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个春天和夏天,我们实际上无所事事,却有意地不去正视被我母亲称为既失 学又失业的状态。我们时而心血来潮地去学小提琴,时而请外语学院的老大学生教 我们英语。那时无论学什么都不需要钱,总会有人愿意做我们的老师,而我们却不 是有毅力的好学生,常常半途而废。更多的时间,是读诗歌与小说,这不是一件可 有可无的事情,而是那一时期我们生活中的正经大事。我们不遗余力地搜罗古今中 外的名著,从曾经藏书颇丰的名人那里借阅,尽管他们已屡遭抄家之苦,但仍旧能 设法保存一些别处难寻的版本。有时,我们去废品收购站翻检,花两毛钱,买一堆 被人丢弃的旧书。我们沉醉于一个世纪以前的人的精神生活中,为自己建筑了一道 精神的藩篱,与现实的世界隔开。珊珊的母亲,一位仪态万方的老妇人,其实那时 她还不到五十岁,在狂妄的正当青春的我们看来,她已经老了。挨斗,劳改,这些 在和平时期不可思议的非人的折磨,都没能销尽她的娴雅的仪容,甚至也没能改变 她的思想和情感的取向;她仍旧忠于党,不敢非议伟大的老人家,耐心地等待着她 和她丈夫的“问题”的解决。珊珊和我一样,轻蔑她的父母,武断地认为他们没有 勇气否定自己的过去,“哪怕是形而上的否定他们也做不到。”多年以后,这位仪 态万方的妇人垂垂老矣,她曾对我说,假如他们做出形而上的否定,那么,他们将 失去“形而下”的生活。偶尔,珊珊的母亲被允许从监禁的地方回到家里。对我们 的游手好闲,想入非非,读违禁书籍,她忧心忡忡。她说,你们把自己关在十八世 纪、十九世纪的玻璃房子里,会有什么结果呢? 有时,我住在珊珊的家里。我自己的家永远笼罩在紧张阴郁的气氛中,我母亲 的无时不在的绝望的情绪,使我不断地想要逃离。 珊珊的家距峨嵋酒家不远,就在这条街道后面的胡同里。一栋败旧的洋楼,曾 经是北洋军阀时期一位阔人的公馆。如今拥塞着五六家住户。在她的当部长的父亲 被判定为“叛徒集团”的成员之后,他们一家被驱逐出百万庄申区精致幽雅的高干 小楼,来到周围是大杂院的昔日的公馆。珊珊一家占据着二楼的四个房间,相对于 周围的邻居,仍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气派。门廊的镂花石柱,是往昔主人 的豪华荣耀的遗迹,绿色瓷砖的壁炉已成为废品箱,地板的漆色完全脱落了;这一 切于珊珊更为和谐:衰败的洋房和破落的贵族。有时,她一边挥舞着菜刀,在紫檀 色的硬木写字台上切榨菜,切韭菜和豆腐干,一边突发奇想,“如果这栋房子完全 属于我,我将把地板漆成朱红色,墙壁是乳黄色的,楼梯铺上淡咖啡色与白色图案 的地毯,每一层阶梯上都要点燃两支蜡烛。那时,你可以作为客人,长期住在这里。” 我笑了。我说,不。我宁愿要一间乡村的农舍,用山上的虎皮石砌的院墙,一房间 的书,院子里有果树。她去厨房炒菜。紫檀色的写字台上留下细细的刀痕。一年以 前,这张气派的写字台还是她父亲在家中使用的办公桌。几分钟之后,她端着盘子 走进来。肉沫榨菜,韭菜炒豆腐干。我住在她那里的时候,几乎永远是这两道菜。 她说,做这样的菜很省事,连盐都不必放。 如今,我仍旧住在拥挤的城市。听说珊珊已远走美国。我不知道她现在住在什 么样的房子里。 我们的盲目的雄心依旧,所以,闲散并没有使我们耽溺于逸乐。由于借书,认 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认识了许多年龄与我们相仿的男孩子。但那时我们更倾向于 清教徒式的生活方式。 属于我们自己的小“社会”大约就是在那时形成的。这一过程是无意识的,形 成于不知不觉之中。这与我们以往的生活环境是不同的。在中国,有单位,有集体, 但是没有社会。一九四九年以后,“社会”就不复存在,至少不复独立地存在。 “文革”是乱世,动乱造成了空隙,就是在这些窄缝一般的空隙中,形成了一些不 再与政治或政权有关的自由的小社会,是与当年的结社有关的。不同的圈子相交叠, 莫名其妙地认识了许多人。我想那一年的春天我已听过说N ,他画油画,也写诗, 他的诗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那一年,鼎鼎大名的诗人是郭路生,我能够背诵那首 迷蒙委婉的《烟》。他固执地把情感嵌入格律之中,我们的年轻的不安的彷徨在他 的诗中固定为可见的形式,仿佛由此可以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与不可知的命运之中抓 住一点实在的东西。 -------- 扬子晚报