论所赋予的有形 的状态,侵入骨髓,腐蚀着身体的内部。冬天地里没有多少活,白天,也瑟瑟地蜷 缩在我们的“方舟”上,厚厚的拥着被子。那几朵灿烂的牡丹不再是俗气的,不再 与富贵的寓意相关,而是荒野之中的一个想象,温暖的,不可协调的想象。仿佛我 的母亲对此早有预见,否则,她为什么一定要给我这样一床被子。后来,我对服饰 有两个极端的嗜好,或是质朴的蜡染布,或是华贵的丝绸;只有真丝的光泽才能使 色彩产生深厚的层次,梦幻的效果。我很少体验到体力劳动的愉快。我想这是体质 的原因,并非如当时人们所指责的是思想的原因。珊珊则不同,她看起来肤色娇嫩, 却有一个强韧的体魄。 我羡慕她的强韧。那个冬天,我试着和她一起在夜晚去拉冰。珊珊对自然的体 验是单纯的,美的;对我,大自然是一个神秘的诱惑,永远令我为之感动,但又使 我恐惧和隔膜。 那个冬天,我们经受了一生中最繁重的劳动。晚上下工回来,没有力气去做饭, 久久地躺在床上,直到深夜,饥饿难耐,再爬起来烧柴草,煮高粱米粥。 青灰色的冰原,殷红的落日,金黄的芦苇垛,弥漫于天地之间的薄雾,这是我 对冬天的湖的记忆。我们像当地的渔民那样,穿着用内轮胎粘成的雨靴,里面塞着 芦苇叶。冰床上垛满了成捆的芦苇,我和珊珊用绳子拉着冰床,姿势活像伏尔加河 上的纤夫。那时我们喜欢唱的歌是《三套车》,这使我们意识到内心的隐隐的凄凉; 冰,雪,严寒,令人联想到旧俄罗斯的广阔的忧郁。我们最初开始读的书是普希金, 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后来是布洛克,茨维塔耶娃,洛尔迦,波特莱尔是更后来的 事。直到如今,俄罗斯文学对于我,仍旧类似精神的故乡。 那个冬天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他也是独自从北京来的 知青。他不习惯住在农民家老少同铺的宽大的火炕,情愿一个人睡在大队部装粮食 的长柜上。那里永远聚集着大队小队的干部,开会,打牌,抽烟,聊天,直到深夜。 他不胜厌烦,晚上只有赖在我们的房间里。我匀给他一床被子。我们三个人并排躺 在床上。那个男孩子有时会说,他想家,想他的老祖母。珊珊斥之为男子汉不应有 的怯懦。在黑暗中,他抓住我手,有一点犹豫,但并没有羞耻的感觉。信任的温情 沿着我的手臂流向我的心。暖融融的。 化冰期的时间很长,几乎有半个月,冰面上不能行人。经过一个冬天的蹂躏, 曾经光滑如镜的冰面已千疮百孔,人们站在湖边,迷惘地期盼,等待着冬天的崩溃。 直到有一天,整个湖面忽然涌动起来,冰面爆裂了,大块大块的浮冰漂浮在水面上, 壮观而又令人伤感。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