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决定回北京。因为要补办迁移户口的证明。这也许不是真正的理由。但也不 是因为思念家人。在十八岁的年纪上,我的心肠似乎是冷漠的,珊珊更是如此;是 出于独立的愿望,还是环境的冷酷熏陶?或是我们都是自私的孩子。我的家人,我 的父母和我的姐妹,他们是我的亲人,但不是我的朋友。我始终倾向于离开他们。 不过,在我匆匆收拾行装的时候并没有忘记给家里带一瓶小磨香油。我与珊珊约定 十天后回来,她点点头,本能地不相信我的许诺。她以淡淡的漠然对待我的离去, 这使我硬起心肠不去理会她隐藏起来的失落感。十六岁的男孩子送我到村边去上船。 我坐在颠簸的船舷上。湖面上风很大,寒冷之中可以感到早春的柔软的暖意。男孩 子站在岸边说,别走,你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说,还有珊珊。他说,和那个 傲慢的蠢丫头有什么可说的。 船开了,我匆匆挥了挥手。在水面开阔的大淀上,湖水呈现出透明的青翠。木 棹拨开水面,发出琅琅的声音。风卷起我的长发,偶然回头,看见男孩子仍旧站在 岸上。一瞬间我的心似乎有所感动。早春柔软的暖意像丝绸,缠绕在皮肤上。 于是我再一次地挥挥手,轻易地挥去了情感的一时的波动,同时做了一个粗心 大意的永久的告别。当我秋天从北京返回时,他已不在这里,转到东北的林区。我 总是记得那个男孩子。多年以后仍旧如此。那时我傲慢狂妄,充满幻想,这使我把 爱情推迟到模糊的未来。我认为我不应该轻易地陷入凡俗的感情,就这样随手挥去。 而后来,事情却在不该发生的时候,在我内心脆弱的时候,发生了。这是不健康的, 也是一种报应。 在火车驶近北京凌乱的近郊区时,我就已经知道,等待我的,是一个破碎,冷 漠的家,层出不穷的问题,不可弥合,又没有决心彻底解体。父亲和母亲都自认为, 没有离婚是为了我们,这样,就把他们的女儿们置于生而有罪的地位。有很长时间, 我一直相信他们的这一理论,后来我发现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在他们身上,有一 种怯懦的惰性,使他们没有勇气改变自己的生活。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可以望见我家那栋灰色的楼房。楼房的另一面,是一片败 旧的平房,穿过曲曲折折的胡同,远远的,那栋灰色的楼房显得孤单冷漠。走近家 门的时候,我忽然有些气馁,那瓶小磨香油似乎也是多余的。我的预感并没有错, 香油放在那里,许久没有人理会,我家的生活了无意趣,以致没有心思讲究烹调。 后来有一次母亲不知为了什么发火,她发起脾气来就摔东西,没有教养地摔和砸, 既令我心寒,又使我耻辱。那时我还不懂得所谓的“更年期”,不明白她正处于内 外交困,身心交瘁的时期。那一次她在厨房,顺手抓起一个瓶子摔向门厅,恰恰就 是那瓶小磨香油。黏稠的液油缓缓地在地板上铺开。小妹走过来,滑倒了,她就倒 在那一汪香油上,她试图站起来,又滑倒了,于是她坐在那里,衣服浸透了油液, 哀哀地哭了。 以后,我从乡下,从外地回北京,总是空着手,不再给家里带什么东西,就像 一个不肖之子那样。 我没有遵守诺言,十天以后,不是我回到乡下,而是珊珊回到了北京。我们彼 此没有谴责,也没有歉疚。仿佛这是自然而然的。那一个冬天的农村的日子,距离 北京只有四百里,忽然成为不堪回首的记忆。我们不管北京是否欢迎我们,也不管 这座古城正处在一个黑暗的时期;她被与世界的现代化隔绝,而她的古老与温厚却 消失了。我和珊珊到西单的峨嵋酒家吃担担面,我们的学校就在这条繁华街道的后 面,近在咫尺,但已经与我们无关,仿佛心的一部分被割掉,有一种生理上的痛苦, 隐喻地提示我们,那片浩淼的湖水以及岛上砖墙裸露的房子,并非一次探险,一次 旅游,而是现实与未来的实实在在的生活,它横亘在那里,随时准备以它的贫瘠和 荒芜将我们吞噬。这是一个不能深想的问题,只有把对未来的模糊的惶恐埋葬在心 底。坐在峨嵋酒家的二楼,俯视灰色的街道,杂乱的标语和血一样鲜红的宣传画把 城市涂抹得丑陋不堪;由于视角的关系,行人的身体被缩短了,如同蝼蚁,踽踽而 行。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命运。心,忽然沉浸于弥漫无形的悲 哀。我们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荒芜的园林,心绪茫然,无限期地推迟返回的日子, 以及时行乐的态度对待惶惑的未来。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